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回想的,就全部忘记吧……如今会来这个地方的人也只有我自己不是吗?
出于对新鲜空气的需要,我重新探出水面,仰躺在倾斜的池沿。热水一波波扫至我锁骨的感觉很好。抬起头能看到上方岩盘上纵横交错的树根,即使在这种地方,生命依然坚强的存在着。莹绿色的月亮化为钩,挂在高空。
视线被涌动的湿气所覆盖,静寂很容易让人沉入自己的思维当中——连我也不例外。
纵然几十年过去,空中的那轮月也是不变的吧?远方的天空,还有近处不动的岩盘……一直在改变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舒展开身体的关节,我在滑腻的岩石上移动自己的位置,让自己沉入泉水之中。屏息,能够感觉到水流带动我的发丝轻抚自己的皮肤,水流的声音在搅动、环绕着我。
声音太响,回荡在耳中的时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水声之外,还有别人说话的声音……
『冬之门的时候要回家?为什么?』熟悉的置疑……是谁?啊……是学院时代熟悉的男中音。
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虚幻而遥远:『父亲派人送来了书信,说是希望我回去一起庆祝冬之门。』
期待和喜悦……那时候的声音里面原来有着这样的因素?现在遍寻不着的感觉,还是为了他吧……
「……」
我张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些许小小的气泡从我口中逸出,掠过脸部的皮肤在水中上升——放松身体的感觉真的很好,背部离开了岩石表面,微微悬浮在水中。
「通——」
巨大的物体入水声音?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强大的力道就猛然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拽出水面去!
只是一瞬间的慌张已经足以给全身都在水里的我造成麻烦……慌忙睁开眼睛的结果是感到一种由泉水带来的刺痛,闭眼的瞬间气息混乱了,带着古怪味道的泉水顿时涌入口鼻、呛进气管中……
「咳咳……咳咳咳咳咳……」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我抓紧那个始作俑者的手臂以稳住自己的身形。猛烈的咳嗽,只想把那些带着讨厌味道的水从身体里驱赶出去。
「喂,你没事吧?」
很响的声音,但是熟悉。男人一只手用强大的力道抓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在我背后拍着,好像是要帮我驱逐呼吸道里的液体,但是……
「咳……你再拍下去……咳咳……骨头都要被你打散了。」总算能够发出声音,我实在受不了这个不知道节制力道的家伙。
拍击停下了,极有存在感的大手依旧接触着我背后的皮肤,慢慢轻抚,像是在帮我顺气,待到喉咙里的味道和液体感觉稍微淡去了一些,我终于能够基本恢复平常的语调。
抬起头,我看着那张绷紧的男性面孔:「说吧……是什么理由让你这么激动,狄瑞?」虽然很惊讶他会这样出现在这个隐秘的地方,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如此举动的理由。
我背后的那只手停住了,男人的瞳孔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俯视着我:「我以为你……该死的——」话没有说完,却带着语焉不详的词语。
但是,我明白了。
「哈哈哈哈哈……」太过荒谬,让我实在压抑不了大笑的冲动,温泉的水也跟着我的动作波动:「你、你难道以为我……哈哈哈……以为我溺水了?」联系自己刚才的动作,其实这个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很久没这么大笑了,我不觉笑到无力。双手自然而然地隔着衣服环住了身前的男人,我笔直地看进那双墨蓝的眸子。距离很近,近到我可以在那双眸子里看到自己依稀的倒影——带着一死邪气的笑容。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傀儡还有逗笑的天赋。」
声音并不响,却足够让我们彼此偶听见。周围恢复了原有的安宁,只有水流的声音以及我们彼此的呼吸。夜风很冷,让露出水面的皮肤迅速降低了温度。可是那双手在批皮肤上传达的温度却几乎和身下的泉水不相上下。还有拂过我皮肤表面的呼吸……
「狄瑞,你是不是变了呢?」
去掉了语气里的调侃,我却没有想到对身边的男人造成这样大的影响——碰触我的双手瞬间像是被烫伤一样的缩了回去,他在水中倒退一步,用一种又像震惊又像愤怒的神情看着我。半晌,他微微低下头去,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纳贝蓝回来了,所以我循着你的气息找到这里……」
水再度发出了响声,上半身露出水面的皮肤全部被夜风弄凉。我笔直地看着离我一公尺多远的男人——他显然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水里,这阵子略微长长的头发全都湿透了,贴在他的后颈滴水,比刚来时候长了不少的前发挡掉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我也变了吧?
这个认识人我猛然打了一个寒战,仿佛身下的泉水不再温热。在池边的石块上借力,我离开温泉走向一边的矮树丛拿取布巾和我的衣服。
「既然这样,那就回去吧,别让我的纳贝蓝等急了。狄瑞,你也该弄干你自己才是。」头也不回的把所有话都说完,我径自走向山崖边的小路:「出来的时候别忘记把光水晶带回来,明白吗?」
身后,是泉水被搅动的声音……
***
冬风被身后的墙角挡住,我弯着腰翻看手上的书本。祭典的第三天正是冬之门的高潮,风渐渐变得更大,天气也更冷,弄不好都有下雪的可能。
我合上手中《异石选》的手抄本:「请问,还有其他类似的书吗?」
摊主带着遗憾的表情摇头。
「谢谢。」把书装进他递来的纸袋,我放下一叠铜币。
直起腰,我看向身后的二人。
纳贝蓝还好,另一个则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觉得很无聊?」
不觉失笑。也对,书市这种地方对于这个武人来说是的确无聊了些吧?
「还好。」他并没有看向我,而是拉长了视线看着眼前几乎挤满了道路两边的摊贩和店铺。
「说起来,这条街道也只有祭典的时候才会这么热闹呢。」把装着书的纸袋交给伸出手的纳贝蓝,我在街上缓慢的踱步。遗迹山谷平时根本可以说是杳无人烟,只有在祭典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这里。
毕竟是东国四个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吧。
走在离我略后方的男子发出困惑的声音:「你们的祭典都是这么……嗯……」狄瑞的话说到一半,像是找不到适合的形容词。
我略侧过头微笑:「这么什么?荒凉?冷清?」说真的,这两个词语都不是那么的贴切,不过这种学术气氛过浓的地方的确不像别国传统意义上的祭典那么欢乐。
「冬之门是庆祝冬天来临的祭典,而冬元素的象征就是知识的精灵。她以法师的形象出现,骑着龙、拿着卷轴。估计是因为以前人们觉得寒冷的冬天不适合外出,最好在家里看书和研究知识吧?」我笑了笑。
「狄瑞,你们南国应该没有这种祭典吧?」我倒不是说南国都是不会研究知识的笨蛋,只不过是因为那个热带国家没有所谓的冬天而已。
「的确是没有。」
「当然,除了各国的书商和法师,还是有其他商人来的。」我的视线扫过街角一家挂了许多琉璃饰品的店铺,几个一脸惊喜的女孩子挤在狭窄的门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边上的一张地毯上面则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面前一排瓶子里面都是各式香料和干燥的花束和药草。
我想起了什么:「纳贝蓝,你不是说需要补充一些用来做点心的药草?」
停下脚步,我回头看他。
「哦,对啊……少爷请稍等一下吧。」被我提醒,少年迅速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身边之人的手中,跑向路边的摊贩。
我注意到另一个家伙的神情——他拿着被塞过来的纸袋,像是有点莫明。
我注意到他刚才遥望的方向:「狄瑞?」那个街边的小巷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啊……」
因为我的声音而抬眼看我,我的傀儡似乎是头一次显得如此恍惚?
「不,没什么。」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视线却又不自觉的瞟向那个方向。
不擅长的掩饰的男人。我不觉失笑,随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一家带有浓厚南国风情的店铺?
思乡?傀儡也会有这样的心思?
「少爷,我都采办好了。」思考的当头,纳贝蓝已然回到身侧:「接下来去哪里?」
「我们去前面塔楼广场上休息一下吧,那里应该有不少食物的摊位才对。狄瑞……狄瑞?」我的声音总算把他的注意力再次唤回:「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和纳贝蓝先去广场上,你可以借这段时间自己四处看看。」
「我?」他一脸非常惊讶的表情。
「是啊。」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好笑,自己伸手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我把一个小小的袋子丢入他手中。
手中的重量改变叫他挑起眉:「这是……」
「零用钱,呵呵呵~~」几乎是带着调侃,我笑着转身,把我的傀儡一个人留在人潮之中。
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看起来充满怪诞的感觉,菱形的广场上人并不是很多,这种时候大家都应该聚集在街道的那头,等待着祭典的夜宴吧?
空气冷得像是要冻结,即使隔着棉料的长衣,我也能感觉到身下青石长椅传达来的寒意。
「卡克伊少爷。」没有人在周围,使得纳贝蓝犹豫着叫出我的名字:「我总觉得……你有点改变了。」
侧过头,看到的是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我没有诧异,而是伸手抹去他唇角沾上的茶色酱汁:「沾到了哦!」取笑他小孩子一样的举止。
「少爷!」这次带着埋怨,像是不爽我的顾左右而言他。
「好了好了。」用干净的手揉乱他的头发,我笑着安抚他:「我没有什么改变吧?」
「可是……你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
偏过头,我沉吟:「你是说我从来都没有给你零用钱么?」我不想深究他话里的意思,那会让我感到惊心。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手上的袋子被放在椅子上,他突然倾身向前抱住了我:「卡克伊少爷不会不要纳贝蓝的,对不对?」
惊异的瞬间之后,我笑了。伸手回抱他,我轻抚他的背脊:「当然不会,纳贝蓝是我可爱的傀儡啊!」
「可是……」他撑起手臂,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凝视着我。紫色的瞳孔中有我所不解的神色。
他察觉了什么吗?用一种我所没有的……傀儡的敏锐——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我所忽略的东西?
眼角扫过广场的一边,两个看起来像是错过了夜宴的少女正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们这边。
不自觉的扬起唇角,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我可爱的纳贝蓝去找些吃的东西吧?我们准备一下,等狄瑞回来以后我带你去塔楼上面哦!可以看到冬之门的高潮。」
凝视了我半晌,他笑了。伸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嗯!」站起来后整理了一下衣角,他跑向广场边上的小吃摊位。
寒冷的空气中只剩下我自己。后方不远处正在搭建的临时高台上传来敲打声,极不真实的感觉。阳光更黯淡了,长椅边上的路灯开始放射出光芒来显示自己的存在。我的影子在地上化成好多个。
微微闭起眼睛,我能感觉到冬风拂动我头发的温柔触感。冬之门的祭典中,当自己独自在人群,似乎连我都变成了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可以融入人群、融入静寂、融入冬日的风中……
但是,胸前衣襟内那比冬风更冷的存在却提醒着我,是的,它还存在。即使不用看见,我的皮肤也能感觉到它所昭示的一切。
闭起的眼前勾勒出那镶嵌在金属钥匙上闪光的红色石头,像是嘲笑我这些微的奢望。
没办法忽视它呢!更何况日子也快到了。冬风冻结大地后,那第一个月圆,我接受钥匙的日子,也是我——
「死去」的日子……
「当心!」
突如其来的大叫及时将我从思绪中拉出,却来不及让我了解事态的发展。
随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我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站在竹梯上,一脸惊惶的男人,以及……几乎是以极慢速度向我边上倒下来的临时高台!
速度慢得诡异,让我怔怔地站在当场,看着那一段显然会砸到我头上的木片和金属慢慢落下。
身后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那是谁的声音?一个名字……熟悉的音色让我瞬间无法想起他的名字。随后,让我移动了身体的却是另一个声音的主人。
焦躁中没有生硬,我的名字被那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叫出,让我回过了头去——
我感觉到的是固化的风,我看到的是迅速接近的身躯。我承受的是某人用力的紧抱,身体的冲击,我听到的是……我的名字。
「卡克伊!」
在那个叫声之后,充斥我耳中的是巨大的倒塌声、物体落地声,木片破碎,金属扭曲,刺耳的声响中还有别人的尖叫和警告,一切声音都在我的耳边萦绕着。
但是,身体能感觉到的是背后路面的坚硬和冰冷,与我上方壮硕躯体传达来的温度形成了强烈反差。那双手臂紧紧的抱紧我,让我除了被压在地上的束缚感外没有其他不适。
「卡克伊少爷!」
惊慌失措的叫声,是纳贝蓝。我被压在男人的胸口,完全看不到外面的事物。只有他激烈的心跳。
「要命,你们都让开啊!一群蠢蛋!」
然后是重量稍微减轻的感觉,仿佛上方什么东西被移走物体被丢弃的声音,然后我上方的人稍稍放松我,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外界的光芒又回到我的视界中,当他慢慢撑着地面坐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上。
黄昏的光照下,我可以看到从他额头滑下,显得触目惊心的血痕!
「卡克伊?」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二度叫出了我的名字,只是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一只手掌碰触我的脸颊:「你没事吧?怎么……」
「你笨蛋啊?」
声带恢复了正常,我把其中含有的些微颤音解释为刚才被压制时候缺氧的后遗症。
墨蓝色的瞳孔中瞬间闪过什么,但是很快就消失了。他的手掌离开我脸颊的皮肤,抹去自己眼睛边上的血迹。
一个穿着制服式样衣服的男人忙不叠的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有人手伸向我:「卡克伊。」
现在不必想也知道说话之人的身份,我回过头,把手递给对方:「巴尔卡司,你怎么也在?」
把我拉起来,他用一种我不习惯的表情皱眉看着我……然后再看向我稍远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