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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page 12 作者:亦舒

  英只知有这个大哥。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个事实。

  英在录影机前睡着。

  天亮了,璜妮达叫醒她。

  “你爸妈在医院里。”

  璜的柠檬松饼香闻十里,她做了一篮子叫英带去,还加大暖壶咖啡。

  英连忙梳洗。

  赫辛已在门口等候,伸手接过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说:“这算什么,你看日出何等瑰丽。”

  英点点头,这一团氢气已经燃烧亿万年,是宇宙中数兆亿星球之一,终有一日热能耗尽,萎缩死亡。

  但是今晨,一轮红日,发热发光,叫英得到启示。

  她学妈妈那样挺腰吸气。

  林茜自飞机场出来便一直在医院陪伴养子。

  看到咖啡壶便抢过来说:“救星来了。”

  扬已苏醒,英轻轻地走到他面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轻轻说:“扬,是我。”

  他转过头来,“小家伙,你早。”

  “清醒了你?”

  扬十分羞愧,尴尬地牵牵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忽然之间,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涌而入,原来都是扬的朋友闻风来探访,带着鲜花水果气球礼物,一下子把气氛搅起来。

  有一个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细语。

  另一个反客为主,招呼众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气,“英,我们先回家去吧。”

  扬的目光没有再与她接触。

  林茜回家脱去鞋子发觉双脚已肿。

  英用爱克逊盐加暖水替妈妈浸足。

  “谢谢你女儿。”

  英忽然吟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林茜紧紧拥抱女儿。

  “妈,当初为何领养我们?”

  “因为喜爱孩子:无故到商场去看婴儿众相,听到清脆喊妈妈声音,会得回头凝视,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听多一声,一日在小学操场附近,驻足不走,留恋幼儿欢乐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窦,召警问话。”

  “哗。”

  “与心理医生商谈之后,决定领养。”

  “不是与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时间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为什么?”

  “爸妈为何不能生育?”

  “看过数十名专科医生,原因不详。”

  英微笑,“也许是寝室气氛不对。”

  林茜哈哈大笑。

  她说:“我俩领养,并非因为寂寞,孩子们需要一个家,我们需要子女温暖,互相合作。”

  英说:“扬见到妈妈之后好多了。”

  林茜叹口气,“我们谈了很久,他情绪渐趋稳定,但始终不能释放自己,我建议他到欧洲半工半读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责、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疗。”

  英喃喃说:“扬要离开我们?”

  “去体验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复,那的确是一个沉重打击。”

  “扬怕自己会遗传到生父暴力。”

  “这么说来,我,彼得,家庭温暖,教育制度,全部失败。”

  英轻轻说:“还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类后天胜于先天。”

  林茜说:“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尽了力。”

  “昨晚我听见璜妮达大声为扬祷告,十分感人,她只重复说一句话:请耶稣看守这个叫扬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达。”

  过两日扬出院回家。

  。

  赫辛说:“希望好久都不用到医院来。”

  扬与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疗。

  司机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无微不至,自幼稚园开始便寻求辅助:保母、补习、检查牙齿、培养音乐体育兴趣、衣食住行提供得尽善尽美,情绪稍微滑落,去看心理医生。”

  隔一会,他又说:“我小时候,跌倒了爬起来,拍拍灰尘,倘若哭了,大人加多两巴掌,唏,伤口自己会好,倘若一辈子流脓流血,也任由它去,谁来医你,还笑你不长进连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长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达说:“嘘,别叫人听了去。”

  赫辛笑,“是,是,没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会觉得安家这两个孩子幸运。

  心理治疗一时并不奏效,扬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归,一进房便锁门,私人电脑换过密码,与英的距离越来越远,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绝肢体接触。

  英同朱乐家说:“他像是怕我。”

  朱乐家开口,又闭上。

  “你有话尽管说。”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医生。”

  一个月之后,扬启程去伦敦。

  这一走,蜜蜜感触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从前那般欢乐。”

  英侧着头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样疯狂气氛,并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么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为什么?”

  “只说已经成年,要有分寸。”

  “他说得对,亲兄妹长大了亦分房睡,难道还能像孩童时一齐浸浴吗。”

  英欷嘘:“长大了。”

  “英,我与未婚夫竟然十分谈得来,原来我俩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

  “互联网情缘。”

  “英,你与朱呢?”

  “我们还年轻。”英微笑。

  大节,安氏夫妇均在外国出差,璜妮达与赫辛放假还乡。

  大部分移民都还有一个故乡,蜜蜜也随家人去见未婚夫,朱乐家回香港。

  英落了单。

  她不是无事可做,大学里许多活动,她只是想静一静。

  一个雪夜,她独自走到游客区酒吧,一个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对我做一次,像你这样的男人,一次不够……”缠绵性感。

  英低头叹口气。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个人?”

  英抬起头,原来是刚才那个女歌手。

  她长得高大硕健,深色皮肤,大卷发,她说:“我父亲是中国血统,我对华人亲切。”

  她忽然伸出手来抚摸英的面颊,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时不知所措。

  紧急之际,有人搭住她们两人肩膀说:“我女友想听你唱果酱女郎呢。”

  歌女只见俊男美女,天生一对,不禁气馁,她耸耸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她妖娆地走开,英骇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个混血儿,他笑着说:“我见过你——”

  小英连忙说:“谢谢你解围。”

  她丢下那人离开酒吧。

  雪地里英抬起头,空气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灯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个别雪花,缓缓飘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车子在雪地抛锚,英曾在鹅毛大雪下步行上学,大雪会得撞进嘴巴,英记得扬走前一步替她挡风……

  她好似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连忙上车驶走。

  冬假之后,英健康大有进展,上下楼梯不再气喘,体重增加,到医务所复诊不再心惊。

  英却失去扬的影踪,他不再与安家联络。

  林茜处之泰然,“子女长大一定离巢,父母也不想他们耽在家中一辈子,我早说过我们领养不是为着寂寞,今日责任已尽,十分高兴。”

  他们并非说一套做一套,两个人以工作为主,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赶功课,奥都公打电话找她。

  “英,扬在伦敦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英张大嘴,又合拢,鼻子发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手牵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结婚,且不通知家人。

  奥都公问:“是怕我们反对吗?”

  英泪水夺眶而出,“扬不再爱我们。”

  “别生气,扬又不致那样,年轻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扬有信给我,附着照片,我又惊又喜,即时与你联络。”

  “我马上来。”

  奥都公在店里忙着应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围裙,把信递给小英。

  英走到街外,“爱尔兰眼睛”招牌下阅读,先看照片。

  好家伙,照片在巴黎艾菲铁塔附近拍摄,已在度蜜月了,那女子明眸皓齿,是颗黑珍珠。

  她名字也正好叫珍珠:“来自夏威夷,她读建筑,明年毕业,我俩已于上周四在伦敦注册结婚……”

  奥都公出来,给英一杯咖啡。

  “你爸妈也收到消息了。”

  英问:“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提到我?”

  “也许扬电邮给你。”

  英气忿,“我会用这双手亲手掐死他,绝不假手他人。”

  奥都公笑,“对,这才是好兄妹。”

  英把信还给外公,走进店里,自选巧克力蛋糕一件,把脸埋进去。

  肚子饱了,不安稍减,才回家去,只见璜妮达与赫辛迎出来报告喜讯。

  “扬结婚了。”

  他们也刚收到结婚照片。

  人人都有,英想她大概也有。

  果然,一按电脑,十来张照片弹出来。

  人人都有,一视同仁,永不落空,从此以后,珍贵的小英,兄弟心目中公主,已沦为常人无异。

  可是照片中的扬面容祥和喜乐,与新婚妻子洋溢着无比和谐幸福,英又释然。

  只要他快乐便好。

  英回电邮:“黑人,祝你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清。”

  林茜下班回来,“英,英,你接到消息没有?”

  英走到母亲面前点头。

  真没想到林茜忽然感慨,“呵英,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到他娶妻,一个女儿却终身是你的女儿。”

  母女紧紧拥抱。

  她俩都明白扬想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可是心里说什么都舍不得。

  “他几时带珍珠回来见我们呢?”

  “不要催他,待他觉得舒服了才做未迟。”

  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渐渐也接受下来。

  蜜蜜寒假后一直没有回来,她与父母安排的未婚夫见了面,发觉投契得不得了,甚至比他们自己物色的对象都要理想,决定提早结婚。

  璜妮达问:“你呢,小英,小朱先生可有示意?”

  “待我也离了安宅,你无事可做,会被解雇。”

  “咄,像我这般能干的管家保母,哪愁找不到工作。”

  不,小朱先生没有进一步示意,英也不打算即时组织家庭,她要先找工作。

  搬出安宅,独立生活,对自身所有开销负责。

  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设法寻找生母。

  复活节,英应邀到华童领养会讲故事。

  那些三至十岁孩子英语已说得无比流丽,除出黄皮肤,那语气、用词、手势,都与洋童无异。

  她选了清明故事来说,特意侧重华裔对祖先的敬仰。

  茶聚中他们吃中式水果糕点。

  有个十一二岁女孩走近,“英,我们的祖先到底是谁?”

  英想一想:“人类学家说是源始自非洲的古人猿,后冰河时期他们走出非洲,先步行到亚洲,然后到南北美洲,最后才到欧洲。”

  家长与儿童都笑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争起来,“你的祖先是猿猴,我,我由上帝创造。”

  “哈哈哈,我们都来自非洲大陆。”

  但是那叫春生的女孩仍然不能释然,“我拜祭祖先,应该到什么地方?”

  英说:“你父母的父母跟前。”

  “他们只是我领养父母。”

  “只是这词用得不恰当,你认为可是?”

  春生笑得腼腆,“你说得对,他们深爱我。”

  “喏,像移民一般,你的国籍是加拿大。”

  可是总有一些不十分善良的人,一定要问:“你在何处出生?”“加拿大”,“你父母呢?”“也是加拿大”,“你祖父母?”“也是加拿大”,“曾祖父母?”一定要听到中国二字才心满意足,而其实三代之前,他的祖先在爱尔兰种马铃薯,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春生问:“英,我若有疑问,可否找你谈谈?”

  “这是我电邮号码,可是,你为什么想那么多?”

  “你呢,英,你可有想过出生?”

  “每一天都想。”

  春生笑了。

  领养儿都比较早熟,一早知道与众不同,有了心事,想东想西,一扫幼稚。

  英回家时默默无言。

  。

  华人习俗与家人脱不了关系,过年过节喜庆宴会其实都是籍词与家人相聚。

  英没有血亲,只得假设古人类尼安塔族也是亲戚。

  她真正的兄弟姐妹与舅姨叔姑呢。

  他们命运与她是否大不一样,他们的品貌性情又如何?

  英时常听同学说:“我眼睛颜色与祖母一模一样,家族中只有我俩是湖水绿”,或是“我这脸雀斑像姑姑”,“我与哥哥都是红发坏脾气”,“我家三代共七名医生”之类。

  英本家做些什么,种田还是做生意?

  第八章

  在聚会中认识,那个叫春生的女孩在电邮中这样说:“养母是法裔,养父是英裔,自幼我会说两种语言,但是我不谙中文。”

  “像我那样,你可以慢慢用心学习。”

  “中文字太艰难了,似埃及象形文字。”

  “可是极之有趣。”

  “英,你可知道互联网上有各种寻找生父母服务?只是必须十八岁才能申请。”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寻找亲父母了。”

  “正确。”

  “为什么有那么逼切渴望?”

  “我想面对面问一句:为什么丢下我。”

  “你还小,努力读书,把精力储存,留前斗后。”

  “多谢关心,我成绩上佳,因为寄居别人家中,必须做到最好,否则,对不起他们。”

  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女孩,想得那么周详。

  英记得她十一而岁时受委屈还动辄哭,彼得紧紧拉着她的手去校长处投诉男同学欺侮她,校务处知道英的养母是林茜安德信,弄得不好,校名或许会上新闻头条,故此尽量包涵。

  英从未想过要做到最好,也不觉要讨任何人欢心,她一直做回她自己,一个不甚可爱,也不是特别能干的小女孩。

  由此可知林茜真是一个好母亲。

  小孩乖与听话并非正常的事,一定是受到特殊压力或是残忍打击才会变得乖巧沉默,英觉得安宅确实是她的家,她没有理由特别听话。

  天气渐冷,在街上呵气成雾。

  一日,英在园子里观景,紫藤花架只剩枯枝,情景有点萧刹。

  林茜把一件毛衣搭在女儿身上。

  “英,我有话同你说。”

  英握着妈妈的手走到会客室,发觉有一个客人在等他们。

  “英,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我朋友林利子爵,这是我女儿小英。”

  英诧异,林茜极少把男伴带返家中,这意味着林利在她心目中另有地位。

  该刹那英觉得她有必要把最好一面拿出来,否则就会失礼养母。

  她微笑着招呼那高大英俊的中年英国人,一句话也不多讲。

  英国人看着这蜜色皮肤有一双褐色大眼的少女,忽然轻轻说:“是,我母亲是个公主,我离过一次婚,有两个成年儿子,还有,我爱林茜。”

  英忍不住笑起来。

  三个答案全中。

  这正是英心中问题。

  “我住在伦敦一间三房公寓,做家具生意,生活还过得去,我已见过你哥哥扬,他是一个突出的年轻人。”

  他好像有话要说。

  英微微侧头看着他。

  “英,林茜与我有计划结婚。”

  那无可避免的结局终于来了。

  英由衷替母亲高兴,“你要对她好,你见过我兄弟,现在你也见过我,我俩绝不好相遇(原文如此,应是“相与”吧)。”她两眼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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