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的意,永昼缓缓地移足至他面前,虽不懂他的用意,但身体就是无法拒绝他。
一把捉住永昼的手,将那如棉絮的温软带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就这样,围住了她。
跌入他怀里的永昼试图挣扎。这里可不是寝宫,若是让人看到他们这举措,那他俩还有威仪可言吗?但无垠似乎不想顾虑这么多,一双铁臂将她搂紧,不许她离开他去其它地方。
反抗无效的永昼停止了挣脱,静下心来凝睇他,想看清楚这个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一看,却让她将所有防备都卸了下来。
银眸写满了担心与不安,一双应该是气宇轩昂的眉,此时却毫无生气地纠结在一块。
冰凉的指腹为他熨开眉心的皱褶,这张俊颜她并不陌生,但现在看起来,竟是如此消瘦,和她第一眼见到他时相差甚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瘦了。」纤指从他的眉心出发,画着那深邃的轮廓。这一个月来,他们的关系不是没有进展,但也仅止于此。
彷佛没听见她的话,无垠的大掌覆上她方才被匕首威胁的右颊,粗糙的拇指来回抚摸着早已刻入他心版的滑嫩。
「让妳受惊了。」他说。
垂着头,永昼摇了摇头。来自无垠的关心,几乎要让她无法招架,这道防线,她守得很辛苦。
「我没事。」在她心中,有堆积成山的疑惑要问他。关于红莲,她无法做到不去在乎,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让永昼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地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变成了一只毒蝎子,见人就想螫,她不愿意,却由不得她。
但是等到真正面对无垠,她又一个字都问不出口,为什么呢?
看着永昼若有所思的脸庞以及那颗闪耀着蓝光的额间坠饰,无垠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盈握起永昼纤细的左腕,掀开袖子,一道环绕在白腕上的瘀青曝露在两人眼前。
「妳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无垠看着她。
永昼微微摇头,只知道今晨起床,手腕就莫名疼痛,检查之下才发现平空多出了一圈瘀青,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无垠竟主动问起。
「你知道?」她期待地问着。
无垠沉默不语,接着将细腕抬起,温柔的吻一个个落在那之上,永昼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但一股心酸却无端侵入了她的心房,令她一时无法言语。
无垠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吻上了那张水润的红唇,永昼闭紧了双眼,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她不知所措,但他的吻却能够安抚她的不安,让永昼只沉醉在此刻,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无垠和她。
然而当他的吻来到那凝脂玉颈上逗留时,永昼终于清醒过来,她推着无垠的肩,接下去,就到了她的极限了。
「会有人来的,不要这样。」这是她的借口,残酷地阻挡住他的借口。曾几何时,这个借口不仅仅伤害了无垠,也伤害了她自己。
埋首在她发间的无垠没有回答,却也不再继续动作。
「无垠?」她又推了推他。
忽然,沉睡中的呼吸声传来,无垠竟然睡着了。
是那熟悉的香味让他乱了意识,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疲劳终于击垮了他,无垠睡着了。
永昼看着王座后的屏风上绘制着黠璈与熏璞的传说故事,双手环抱着靠着她睡去的无垠,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国家的历史中,要抽身,似乎已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第五章
一个多月以来的夜里,无垠多半都像现在这样,清醒着。
深夜,偌大的床上只躺着一个人,永昼带着无邪的睡颜沉沉睡着,均匀的鼻息让人不愿惊扰她半分,然而室内的灯火却是亮着的,本应躺在这床上的另一人却点起了蜡烛,坐在石桌旁静静不语。
蕴藏着银光的瞳眸将焦点放在那张睡颜上,紧闭的双眼将她和现实隔离,微启的红唇不再像白天那样有意地紧抿,好似要防止心事会不小心泄露了出去。
此刻的她没有束缚,没有旁人加诸在她身上的头衔──如同荆棘般捆绑着她的头衔。这样天真的睡脸,也许才是永昼这个年纪该有的面貌吧!无垠感叹地想着。
珠帘因风摆动,敲出细碎的撞击声,刺骨的寒风吹送进来,无垠落在胸前的发梢微微地飘飞,黑发半掩住他的表情,但那双坚定的瞳眸还是一瞬也不瞬地将焦点放在永昼黛眉间的水滴形宝石上。
修长的指尖轻触到睡袍上的缝合处,细而密的针法将破裂的布料重新缝合,一针一线,整齐地排列着,她的细腻也一并织在其中。指腹来回游走在那已经补好的裂痕上,他想的,却是另一个裂痕。
那个裂痕不能用针缝,不能用线补,没人能替他复原,因为连他自己也力有未逮,只好任由那个裂痕日趋扩大,痛苦日日累积。
直到他的心被吞噬。
无垠轻叹了口气。已经没有时间了,今夜,他必须作个了断。
那日红莲在凌霄殿上给他的字条,写着南都海寇下一次上岸作乱的日期。她知道近来黑沃南境不平静,因为她的国家也饱受海寇侵扰却无法根治这个问题;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的红莲和这帮贼人纠缠了超过两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次来就是要和黑沃国联手,一同根除祸源。这趟,无垠必须亲征,代表着他必须离开永昼身边,然而他却不愿,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因还有一个更棘手的情况发生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他与她的房里。
今晨,他就要率大军离开凌霄殿,长途跋涉到南方的边境;这一去,动辄两三个月,若是战事不顺,可能还会更久,但他对现在的永昼实在无法放心,因为……
忽地,永昼坐起来了,应该在熟睡中的永昼忽然坐了起来,她的双眼紧闭着,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掀开被子,那举动好像有条无形的线绑着她的手腕,把她当作傀儡一样操纵──事实上,她就是一个傀儡。
一个从白露国?发就注定被牺牲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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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远在西边的白露国同样浸润在夜色之中,这个国家的国王,也一样清醒着。
紧邻着白露国的宫殿,有座白色祭坛,象牙白的祭坛耸立在墨色中,本应散发出温和的光辉,然在午夜时分的当下,那光芒却惨白得令人不寒而栗。
圆柱形的祭坛一被命名为「明台」,是由石头堆砌而成。白露国的各种祭祀皆在此举行,若无祭典时,除了祭司,连王都不许踏入一步。这里是圣域。但,白天的圣域,在夜晚,却成了邪恶的渊薮。
沿着白色的石阶而上,数到第七十七阶,广大的圆形平台在眼前展开,平台上画满了兽形的图样,一共有六只,分布在祭台的四处;牠们是白露国的守护兽,白露国人相信六神兽分别化身成六种动物在守护着人民,牠们的神话在白色的国被传唱着。
圆形的平台中央有一凹槽,祭典时祭司会围绕着凹槽而站,意味着聚集了象征正气的日光于凹槽中,再经由神圣的明台散布至白露国人的家中,为所有人带来平安和福气。
夜晚,应该是明台最平静的时分,然而此刻,却有一场低调的仪式正在进行。
用来聚集日光的凹槽放满了泉水,天顶的皎月刚好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水面中心,一名全身白衣的女祭司缓缓走入泉水中,合十的双手上缠绕着一条金线,祭司口中念念有词,立于水中的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泉水正好浸至祭司的腰际,因人走入而破碎的月影围绕在她身旁四周,由颤动摇晃到平静和缓,静止的人事物好像一幅画,诉说着古老的咒术。
若说平时四季在全国人民眼前的祭典展示叫阳祭,那么此时在举行的就应该叫阴祭。鲜少人知晓,这神圣的明台除了白天的祭典,还拥有另一项功能。
这要追溯到一百年以前,策画修建全国最宏伟的祭坛一时,一共有六位工艺出众的工匠负责统筹筑台工程;因白露国信奉日教,因此祭坛以接近太阳为目的,一共铺设了七十七阶石梯,方能到达祭坛一顶端。但在这六名工匠中却有三人是白露国内不为人知的月教信徒。
月教和日教本共存于白露国,但因日教信奉者多于月教,因此借故打压消灭月教,试图统一全国,让日教成为国教。事实证明,日教成功了,寡不敌众的月教在毁谤和离间的打击之下终至灰飞湮灭,但在困境中仍有极少数的月教徒坚持信仰,将教义暗埋于国土下,默默延续着月教的血脉。
时光荏苒,百年已过,但种在月教教徒心中的恨意却从未消退。已成为国教的日教想建造亘古未有的祭坛,这对残余的月教教徒而言,正是替被邪魔化的月教以及被屠杀的月教信徒雪恨的最好机会;他们要将月教的敦义以及仪式不着痕迹的刻画在日教引以为傲的祭坛上,每当日教信徒向此祭坛膜拜时,也同样在对月教臣服。
七十七,是月教圣书的章数,也是月教信徒朝月亮礼拜的周期;同心圆,则是月神手中的法器;精密的测量设计之下,将祭台中心的凹槽放满水后,每天的月轨都一定会倒映在水面上,这也是月教的仪式之一;甚至,他们更将祭坛命名为「明台」,这份不共戴天之仇将永远被无知的白露国人味唱下去。
在见不得光的一百年之中,月教的本质已经不是从前的安详与和平,而是充满了仇恨的邪恶与偏激;曾几何时,存活下来为了平反月教冤情的教徒们,竟演化成了日教口中的邪教,失去了当初的纯净信仰。
回到此刻,观看着月教仪式的,不是别人,正是白露国的国王──旭日。
旭日二十五岁时接下王座,他的父王被喻为海王;在海王当朝时,白露国的渔业遭逢瓶颈,白露国人赖以维生的鱼群因海水洋流改变而迁徙栖息地,一度无法找出捕鱼地点的渔民失去经济来源,生计面临危机,同时也牵连到整个国家的运作。就在此时,智慧过人的王在海上居留了一个月之久,和渔师们研究风向、洋流、海水温度的变化,终于找出新的渔场,更集众人之力写出记录白露国西岸洋流潮曲的经典,在位期间更多次改良渔船结构,将国家的渔业引导至高峰期,因此得名海王。
旭日的父王交给他一个和平的盛世,告诫他要爱护人民,要视民如子,但海王却没有教导旭日应该如何抵御外侮,所以当异族来犯,旭日才惊觉自己除了爱民,其它什么也办不到。
有一个这样强大的父亲,对旭日而言就好比一座高山压在他的身上,不分日夜,让他透不过气,备感压力。他努力的做个称职的王,不贪恋权势,不沉迷美色,每天看着朝阳升起,他都感谢老天赐与这个国家太平,但为什么却总是不时的听见臣子们在缅怀海王的年代?那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代,天灾人祸不绝如缕,为什么臣子们怀念的是那样的一个年代?
「如果海王陛下在世,这样的小事他一弹指就能做出决策。」
「不只这样,海王陛下总是在下决策前就已经顾及四方,有了周全的对策。」
海王两个字像是一把尺,每当他高坐王座上处理朝政之事,底下的文武百官皆以那把尺默默地比较着;他永远不及那伟大的父王,他做的决策永远无法满足大部分人的期望。小时候躲在母后怀里看着父王被众人包围,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引领着众人的目光和关心,那样的父王是他所崇拜的,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成为那个人群中心的人物,被簇拥着,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记载下来;转眼间,他成了王,但事实却和想象不同。
旭日看见那些望着他的人眼底都印有他父王的影子,记载他说过的话的人,也许会在纸上批评他的无能,而不是替他歌功颂德;一想到这,他就无法自拔地怨恨起优秀的父王,甚至处处猜忌,心生疑念。但他不愿。
旭日命运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出现在十八年前。
体弱多病的王后生下了皇室的继承人,虽然是个女孩,但王公大臣们似乎不以为意,认为女王一样能够治国;也许是因为他的女儿拥有一双罕见的蓝眼珠,那双如同海洋一般的瞳仁让臣子们忆起了海王。他的父王虽不再有形体,但他的影响却从未消失,反而更深更深地加诸在他身上。每当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在心底深处的角落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催眠着他:「这个女孩,是父王转世来和我抢夺王位的。」那声音时大时小,试图摧毁他和女儿的亲情,然而旭日却无能为力,因为他害怕。
永昼出生,举国欢腾,他们称她作海神之女,意味着她将来也会像人民怀念的海王一般才德出众;原本聚集在旭日身上的目光渐渐地转移到了永昼的身上。臣子们督促永昼学习,教导永昼所有成为王应该有的知识,无论她能否负荷。这些举动,看在旭日眼中,只感到羞辱。他知道,他们迫不及待要创造出另一个海王,取代他的位置。
五年前,边疆乱事起,邻国的王撕裂了属于白露国的和平,大举入侵。已经有百年未曾接触战争的白露国就好比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旭日在朝上听着从边疆传回来的战事一天比一天扩大,距离首都的距离愈来愈近,同样也慌了手脚的大臣不断催促着王,尽快想出对策,否则将会招致灭国的悲惨命运。眼看着战事不受控制,百姓生灵涂炭,有些大臣又不禁怀想起海王的干练,对现在的王心生不满。旭日愤恨地想着,他的父王并没有经历过战争,除了海,他还知道些什么呢?就算是父王在世,也不见得能打胜仗,就算是他父王,也不一定能扭转这恶劣的情势。
所以,那些不在其位者,凭什么断言他不如他父王?
但说什么都是白费,仗,是一场一场的输了;将士,是一个一个的牺牲了。白露国已到了势穷力竭的窘境,旭日除了白了一头黑发,就只能继续做个仁厚的王,替人民心痛罢了。
就在此时,敌人提出和亲的条件,说只要将宓姬送往黑沃国与黑冑战君成婚,战争就可停止。听闻这个消息,全国上下皆激烈反对。要将他们的海神之女赠与敌国,简直如剐心头肉那般疼痛,但王座上的旭日,却悄悄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