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
“好,明天开始。”
“那个朱乐家,我们都喜欢他,他有勇气,不怕白人黑人。”
英笑得落泪。
扬说:“不够胆子,谁敢追求你?不过白人又还客观些。”
英说:“扬,换一个话题。”
他们说到希腊政府又问英国索还阿尔琴大理石雕塑一事。
扬说:“所谓阿尔琴大理石,其实是雅典巴特农神殿墙上一幅浮雕,一八一一年被考古学者阿尔琴爵士带返伦敦,其实是抢掠盗窃行为。”
英说:“整座大英博物馆模仿巴特农神殿建造,馆内的东方文物部有一列列中国佛像头部与手部作拈花微笑状,全从石像砍下运走——”
看护进来说:“让病人休息。”
扬问:“你是否英国人?”
看护笑嘻嘻,“我正是希腊裔。”
大家都笑了。
两个星期后,小英出院。
她头上已长出茸毛似短发。
新骨髓即时开始运作,红白血球数目恢复正常。
安德信母女都得到重生机会。
林茜放下心头大石,出差往非洲,前象牙海岸一带内战连连,乱成一片,极需关注。
彼得如常回公司主持大局。
英返回校园。
那样混乱场面忽然又平静下来。
英定时返医院检查,监视病情,每次都得到好消息。
英参加了一个互助会,这个会的成员很有趣,全属华裔儿童领养人,定期聚会,筹划活动,帮养父母更和谐了解地带大这一群来自远方的孩子。
英成为他们的非正式顾问,她本身是活生生例子,可以提供许多实例:受同学取笑该怎样应付,到何处学习华文,应否回乡寻根,哪几个节日非过不可,平时,穿西服还是穿中装……
英都尽量为养父母解答。
会里有不少专家提供意见,但他们都喜欢英出来现身说法。
“你长大后可寂寞?”
“长大后只觉幸运。”
“你是否真正与养父母有深切感情?”
“我们真爱对方。”
“可以举例说一说吗?”
“先一阵子,家母需要做肝脏移植,我与兄弟愿意捐赠,而家母,随时会为我俩挡子弹。”
养父母们耸然动容。
“假如有人追问为什么要领养他们,怎样回答?”
英抬头说:“我家的老保母时时说:‘那是耶稣给的礼物。’”
家长们释然。
那一日,英为他们讲解华人冬至这个节日,从太阳移位到南回归线说起,白裔啧啧称奇:“原来你们一早已有天文地理。”
那天回家,璜妮达问她:“英,你见过扬没有?”
英一怔,“什么事?”
“我两日两夜没见过他,你上次看到他是几时?”
英想一想,“星期一下午。”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没有打电话回来?”
“音讯全无,护照、衣服,全在房间里,只驶走一部吉普车。”
英楞住,她说:“我找他的朋友谈一谈。”
英回房打了十多通电话,可是朋友都说这一两天没见过扬。
英开始像璜妮达般担心起来。
英找到养父商量:“我们想报警。”
“英,他是否在别省有活动,你一时想不起?”
“他没提起。”
“查他电脑日志。”
一言提醒了英。
她走到兄弟房间,按下密码,查看他的日志。
最新一项约会记录是三日前星期一下午:慈恩孤儿院领养部。
英蓦然抬头。
扬一直说他不拟追究身世,此刻又为什么追查到孤儿院去?
。
英放下一切出门。
璜妮达满头汗追上:“你一定要告诉我去什么地方。”
“璜,你随时拨我手机号码。”
她驾着车子先到慈恩孤儿院。
负责人对她说:“是,我们的确在星期一见过安德信扬,已把他所要的资料交给他。”
“我是他妹妹,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消息吗?”
“资料只属于当事人。”
英叹口气。
她独自到派出所报案。
亚裔警官看到一个黑人青年照片,忍不住问:“这是你兄弟?”
“我俩都是领养儿。”
“请到这边登记资料。”
英带着扬的护照,她把兄弟车牌及信用卡号码告诉警察。
“他行为可有不良记录,他可有损友?”
英一一否认。
“你可以走了,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英面如土色回到家中,一言不发,璜妮达反过来安慰她:“那么大一个男子,走失也不打紧,谁敢动他歪脑筋。”
“扬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试过离家出走。”
“这一阵家里多事,他受到压力,也许到朋友家散心。”
英摇头。
“可要通知林茜?”
“不要惊扰妈妈。”
“你一个人做事要当心,可要找蜜蜜帮忙?”
“蜜蜜也是个女孩子。”
“你那些男朋友呢?”璜忿忿不平,“全是好天气之友?”
有一个朱乐家……
英问他:“你可有时间来一下?”
朱三十分钟就赶到安宅。
英刚接到警方电话,“是,是,我马上去。”
英挂上电话,“警方查到扬最近用信用卡时间是星期日凌晨,在史嘉堡汽车旅馆。”
璜妮达说:“你当心。”
英忽然镇定,“阿朱,跟着来捱一次义气。”
她飞车到史嘉堡汽车旅店,驶进停车场,便看到一个警察站在辆黑色吉普车前。
第七章
那车子正属扬所有。
警察迎上来,“管理员说他入住三十七号之后,没有再出来。”
英吸进一口气。
她伸手敲门。
没人应。
英扬声:“我是小英,扬,请开门。”
仍没有人应。
警察示意英退开。
“我是警务人员,扬安德信,我们知道你在房内,我们将破门而入。”
警察伸腿一跺,就踢开汽车旅馆房间的单薄木门。
房内传出腐臭之味。
英的心一凛。
她与警察一起抢进黝暗房内,只见地上全是酒瓶与排泄物,臭污之味扑鼻而来,中人欲呕。
英不顾一切走进房去。
只见扬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警察立刻电召救护车,他戴上橡皮手套,过去探昏迷者鼻息。
他松口气,“还活着。”
但是浑身污秽,已不似人形,与动物无异。
警察随即捡起一只小瓶与注射器,“呵,大K,怪不得。”
英握紧拳头看牢警察。
“他是瘾君子。”
“不,他从来不用毒品。”
这时,救护车呜呜来到。
旅馆管理员看到房内脏乱臭,不禁喃喃咒骂:“黑鬼还有什么好事!”
英忽然伸手推那大汉,“你说什么?”
朱乐家连忙掏出出两张钞票塞过去,一边拉开女友。
大汉接过钞票悻悻退后。
护理人员连忙把扬抬上救护车。
在急救室医生向英解释:“俗称大K的毒品其实是一种动物用镇静剂,农场可以自由购买,流出市面,成为年轻人最时髦毒品,注射后飘飘欲仙,快活无边,过量服用有生命危险。”
英红着双眼争辩:“他从来不烟不酒。”
医生劝慰她:“我相信你,但什么都有第一次。”
朱乐家这时开口:“英,是否应该通知家长?”
一言提醒了她,英立刻告诉璜妮达。
三十分钟后彼得安德信联同律师赶到。
彼得双臂搂住女儿,“已通知林茜返家。”
“妈妈公干,别去打扰她。”
彼得奇异地看着英,“儿子有事,她当然要回来。”
英又垂泪。
只听得律师说:“初步我们怀疑扬遭人陷害,他一向是好青年,他可能不知大麻颜色,我立刻到派出所去一趟。”
“扬目前情况如何?”
“经过急救,情况危险但稳定。”
英急得顿足,“那是什么意思?”
“很有可能不会转劣。”
“我可以见他吗?”
“他还没有苏醒。”
彼得搔搔头,“我们家今年每个人都进过医院,这是怎么一回事,英,找位堪舆师来家看看风水,研究一下气的走向。”
英却笑不出来。
她心里有个疙瘩。
这一切都在扬自慈恩孤儿院取得身世资料后发生。
那份文件在什么地方?
那个房间又臭又脏,一时慌乱,也未曾翻寻。
英说:“我有事去去就回。”
彼得说:“英,你最好回家休息。”
“我知道。”
英给朱一个眼色。
“有什么叫我做好了,你体力明显不支。”
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本来这动作十分旖旎,但是朱乐家心无旁鹜,他一直点头,“明白。”
“我在家等你。”
朱乐家回转汽车旅馆,见清洁工人正整理房间,垃圾桶里全是秽物。
他同管理员说了几句,管理员收过他小费,对他没有恶感,便把垃圾桶里杂物倾倒在塑胶袋里,任他查看。
朱乐家戴上手套,逐件翻寻。
若不在房里,就在车内,车子已被警方拖走……慢着,小朱看到一只黄色四乘六信封,他立刻蹲下,果然,看到慈恩机构的印章。
他即刻拾起信封,打开看内容,里面有薄薄两页纸。
他极之细心,又在垃圾堆里翻寻一会,见完全没有其他纸张,才收队离去。
真是奇迹,黄信封在垃圾堆里进出,却丝毫不见污渍,小朱把信封放进一只塑胶袋里。
他立刻到安宅去。
英一回家便觉力竭倒床上。
璜妮达细心看护,她握住保母的手不觉昏睡。
稍后朱乐家来按铃,璜说:“由你照顾小英,我得去医院看看那个孩子。”
璜一个也舍不得。
朱乐家洗了一把脸,在小英床前守候。
有些人身世简单,像他,一父一母,独生,极受钟爱,只读过一间小学,一间中学,顺利升到大学,今日与幼儿园同学尚有联络,无痛无疾,已经成年,多么幸运。
这一家生活却充满大风大浪,风眼中躺着一个可怜少女。
她熟睡的面孔比任何时候都小,只似巴掌大。
英蠕动一下,稍微张开嘴,一点仪态也无,朱乐家忽然充满悲怮怜惜,紧紧把她拥在怀中。
英睁开双眼,看到是小朱,呀地一声:“你怎么回来了,我怎么睡着了。”
小朱即刻放开她:“我没有意思,不,我是指,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的确有意,我——”他快哭了。
小英忽然笑嘻嘻,“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有什么意思?”
朱乐家且不回答,忙说正经事:“我找到了。”
英霍一声坐起来。
朱乐家取过那只塑胶袋交她手中。
英迅速打开胶袋,取出黄信封,因为太心急,锋利纸边割破她手指,她不觉鲜血慢慢沁出。
英打开信纸,只见其中一张是表格,密密填着当事人资料。
英匆匆阅过,第二张是备注,只有三行字,字句映入英的眼帘,立刻被大脑吸收,英双手先颤抖起来。
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
“英,你怎么了?”
英不得不把那张纸递过去给朱乐家看。
他一读,也呀地一声,染血的纸张落在地上。
英披上外套,“载我到医院见扬。”
在车上英听到一种轻轻嗒嗒声,开头以为引擎有杂声,侧着头细细追查,这才发觉原来是自己两排牙齿在上下碰撞。
她大吃一惊,连忙伸手用力将下巴合拢,这时发觉全身像柏坚逊病人一般,无处不抖。
英失声痛哭。
眼泪泉涌,抒发了她的哀痛、震惊、惶恐,她用手掩着脸,哭得抽搐。
朱乐家把车子驶到路边停下,由车后座取过一条毯子,紧紧裹住小英。
待她镇定一点,又再开动车子,驶到医院。
才走近隔离病房,看护说:“请稍候,病人醒来,情绪极度不安。”
璜妮达见到小英,迎上来悲痛地说:“英,他不认得我,叫我走。”
英轻轻推开病房门走进去。
只见扬身上搭着各种管子,身足被带扣禁锢床上,看到了妹妹,双目露出悲怮神色,似只受伤被捕的动物。
英走近,伏在兄弟胸前。
“走开!”
“扬,是我。”
“走开,为什么救活我?让我死。”
“扬,药物扰乱你心神,苏醒就会好。”
扬忽然大力挣扎,推开妹妹,他双眼布满红筋,张大嘴大声哀号,双唇翻起,露出鲜红色牙肉及白森森牙齿,涎沫白泡自嘴角流出,状极可怕。
他大叫:“我根本不应来到这世上,不要接近我!”
英只得垂泪。
看护赶进来:“安德信先生,现在替你注射镇静剂。”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护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问医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痛心说:“年轻人茫视毒品残害肉身。”
“不,爸,扬有别的理由。”
彼得扶着英的双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诉我。”
这时,看护出来说:“病人要与小英说话。”
英把文件交在养父手中,再走进病房。
只见扬已镇静下来,默默流泪,刹那间他又似怪兽变回正常人。
英帮他抹去眼泪。
她轻轻说:“我已得悉真相。”
扬看着她,哽咽地说:“英,上天对我俩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扬,你不堪一击,我以为你早已把身世丢开。”
“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兽之子,我的残暴本性迟早会显露出来,安宅全家会被我残害。”
“胡说,你是你。”
“英,文件说得很清楚:我是因强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个月自杀身亡,我全身没有一滴好血。”
英握着他的手,“你无能为力,不是你的错。”
彼得安德信坚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扬,你是我的儿子,你一切遗传自我,我对你负责!”
连看护听了都耸然动容。
彼得握住扬的手,他们两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时小英会妒忌,时时用力把父兄的手撬开,今日,她却没有那样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手加在他们的上边。
彼得平静地说:“妈妈已自非洲赶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该当何罪。”
扬号啕大哭。
医生进来,“什么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动。”
看护把他拉开说了几句。
他叹口气出房去。
彼得说:“有事应一家人好好商量,我与你母亲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会改变心意,你已成年,应对个人言行负责,不必混赖血液质素。”
扬松出一口气,忽然之间,昏昏睡去。
彼得的衬衫已被汗湿透。
这时朱乐家忽然过去对安氏说:“安先生,我由衷钦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会一般对你。”
小英双目濡湿,“我相信是。”
璜妮达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真万万想不到扬的身世如此惨痛,以后更要设法补偿他。”
爱里竟一点惧怕也无。
这时一家人均已筋疲力尽。
英对朱乐家说:“多谢你鼎力帮忙,你也看到我们一家需要好好疗伤,实在没有时间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说:“那很好,就当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儿:“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里。
她翻出旧录影带细看。
扬教她跳水,扬教她放风筝,扬帮她做科学实验,扬陪她打球,扬因她舞起中国狮头,扬在毕业礼上向她送上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