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英飞奔下楼。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来看她。
英过去拥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说服自己,她的确有个父亲。
扬捧着大蛋糕回来,一打开,大家都哗一声。
蛋糕做成一只小熊那样,极之可爱,正是英早些时候亲口尝过那种,奥都公心中一早有数。
他们实在爱惜她。
英把头藏在父亲怀中。
“英一直这个爱娇模样,使人觉得,没有女儿,真是遗憾。”
扬笑说:“幸亏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着英与扬的手,“你们两个都好。”
彼得说:“想起来,真得感谢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
扬腼腆,“哪里有爸妈说得那么好呢。”
林茜加上:“烟酒全不来,和从未试过用毒品,不开快车,勤学……”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点。”
扬过去拗妹妹手臂。
“当心妹妹手细!”
璜妮达问:“一家人打算什么时候吃饭?”
“就现在吧。”
彼得开了香槟。
林茜说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提到外交辞令,即表示说话圆滑,今日也没有这种事了,由美国人倡新,明刀明枪:不是友人,即是敌人,前些时刻美驻渥京大使高调斥责加国无情无义:‘在同样情况下,美国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协助加国,但是加国却令美国失望沮丧,加国应当反省’,加国议员反省之后说:‘X你,美国人。’”
英骇笑。
过片刻,她问母亲:“你与爸真的再也不会走在一起了吗?”
林茜微微笑,“我们仍是朋友。”
这两个洋人真正做得到。
饭后彼得先走,扬回到书房,林茜陪女儿聊天。
“女儿你仿佛有话要说。”
“没有呀。”英陪着笑。
“你有心事。”
“没有事。”英否认。
“女儿,我们一向无话不说。”
这是真的。
“英,你快乐吗?”
英想一想,据实回答:“我非常快乐。”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给她。
“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关你的身世,你看过了,还给我。”
“啊。”
英轻轻打开盒盖,里头有几张照片,都是一岁左右的她在孤儿院拍摄,衣衫褴褛,秃头,脸上有疮,瘦且丑。
养母把她抱回养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还有领养文件,却用英文写成。
英大为惊奇。
“咦,我不是华裔吗,怎么文件上写着美国纽约——”
“你与扬,均在纽约领养。”
“原来护照上美国出生资料属实!”
林茜笑,“护照上资料当然百分百真实。”
“我并非领养自中国?”
“是纽约皇后区圣德勒撒孤儿院,那时你一岁大,却不会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来,我究竟是否华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泪来。
林茜坚定地告诉她:“你自我家来,你是我女儿。”
英扑在养母怀中。
自幼她只知道这个母亲,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对她来说最熟悉不过,幼时抓着林茜的凯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这个母亲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肤就不用想那么多。”
“女儿,你如果要去寻找生母,亦是时候了。”
英把盒子盖上,还给林茜,坚决地答:“不。”
“奇怪,扬也是那样说。”
英破涕为笑:“扬是我好兄弟。”
“扬说:彼得与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亲,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许多事需要努力。”
英称赞:“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着,文件上有线索。”
“谢谢你妈妈。”
“这些年来,我一直忙工作,许多事并没有亲力亲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观看,还有家长会、毕业礼也少不了你俩。”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飞机场赶回,计程车居然抛锚,她无奈截住部警车,央求警察载她一程,警察紧张:“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么事?”她及时赶到看英朗诵莎士比亚的麦安东尼祭凯撒词。
数十年赶得气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么?
若打着毛衣看着天色等孩子们回来,他们永远要到天亮才会出现……
转眼间英已经二十岁。
身世不明的她只拥有一张领养文件,正确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凭体格检查往回退算。
但这一切也不会妨碍英成为一个成功愉快的人。
“妈,你没有换衣服可是还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华盛顿。”
“那神经汉又有什么话说?”
“下一届总统选举将临,华府举办许多筹款晚会,我们母子女一起去参加化妆舞会如何?”
“那么远跑去参加一个舞会?”
“来,陪妈妈一起去。”
“化妆舞会,扮什么?”
扬忽然在房门口出现,“我扮黑奴,妈扮庄园主人——”
英问:“我又做什么角色?”
扬笑得弯腰,“你扮林肯。”
林茜说:“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后。”
扬说:“妈,我做打扇的侍从。”
英说:“那我做婢女,先说好了。”
林茜说:“扮慈禧太后可好?”
扬不依,“中国哪有黑人,我做什么?”
英抢着答:“有,昆仑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争着讲话,热闹得很。
林茜忽然激动,“呵,幸运的我,回到家来,并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着我为芝麻绿豆事起哄。”
英握着林茜手,“妈,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个肯肯舞娘,扬,你反串。”
扬说:“我知道了,我扮罗斯福,你扮希特拉,妈做丘吉尔。”
“不好,会中一定有许多犹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禄寿三星。”
三人笑作一团。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饱,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发到华府去了,约好子女周末与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开盒子看着领养证发呆。
。
扬进来说:“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侠,妈扮神奇女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领养文件。
英抬起头来,一脸无奈。
扬坐在床沿劝说:“别想太多。”
英说:“妈扮小飞侠,你做铁钩船长,我做叮克钟。”
“一言为定。”
英垂头,“领养纸上什么也没说。”
“你真想知道细节,可以查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医院门口,医院又转送孤儿院,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遇到林茜这样好妈妈,过去就让它过去算数。”
“这样想最好。”
英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问:“黑人,你不想寻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开心。”
英喃喃说:“此处乐,不思蜀。”
“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电邮,唐君佑找过她,刘惠言也找过她。
这两个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学业出众,文质彬彬,可是,性格并不明显。
唐好似活泼些,刘较为稳重,两位都是好青年。
英没有覆电,独自到奥都公店里吃冰淇淋。
外公与伙计在点货,见到小英,十分高兴。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几句,离开爱尔兰眼睛回学校去。
自课室到演讲厅,再从饭堂到图书馆,蜜蜜看到英,但因正与一男同学倾谈,只招呼一下。
女同学都穿着薄薄小小上衣,展览青春本钱。
只有英罩上大衬衫。
她找参考书:为什么十七世纪学者把天文学归纳哲学范围?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这是星座均以希腊神话命名的原因吗?
回家吃完饭仍然在网页寻找答案。
有人按铃,她下楼去看,原来是唐君。
他驾驶一辆伟士牌,也即是俗称小绵羊的机车,英看到已经开心,立刻想到旧电影罗马假期。
唐把头盔递给英,“来,载你一程。”
英立刻骑上后座。
小机车勃勃勃驶出去,把他们载到山顶。
两人下车坐山坡上看风景。
“很忙?”
英点点头。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摄照片给英看。
“我印了两套,这一叠给你。”
照片中的英在阳光下笑得罕见地灿烂。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场电影?”
英摇头。
她不喜电影院:一进场,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场不可,若半途离场,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爱说话。”
英笑笑,“也不是,我与妈、哥哥试过整宵聊天。”
“你们感情很好。”
“是,我们至亲。”
“那很幸运,我很少看到兄弟,他们各有家庭,住得很远。”
英又点头。
唐看着她一会,“我送你回家吧。”
他们在门口话别。
这时忽然杀出一个璜妮达,“喂,你,是,进来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见。
英笑说:“这璜妮达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问问题同刘惠言差不多。
“他俩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亲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儿也改了外国姓氏,这也很平常。
跟小刘不一样,他没有问更多问题。
他倾诉他私人感情。
——“英,认识你真高兴,时时想进一步认识你。”
“你家环境这么好,你也没被宠坏,真是难得。”
“你房里到处都是书,这一叠那一叠都已逾期不还,图书馆要罚款呢,不如我替你去还书。”
英只是微笑。
隔一会她说:“我还有点事。”
“是是是。”小唐连忙告辞。
英送他出去。
璜妮达看着英,“华人面孔身段都长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尝不是,彼此彼此。”
“两个都不错,一看就知道是正经人。”
英坐下来,笑意更浓,“谢谢。”
“可是,两个人都少了一点火花。”
英耸然动容,“厉害,璜妮达,什么都走不过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们来见家长?”
英摇摇头。
“英,”璜妮达真正关怀她:“别太挑剔。”
“明白。”
“你妈给你们绝对自由,有时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讽刺说:许多男人选择狗只的血统较他子女严厉,又说:许多女子选鞋子比选丈夫小心,璜妮达,我得谨慎。”
“恋爱过没有?”
“一年级时我爱过波比,过了一年才发觉他患自闭症,伤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摊摊手。
这时扬开门进来。
“英,我租来叮克钟的戏服,试一试。”
英过去一看,“哗,这么一点大,这是件泳衣。”
“不,”璜妮达笑,“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钟造型依照艳星玛丽莲梦露塑造,当然十分性感。”
“嗯。”
扬说:“又想改变主意?”
璜妮达说:“试一试。”
“我来穿上铁钩船长戏服。”
英到卧室想把束腰拉上,无论如何不成功,只见腰身小了三四吋。
璜妮达进来说:“吸气,收腰。”
英吸进一口气。
“再进一点。”
英说:“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这个时候,刷一声,拉链已经拉上。
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啧啧称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时令她细腰隆胸,活脱叮克钟模样,她连忙挽起头发配起纱制翅膀。
有人在房门口吹口哨。
一看,铁钩船长来了:大红袍,大胡髭,狰狞地笑。
就差小飞侠没到。
扬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么了?”
璜妮达说:“丘比娃也会长大。”
英想坐下来,这才发觉戏服不让她有坐的余地。
两人连忙卸妆。
稍后英出门。
“去哪里,我送你。”
“老人院征义工髹康乐室,你可有兴趣?”
“怎样做?”
“由设计师统筹,义工随时加入,随时可以离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个小时出来。”
英笑,“出发吧,还等什么?”
老人院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他们停得比较远,一路走过去。
天色近黄昏,两人经过一间戏院,行人道铁栏上骑着几个少年,看到他们兄妹,误会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来。
接着,纷纷议论。
有一个比较猥琐的扬声:“喂,小妹,你喜欢黑鬼,黑鬼有什么好处?”
一伙人大声笑起来。
扬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沉住气,拉起妹妹手疾步走过。
“小妹,挑同胞才够意思,我们个个都够力气,哈哈哈哈哈。”
本来已经走到栏杆尽头,英忽然转过身子。
扬阻止:“英,不。”
英摔开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发手臂上有纹身的少年大为惊喜。
其中一个留崩头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准了他,忽然一个螺旋转身,抬起左腿,飞踢过去,这正是天下闻名的咏春腿,英已经跟师傅苦练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电光石火间,那崩头想避,哪里还来得及。
英一脚跺到他下巴,他往后倒,滚到地下,满嘴鲜血。
他同伴全是无胆匪类,大喊救命,四处鼠逃。
扬没命地拉起英飞奔。
匆忙间,已听到警车呜呜驶近。
贼喊捉贼,他们居然报警。
扬与英跑进老人院,喘着气,蹲到一角。
扬抱怨:“你怎么了?”
“他们说话难听。”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英一贯倔强,不出声。
“当心打出人命来。”
“他死不了。”
“至少不见三颗门牙。”
英嗤一声笑出来。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决。”
“同那些人讲道理乎。”
“君子动口不动手。”
英伸手过去抚摸兄弟面孔,“一个黑人苦劝我不要动粗,奇哉怪也。”
扬摇头叹息。
老人院职员认得他俩,诧异说:“英安德信与扬安德信,你俩蹲在角落干什么,还不来帮手?”
那晚,英做噩梦。
她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名同胞的三颗带血牙齿。
不过,她已下了决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达知道这事,十分生气。
“英,危险。”
“我不怕。”英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为你身边有个比你高一个头的黑人,你当心落单。”
“我可以携枪。”
“英,你为何愤怒?”蜜蜜凝视她。
“我?”英不认。
“是,你。”蜜蜜指着她。
英别转头去。
蜜蜜说:“这一年来,你越来越不快乐,为什么?”
“我有什么不开心?我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视为瑰宝,我又有你这般好友,我做人丝毫没有不如意之处。”
蜜蜜凝视她,“英,学校有心理医生,你有事可以请教他。”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英转头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这时有人叫她,一看,是那个体育健将,蜜蜜立刻停住脚步,满面笑容,转过身去。
这一切英都看在眼内,没办法,求偶最要紧,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动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传宗接代。
内分泌逼使人类作出最重要选择:蜜蜜随异性走开了。
英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