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车停好,急步走进李月冬医生办公室。
医生问林茜:“那女子声线如何?”
林茜却说:“先给我一大杯黑咖啡。”
医生又问:“只得你我见她?”
林茜喝一口咖啡,“她说英语,尚有华裔口音,语气相当平静。”
“还有五分钟到约定时间。”
林茜忽然紧张,“你说她会出现吗?”
李医生答:“既然已经鼓起勇气现身,我想她不会退缩。”
“我们那些捐赠者可有配对者?”
李医生摇头,“全不适用。”
林茜叹口气,“留待下一次下一个病人吧。”
时间到了,那女子并没有出现。
“尽量镇定。”
林茜苦笑,“我一生人之中一颗心从未跳得这样厉害。”
想不到医生还有以下的幽默感:“第一次接吻呢?”
有人敲门。
“进来。”
她们深深吸一口气。
但是进来的只是送文件的人。
林茜与医生面面相觑。
隔一会林茜说:“让我抹一抹口红,免得吓坏人。”
正对着小镜子理妆,又有人敲门。
这次医生亲自去拉开办公室门。
是她了。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
简直是小英的印子。
尤其是那美丽蜜黄色皮肤与一大把黑发,一模一样。
李医生说:“请坐。”
女子静静坐下。
林茜讶异她是那样年轻,看上去似小英姐妹,反而她真是个老妈了。
那女子问:“请问程序如何?”
李医生说:“我帮你抽血检验。”
医生手势熟练,手指纤细敏感灵活,像钢琴大师一般,病人也不觉痛,她已完成工作。
李医生亲自把样本送往实验室。
办公室内只剩林茜与女子。
静得可听见呼吸声。
林茜斟杯咖啡给她,一边拢着头发,一向注意仪容的林茜今天大失水准。
只见女子穿着蓝白蜡染布料裁剪的衣裤,民族服饰一向优雅,更显得她特别。
过一会她问:“孩子,她可痛苦?”
林茜回答:“医生与家人已尽力帮助她。”
她俯首,只看见一头乌亮头发,更像小英。
她又轻问:“孩子可有男友?”
“她叫英,她很得男生欢喜,许多约会,尚未有意中人。”
女子慢慢说:“我时时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不开心不服气,甚至已不在人间。”
“英一直是个好孩子。”
“是因为你的缘故吧,谢谢你。”
林茜摊摊手,“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妈妈。”
女子又垂头。
这时李医生推门进来,“明晨可知检验结果,这位女士,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英。”
那女子立刻站起来,“不,请勿告诉她我是谁。”
医生看着她,“我们并不知道你是谁,以及怎样与你联络。”
“我住旅馆,这是我地址电话。”
林茜记者触觉敏感,“你不是多市居民?”
她摇头,“我十年前移居西岸,我是看到中文报章上这篇特写才到东边来。”
她出示一份中文周刊,上头有详细图文报告。
李医生看一看,同林茜说:“是一篇集中报告,写得很好。”
女子声音极细:“婴儿当日穿白色小布衫,用一张蓝白格子蜡染布料包裹……这是她了,当天,她十五日大。”
医生说:“同医院估计相仿。”
“她五月一日出生。”
“我们把她生日定在五月十五。”
“英是一个好名字。”
李医生实事求是追问:“请问你家族中可有人患这个病症?”
女子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医生想知道更多,“且慢。”
女子露出一丝惊惶神色。
林茜连忙说:“明晨我们再联络,我驾车送你,这里不好叫车。”
“不用客气了,我租了车子。”
医生还想说话,被林茜用眼色制止。
女子静静离去。
李医生吁出一口气,“救星到了。”
林茜说:“她没有多大改变,仍然保留着原乡文化,穿着她喜爱的蜡染布料,我猜想她是南亚华侨,当年或者前来读书,意外怀孕、生产,不知所措,怕不容于社会家庭,故此丢弃孩子。”
“为什么不正式交出领养?”
“她或许只得十六七岁,又或许怕有人问太多问题。”
“你应问她要姓名年龄。”
“她不想说,你问她,她只答是张小玲,王阿珍。”
医生十分现实,“你说得对,我要的不是名字身世故事,我要的只是配对骨髓。”
林茜说:“我想去看看小英。”
她走到病房,只见扬比她先到,正陪英玩朴克,一边哼着流行曲。
两兄妹精神都很好。
看到林茜,扬大吃一惊,“妈你没有打扮。”
林茜笑答:“仍是你妈妈。”
“那当然,更加可亲。”
英忍不住说:“扬是我见过最会说话的尼格鲁,简直油腔滑调。”
扬关掉收音机,“妈妈有话说?”
“我来看看英。”
“有无人读了启事现身?”
林茜探头过去,用她鼻子去擦英的鼻子。
英幼时林茜时时那样逗她玩。
林茜握住女儿的手一会儿,“我还有事,傍晚再来。”
英看着妈妈背影。
“妈没回答你的问题,我可能没救了。”
“嘘。”
英低下头看牌,“刚才我们玩到哪里?”
扬忽然说:“英,你读哲学,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人死后往何处?”
“唷。”
“试答。”
这时璜妮达推门进来,“小英今日怎样?”
“璜,你来得正好,扬问:人死了往何处。”
璜妮达毫无迟疑:“去耶稣那里。”
英微笑,“有信仰真好。”
璜取出家制松饼,“英,你最喜欢的蓝莓。”
医生进来说:“又有吃的?”
“医生你也来一个,试试我手艺。”
凌晨,林茜还在书房做笔记,电话铃响了。
“林茜,我是李月冬医生,林茜,听着,那女子的骨髓完全配对,去氧核糖核酸检查证明她毫无疑问是小英生母。”
林茜发觉她全身细胞逐一活转。
有救了。
小英有机会存活。
林茜喜极而泣,“你还在实验室?”
“是,我逼着他们通宵工作。”
“那么多人愿意出力,小英一定有救。”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林茜说:“我要立刻通知彼得。”
“林茜,即时知会那个女子,请她到医院来。”
“等天亮我立刻通知她。”
“我一直在医院。”
林茜把好消息通知彼得,他在大西洋另一边如释重负。
林茜跑上楼去,推醒儿子,“扬,好消息。”
又跑到地库,“璜妮达,找到配对了。”
璜跳起来,“我立刻去通知赫辛。”
安宅灯火通明。
忽然有邻居过来敲门:“可是有好消息?”
璜连忙说:“找到配对了。”
邻居与林茜紧紧拥抱。
天蒙亮时,林茜驾车前往汽车旅馆找那女子。
她有点紧张。
女子还在旅馆里吗?
刚刚进旅馆停车场,林茜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我是林茜安德信,哪一位?”
那边怯怯地说:“你说过今晨会有报告,对不起,也许太早了一点,医生怎样说,有结果没有?”
呵女子并没有临阵退缩。
林茜颤声回答:“我在旅馆门口,我来接你去医院。”
林茜看到平房其中一扇门推开,那女子缓缓走出来。
林茜下车迎上去,她俩紧紧相拥。
林茜把她载到医院。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一切言语都像是多余。
李月冬医生知道她们要来,一早准备妥当。
医生满面笑容迎出来,握住她们的手。
“这位女士,现在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们了吧。”
女子想一想,低声回答:“我姓关,叫悦红。”
“很好,关女士,这些文件有待签署,请你读一读,你有不明白之处,院方有翻译帮你,同时,我想向你解释手术过程。”
林茜到医院另一翼去看女儿。
推门进去,看到扬在床角的睡袋里好梦正浓,一边堆着他的手提电脑及零件。
他索性把工作搬到妹妹病房来做。
林茜蹲下推醒他。
扬睁开双眼,林茜示意有话要说,他掀开睡袋跟林茜走到房外。
林茜把好消息告诉他。
扬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牙齿,到底年轻,笑不多久,忽然又流泪。
“去,去把好消息告诉妹妹。”
“爸知道没有?”
“我已通知他。”
“可知捐赠者身份?”
林茜微笑,“因不想增加他们压力,院方一贯守秘。”
林茜心思灵活,暂时不想孩子们知道太多。
“捐赠者十分伟大,凡是手术,均有风险,需在盘骨钻几十处采取骨髓呢。”
林茜点点头。
这时,璜妮达送早餐来。
扬说:“璜宠坏我们。”
璜说:“请与我一起祷告。”
她拉着林茜母子的手,开始用西班牙文祷告,有人经过,要求加入,稍后医生护士也受感染,伸手搭住他们,不到一会,已聚集了十多人,各自用本身母语祷告,最后,同声说阿门,人群又静静散去。
林茜回到李医生处。
关悦红已经准备妥当。
林茜轻问:“你可要见一见小英?”
她仍然摇头。
“你毋需表露身份。”
她还是摇头。
“我有她近照。”林茜打开手袋。
李医生按住林茜的手。
林茜问关女士:“你这次来,不是与她团聚?”
关悦红清晰回答:“我这次来,是为着捐骨髓。”
林茜别转头去,坚毅的她不禁泪盈于睫。
惊惶慌乱紧张中,她也怕英会认回生母,从此疏远养母,但是母女相认是件好事,她从未想过要从中阻挠。
没想到这女子比她更明白道理。
关悦红轻轻说:“之后,我结了婚,我有别的孩子,他们以为我来东岸探亲,我的生活还过得去,这件事之后,我会悄悄离去。”
林茜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不责备我?”
李医生想一想,“斥责他人太容易了,我一向不做那样的事。”
林茜吁出一口气,“见略相同。”
关悦红不再出声。
看护进来,“请跟我走。”
林茜忽然觉得疲倦。
她轻轻说:“岁月不饶人。”
当天傍晚,她在晚间新闻里鸣谢观众,多谢他们参予救助英安德信,得体地希望他们继续为其他病人登记配对。
小英在病房中看到新闻,感动不已。
她向同学蜜蜜说:“我妈最好。”
蜜蜜不住点头,“她真能干,又愿全心全意为子女,这些年来,扬名立万,可是,从不忽略家庭。”
“我仰慕我妈。”
蜜蜜忽然说:“家母至今没学好英语,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平日只在小孟买一带出入,可是,她也是最好的妈妈。”
英笑,“我们多么幸运。”
“有一首儿歌,叫做‘如果你知道你快乐’——”
“如果你知道你快乐就拍手,如果你知道你快乐踏踏脚——”
两人像孩子般唱了起来。
。
蜜蜜同好友说:“有一刻,我以为我会失去你,怕得我失声痛哭,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原来不同国籍也可以成为好友。”
英说:“扬打听过,这家医院像联合国,共有三十八个国家语言翻译,大部分是员工,也有义工。”
“真不可思议,这许多移民,都跑到同一片土地来,乐意遵守这个国家的律法与制度。”
“这会不会是论文的好题目?”
“可惜我们不是读人文系。”
扬推门进来,“又在谈论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来,“光头!”
扬说:“我陪小英。”他摸摸头皮。
小英头发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头发戴帽子。
扬亲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泪,“你叫我什么?”
“咖喱?”
大家笑作一团。
看护进来观察小英,听见他们互相戏弄,不禁笑说:“谁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气。”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语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们是屎。”
“你听,光是这句话就惹架打。”
“你说呢,真正的种族和谐有无可能?”
看护答:“像我国这样,表面和平共处已经不易。”
“你指法国?”
“不,我国。”
“是是,我们都宣过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护同小英说:“你需先做辐射治疗,明白吗?”
英点头。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赶两份功课。”
她告辞。
英问看护:“谁是那善心人?听说,我们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称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赠者说不必挂齿。”
“那是什么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该休息了。”
英叹气,“这阵子体力不支,时时不自觉堕入睡乡,忽尔又醒来,继续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气馁。”
“倘若不再醒来,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万不可这样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还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尽了力气,病人连发牢骚也乏力。
看护轻拍她的手。
半夜英缓缓醒转,她发觉房间里有人。
她想扬声,但努力运气,力不从心。
那人不知她苏醒,站在角落不出声。
英看着他,这是谁,不是林茜妈,也不是扬,呵莫非是要来带她走。
英不动声色,那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头有唤人铃,她转头去找,再抬头,那人已经不见。
那时,天渐渐露出曙光。
扬推门进来,他高大、强壮、大眼、黑肤,不怒而威,可是他吓走了刚才那个人?
他蹲到妹妹身边,“昨夜我在家睡着了,两只闹钟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没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头转向窗户。
“地球自转亿万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阳照在北回归线上,日长夜短,冬季相反……英,为什么人类只在这奇异星球短暂存活数十载,却受尽各种苦楚?”
英微笑,“这像一篇极佳小说的开头,完全吸引读者。”
扬蹲到妹妹身边。
“妈比我还不济,推都推不醒,还是璜妮达最灵光。”
“叫你们操心了。”
扬脱下线帽,摸一摸光头,“先一阵子还以为失恋最惨:天地变色,寝食难安,一见伊人与别的异性说笑,心如刀割,现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问:“那女郎是谁?”
没想到扬会坦白:“纳奥米布列。”
“她?”小英诧异。“虚荣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认识这女孩,成日到卫生间照镜子,吱吱喳喳,谈论化妆、衣饰、男生,毫无宗旨。”
“我现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当时为什么看不清呢?人们老是错爱。”
“今日你把纳奥米布列加贴一百万美金送给我也不要。”
“你几时爱上该女?”
“九个月前。”
“现在爱谁?”
“最爱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来探访?”
“他们逃也来不及,怕我扯住他们的衣角哀哀痛哭缠牢不放,试想想:一个病人,又来历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扬也这样说:“他们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