时间有一刻的停滞,接着一院子的人纷纷跪下,微微颤抖着,这动作是本能的,也因为双腿失去了力量,只好跪着,连圆圆也被娘亲拉着下跪,她满脸的疑惑。
「娘,为什么要──」她的话被娘亲打断。
「嘘,别说话。」她这个女儿,可带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回家来,不,光是用不得了还不足以形容。
永昼往前走了几步。「大家快起来。」
她将妇人扶了起来,脸上带着微笑,其他人见状,才一个接着一个起身,垂着头偷偷看着永昼。他们发现,没有一张画像比得上本人,海神之女的美丽岂是笔墨能够传达?非要亲眼所见,否则无法想象。
「王……王后殿下,为什么会来咱这种破地方?」妇人怯生生地开口,她有种似梦似真的感觉。
「我是替战君来探查沸江的泛滥情形,还有倾听百姓的声音。」她对着大家说。
这两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泛起无声的涟漪,是委屈,也是愤怒,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习惯被遗忘的他们──褚县的县民,连哀嚎的力气都失去了;如今他们的心声有机会上达天听,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殿下,妳来晚了。」永昼转头,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削瘦的面容上有一双炯炯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永昼。
「秋常!」圆圆的娘亲出声制止少年的发言,少年彷佛没听见母亲的声音似的,继绩说道:
「在殿下来到褚县的前一天,有两个孩子淹死在沸江里,有三个老者因为挨不住饿而归天,还有许多的人因为染上疟疾被隔离,他们的死期也不远了。」
边说,名唤秋常的少年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死命地不让它们落下。
默芸从后方握住永昼的手,这是永昼第一次接受如此赤裸裸的质询,站在第一线,正面与百姓接触。要如何平稳化解不满是一门学问,许多作官的还没学会,就已经被暴民用各种方法处死。要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才能够做好这件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赔给那些母亲一个孩子,能挽救所有的悲剧。但是就像你说的,我来晚了,这个国家欠你们太多,但是现在我站在这里,就代表你们没有被放弃,让我为你们做些什么,好吗?」说得十分谦虚,她能做的绝不只有「什么」,也许一时半刻不能有太大的改变,但是她决心要拯救这里。
这时,换成妇人开口了:「王真的没有放弃我们吗?是真的吗?」
永昼笑了笑,温柔地回答道:「当然没有。王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个子民。」
永昼说要和他们一同晚餐,折腾了半天,才让默芸和四合院的人答应。她知道了他们晚上要吃汤圆,甚至要求和他们一起准备,尽可能地融入百姓的生活。这一直是永昼的愿望,但迟至今日才有机会达成。
趁着这个机会,永昼向金花──也就是圆圆和秋常的母亲问了许多问题。
原来住在这个四合院里的都是妯娌,她们的丈夫是五兄弟,全都在金水矿场工作,夫妻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因为矿场离这里有一大段距离。不过由于在褚县根本没有工作可找,为了一家的家计,五兄弟全都去了金水。
听了她们的故事,默芸心有戚戚焉地说道:「我的父亲,虽然没有离家到外地去工作,却身兼两职,完全不顾身体健康,简直是用命在换钱。」
金花讶异地问:「默芸小姐的父亲也是……」
听见她的惊讶,默芸微笑着说:「我是生在土地上的孩子,跟你们一样,只是运气好,阴错阳差进了宫当宫女。」该说是何其幸运才是。
「妳们的丈夫……还有妳的父亲……」永昼淡淡吐了口气。「都是伟大的人,他们为了家人牺牲自己;同时也是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有可以保护的对象,有支撑,就不会倒下。」
听了她的话,金花点了点头。「我并不觉得自己不幸,因为我有姐妹们陪着我,还有遮风避雨的屋子。最重要的,是我有两个孝顺的孩子。」她握起圆圆和秋常的手,笑得好温暖。
默芸看着秋常黑白分明的大眼,感叹着:「秋常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耿直聪慧,仗义执言……可惜……」
她吞下没说出口的话。永昼明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有才华的人,在这种贫瘠的地方也很难有所作为,地缘限制了一个人的未来,这就是事实的残酷,于是她辗转地问道:「秋常有上学堂吗?」
「咱这儿没有学堂,就算有,父母们也缴不起学费,秋常平时就跟着镇上的大夫学习,不只学医,也学认字。」金花摸着儿子的头顶说道。
「秋常,你对医术有兴趣吗?」永昼看着他,严肃地问。
从刚才到现在都是打直腰杆正坐的秋常,在被王后如此问道之后,缓缓地颔首。「是的。能为生病的人赶走痛苦,我想不到有什么比这个更有意义的事。」
虽然是孩子的嗓音,但说出来的内容却让永昼感佩。有人说艰苦的环境更能创造英才,看来果真如此,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定。
「秋常,如果有机会让你替更多的人看病,但是要你离开母亲、离开家,你愿意吗?」
金花忍不住开口:「殿下这是……」
「我想把秋常带到凌霄殿,让他跟御医学习医术。」永昼认真地回答。
金花和秋常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永昼会这样说。凌霄殿,在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名词,里头像是住着神仙那般神秘,连样子都没见过,更遑论踏进一步,他们是被凌霄殿给吓着了,也因为分离而迟疑了。
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秋常,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替父亲保护母亲和妹妹,踩在这块土地上,嗅着浓厚的湿气,看见每一张熟悉的脸庞,这就是他的家、他的故乡,即使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但要他远离此地,却也相当困难。
「我……」他稚气的脸上出现了挣扎,这讯息来得太快,让他不知如何选择。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毕竟离乡背景不是小事,所以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你再给我答复就好。」
太多事,她有太多事想做。这个国家百废待举,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刻,像秋常这样有为的青年一定还有许多,却没有途径去发掘,是该研拟出一套新的制度,让各地的有志之士能善尽其才。她有好多话想对无垠说,光是写信还不够,她要花上几天几夜和他研讨,关于黑沃的未来。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左相和右相会如此拚了命地付出,不分昼夜地为国;只要任何人看清了黑沃的现状,都会想为她尽一份力,这个国家的未来终会拨云见日。
香味飘进每个人的嗅觉中,牵引着众人的注意力,晚餐的汤圆已经煮好,锅子被端了出来,放上了圆桌,热腾腾的蒸气在锅子上方萦绕,锅里一颗一颗圆润饱满的汤圆令人看了食指大动。
正在擦手的二嫂用宏亮的嗓子喊到:「金花,别只顾着和殿下说话,快来吃饭呗!」
这里距离京城的觐关山足足有十几天的车程,远离了城都,远离了宫殿,来到民间,来到边境,没有舒适的环境和照料,却遇见了纯真和真心。两者之间是因为境地之别而产生如此不同的差异,虽然不明白繁文褥节,但就因为如此,人最原始的相处型态才被保留了下来。
在这里,没有虚情假意,也没有人心隔阂。
「殿下来吃饭,趁热啊。」几个妯娌盛装着一碗碗的汤圆,分给坐在圆桌旁的每个人,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彷佛把永昼也当成了她们的家人。
永昼拉拉默芸的袖口,让她坐在她身旁。在这里,也不必分什么主仆,礼节这东西不属于四合院。
金花端了一碗汤圆,害臊地说:「殿下,真是丢人,咱这没啥好东西,就面糊菜渣子眼,全是些不能入您口的小菜,若是能够,我也愿意让您吃肉卷,只是……一时也弄不出来……所以……」
接过她手中的陶碗,永昼诚恳地看着她。「妳可知在京城,官员都是怎么招待客人的吗?」
金花摇头,永昼继续说:「就是让客人吃自己最拿手的好菜,这汤圆,不就是妳们做得最习惯的家常菜吗?」
一股暖流传递至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微笑了。
大人们都没开口,反倒是圆圆说话了,她望着仙女姐姐,嚷着:「姐姐吃一口呗,咱家的汤圆好吃呢。」
一片笑声中,永昼拿起汤匙。「好,让我尝尝。」
忽然又都鸦雀无声,只见她舀起一颗汤圆,缓缓放入口中,咀嚼着,接着咽下,正当大家都期待着永昼的反应时,她按住了嘴,皱紧眉头,表情痛苦,这可把大家吓坏了。
「殿下?怎么了?」默芸迅速拿开她的碗,替永昼顺背。一旁的所有人全都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关心着。
好不容易,她睁开了眼,泛着泪光的她向大家解释:「我没事,大家别担心。这几天我的身体一直不太正常,可能是长途的旅行,让我有点吃不消。汤圆非常好吃,金花,对不住,给妳的是这种反应。」
金花都快急哭了,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唉哟殿下别管汤圆了眼!汤圆……汤圆怎么跟殿下比……我……我是说……重要的是殿下的身体啊!您可得保重凤体!大夫……对……秋常!」她四处找着就在她身边的儿子,看了一大圈,才发现秋常其实就坐在她身旁,抓住儿子的手,心急如焚。「秋常,你快给殿下把把脉!」
又是一阵乱哄哄,大家都同意金花的话,都叫秋常给永昼把脉。身负重任的年轻大夫忽然全身冒汗,好不紧张。
「殿下,可以吗?」比问:
永昼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伸出皓腕。「麻烦你了。」
「不敢。失礼了。」
秋常扶着永昼的手腕,指腹贴着冰凉肌肤所传来的脉相,沉默不语。
好一阵子的死寂,十几对眼睛来回巡视永昼和秋常,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或因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在有人准备打破沉默的前一刻,秋常抬起了头,他凝视着永昼同样担心的双眸,双眉紧蹙。
「殿下……」
永昼直直地望进那双大眼中,试图寻找些关于答案的蛛丝马迹,一颗心,正在狂跳。
「秋常,你快说啊!殿下到底怎么了?」金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真是她有过最难熬的经验。
众目睽睽之下,秋常说了:「殿下……有喜了。」
好不容易盼来的答案,却换得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忽然有人开始尖叫,大伙这才醒了过来。
不管旁边已经有人开始啜泣,或是传来祈祷的声音,金花抓着儿子的手。
「你是说真的吗?没摸错呗?」
秋常已经一身大汗,连额头上也浮现豆大般的汗珠。「没错,这脉相我已经把过好几次,错不了的。」
默芸扳住永昼僵硬的肩,眼中的泪水在打转。「殿下,听见了吗?您怀了战君的孩子,您已经有孕了啊!」黑沃的龙脉,就在她的肚子里。
猛然换气,找回正常意识,永昼愣愣地看着默芸。「妳说……我已经怀孕了?我怀了无垠的孩子?」
默芸喜极而泣,用力点着头。「殿下的身体不是有病,是有了孩子!.」
眼眶热热的,还没注意到时,泪珠已经滚下了脸庞。「默芸,我和无垠有孩子了。」
主仆相拥而泣,泪水是甜的,心是澎湃的,甚至永昼感到身子在微微颤抖,她依然觉得不真实。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不在这儿,这是最大的缺憾,她有多么想马上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从小,她生长在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世界里,长大了,便不断揣测自己会是一个怎样的母亲?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家庭?如今有了归宿,肚子里又悄悄出现了一个孩子,似乎,她的幻想全成真了。
清新的女声哼起了曲调,渐渐拔高的音阶穿入漆黑的夜空。永昼和默芸分了开来,她们惊喜地看向唱歌的金花。
其他的妯娌也加入引吭高歌的行列,她们唱的是永昼不曾听过的曲子;悠扬的歌声像一条绸缎,围绕着永昼,响亮的女声没有顾忌地唱出令人讶异的好嗓音,她们笑着,张嘴唱着,双手牵着,歌颂的是以黑为名的大地,她们的王,和她们的王后,无名的曲调,无词的歌,却像是有生命那般,感动着永昼,总觉得歌曲在对她说什么,那一定是祝福的话吧!
若能将这夜的歌声传至凌霄殿该有多好?
无垠,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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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永昼和默芸并没有回到县衙,她们留宿在四合院。夜晚,大家又聊了许多,七个女人挤在一间小房间里,从国家,谈到褚县,又谈到家庭,还有丈夫和孩子,直到默芸坚持永昼得睡了,没断过的话题才不舍地结束。
原来这就是朋友。永昼慢慢懂得什么叫做平凡;平凡就是,小小的一件事,也能让人感到很幸福。
隔日早晨,永昼和默芸在睡梦中被吵醒,金花摇醒了两人。
「殿下,默芸小姐,不得了啦!快醒醒!」
睡眼惺忪的永昼从床榻上起身,疲累地看着金花。「怎么了?」
「不得了了,外头挤得都是人啊!不知是谁把您在这儿的消息给说了出去,现在全镇的人都来了,全围在咱家门口啊!」她一开门,就被外头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她忘了,海神之女驾临她们家就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默芸揉着眼睛。「殿下,什么事啊?」顺便打个呵欠。
金花赶紧又接着说:「更恐怖的是,咱家门外,站着一个脸色铁青的男人,那凶恶的眼神像是要把人剥层皮似的,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
默芸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听妳这么形容……好像想起了谁……」
「是暗璐。」永昼已经开始穿鞋了。昨夜没回去,就该料到暗璐会抓狂,但没想到的是,他这么沉不住气。
「是啦,活生生的阎罗王,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就是他。」默芸像是想起了谜题的答案,好不开心。
金花用崇拜的眼光看着默芸。「默芸小姐真会形容……不对呀,你们认识他吗?」
永昼起身整理衣裳。「认识,一起来的。」人家是左相,左相!
不一会儿,永昼和默芸已经穿好了衣服,主仆站在门后,深呼吸准备面对一门之隔的那位阎罗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