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临死的时候都打算嘲弄下去吗?」
「哈哈……咳咳咳……那是我的习惯,改不掉了……」他略微靠近过来,所以我也伸出了沾满金色的手:「说起来,我好像都没看你笑过……啊?既然都是最后了,让我看看你的笑容吧?做了你那么长时间的主人,却连这个都……咳……没看过,好像不太划算啊…………」
死亡的安心感让我变得饶舌起来,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灼热的手、干燥的皮肤,有力的动作……眼眶里有种不同于血液的热度上升、回转着。
「狄瑞……」
那只手拉着我的手腕,然后移动——直到我能感觉自己的手指接触到某样金属的表面,直到我听到不知出自于谁的喃喃咒语声……
是了,是解除契约吧……微微闭上眼睛,让那灼热从眼角渗出、滑入发鬓。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变过么?他的意志和期望……那么就如他所愿吧,如果我的死亡真的就可以结束一切的话。
手被放开,啊……是丢开才对。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意识却是那么清晰呢?视线捕捉到那个离开床上的身影,另一个身影却没有扑向他——因为他身上沾满了我的血液吧?呵呵……肮脏的,布拉德家的血液。
「狄瑞,我们回去吧,早点换掉你身上这都是脏东西的衣服。」高昂的声线,然后是脚步声。
另一个脚步声显得有些迟疑。
为什么?他应该走得更干脆、更高兴才对吧?
最后的力气,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我调整自己的身子坐起来、扬起了自己的声音。
「狄瑞!」
脚步声停止了……呼吸声也消失。一片寂静中,我睁大的眼睛只能看见那模糊的身影回过头来,看着我。
然后我笑了……最后的最后,即使他不笑,我还是会笑下去的。
「再见。」
你自由了。
黑暗,然后失去自己身体的支配权。能做的只有听着两个脚步消失,然后继续感受胸口的疼。
除了伤口,还有别的地方的疼痛。
纳贝蓝,你说错了喔……原来,我的身体里也存在那种并非物理存在上的「心」。
如果它不存在,那该多好?
第十章
悬于上方的灯在摇晃着,精巧的烛灯被层叠的白色灯纸包围,使得光芒全部化为朦胧,毫不刺眼,寂静中只有翅膀的声响,是一只迷路的冬蛾震动翅膀,努力地想要接近光源。
—次又一次,撞在薄薄的灯纸上。
沉稳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着,配合一些轻微的施法声音和瓶瓶罐罐的脆响:「伤口目前只能做这种处理。很遗憾必须限制你所有的身体行动能力。但是即使这样也只能维持十七天。在你没有钥匙的情况下。」
「多事。」待到暖意离开身体的时候,沙哑得不像是属于自己的声音终于发出,虽然身体还是无法动弹,但起码还拥有着对自己声带的支配权。
无法移动的视野之外传来某人的叹气:「你这次的游戏实在不怎么有趣,卡克伊。即使不论伤口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失去了钥匙之后的后果吧?」
「后果就是你会永远失去一个最好的研究对象吧?」
「卡克伊!」叱责的语气,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他从来都不曾这样叫过我的名字?
「不然还会有其他什么后果么?公爵……数千年来你一直都留在东国、出现在布拉德家族的周围,难道不就是因为钥匙的关系?一次又一次大材小用地扮演家庭医师的角色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吧……」
不理会我的一切揣测,他只是轻轻反问:「那你又是为什么会被那种角色拿走钥匙?」
「即使受伤也不会是原因,因为残留在身体里的力量足够在那一瞬间击败敌人。你是故意让对方夺走钥匙的吗?还是说……」
「即使是故意的又如何?」几乎是急促的扬声,我打断他后面可能说出的句子:「我已经失去了钥匙、失去了不死,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吧?那为什么还要把我救醒?难道对你而言,这个身躯还有其他的价值吗?哦,对了……钥匙为何总是中意布拉德家的血脉,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地方吧?呵呵……那也很不错啊,这个身体已经无法再作为一个魔族而存活下去。所以你干脆也把『它』做成傀儡吧?这不正是你所擅长的吗?东国的公爵!」
对应我的激动,坐在床边的男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是在轻蔑我么,卡克伊……或者说,你是在轻蔑你自己?」
静静地躺着,我无法回答他的话。那只冬蛾还是锲而不舍地拍打着灯纸,散落下翅膀上的鳞粉。
「魔族都是不可信任的……这是每一代布拉德家的继承者都挂在嘴上的句子。曾经最信赖的人却在转瞬之间被背叛,只为了自己逃脱钥匙所带来的不死的诅咒,而被伤害、被独自留下来……」
独自的陈述停止,我忽略那种划过眼角的热液。
「你现在哭了,卡克伊……但那时候为什么没有?」
「因为……」
「因为那时候没有哭泣的必要,对吗?」床边的人站了起来,灯光的边缘可以看见人影。「被你最为、也是唯一信赖的父亲所背叛,你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没有必要再去信任其他人、也没有其他人值得信任。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哭泣……」
「够了,公爵……」说实话,发际被濡湿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努力地眨着眼睛,但是却于事无补。
最后的叹息,熟悉的重量压下来,我被包裹进那久违的温暖之中,清楚感受到那双坚定的手掌、将我紧紧抱住。「果然是这样啊,卡克伊……即使经历了几百年的岁月,你依旧只是个闹别扭的孩子而已。」
「开什么玩笑……我早就不是能称之为孩子的年龄了啊。」
「不是年龄而是其他……」他的声音在耳边响着,稳重的男声:「你真的……一点都没长大。」
「呵呵……死去的人是不会继续长大的……」
「那为什么这次不同了?」不用说得更明确,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的不同。
「是啊……为什么呢?」视线被抱住我的人遮挡,因此我不再能看见那只扑向烛火的冬蛾。即使失败了无数次,它为什么还能持续下去?
即使只是一只小虫,也要比所谓的魔族……比我来得坚强吧?
***
「早知道……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就算卡克伊少爷赶我我也不会离开那里的!」哭得哽咽,少年纤细的身子即使完全扑上来也感觉不到多少重量的。
所以我只是无奈的笑笑:「好啦,都是我不好,让我的小纳贝蓝那么伤心……」
「当然都是你的错!」粗鲁的拳头朝我头顶捶下来,不过真正用的力气连只虫子都杀不死。日海森林的领主大人一脸愤怒:「要不是纳贝蓝突然觉得不对而要求回头,要是再晚上半个小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你到底要玩到什么程度才罢休?」
「很快就会结束了哦。」
「你……」
「公爵说了,即使以他的医术,也只能拖延十七天。」
也许是我说得太平淡了吧?纳贝蓝从我膝盖上抬起头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让人心疼的眼神呢,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而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卡克伊少爷!」
「呵呵呵,不要那么激动啊。我可爱的纳贝蓝……只可惜即使是最后几天的时间里也没办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巴尔卡司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古怪:「为什么?」
「全部的力量都被用来勉强活着,所以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支配身体了哟!没看我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动么?」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难道……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
「纳贝蓝……」
「不,还有办法!」大声这么说的人当然是巴尔卡司,他后退一步紧紧握着拳头:「钥匙不就是在那个南国的女人手上么?我立刻去夺回来——即使与整个南国为敌也无所谓。」
我笑了:「哎呀呀,真是危险的战争宣言。不过……已经够了啊。」
「卡克伊!」
庭院里回旋的风拂动我的长发,感觉非常的好。风能带来季节的气味、让阳光的温暖流动,也能带来其他熟悉的东西。
「真的已经够了啊……」真正的安宁让我能够闭上眼睛笑着,只可惜无法伸手抚摸纳贝蓝柔软的头发,有些遗憾而已:「布拉德家的继承人……永远都渴望死亡。」
「虽然就这样抛弃钥匙是很不负责任的做法,但对我来说也只能这样了吧?」停顿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纳贝蓝再度伏在我的膝盖上饮泣。「这样,传说就结束了。」
「卡克伊少爷……你为什么没有躲开呢?」
「唉?」
「就像公爵说的那样,明明有反击的时间……不,甚至是一开始就不应该是这样。卡克伊少爷不是从来都不会给别人任何空隙的么?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次……」
「我只是和自己打了一个赌。」然后……赌输了而已。
***
冬日阳光充斥庭院的时候会带来必然的温暖,然后就是昏昏欲睡的感觉。即使身体无法动弹却也无妨,舒适的半躺姿式能够完全照顾到每一个关节的需要,更何况胸前的伤口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楚。
然后在笼罩四周的宁静中,在身后站了很久的那个人终于开口。
「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似乎在忍耐什么而显得过于缓慢了的句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人为声响了。「卡克伊·布拉德……我真的完全弄不懂你!你说的一切的一切,到底哪些是可以相信的?」
「只要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内心意外地平静,所以出口的语气也是一样:「既然想要使自己快乐那就以自己的意识为中心好了,反正魔族本来不就是这样的生物?」
「但我还是想要知道真实……一切的真实。」
「真实啊……呵呵,上次的话还真要对你抱歉了行。」
「……?」
「我说你自由了的事情啊。你应该明白了什么才对吧?狄瑞……」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变,闭起眼睛之后能够感觉到微风带来身后之人的气息,熟悉到让我也惊讶的地步。「既然是傀儡就不可能存在自由。即使解除了我们的契约,身体内部却还支配着你、让你离开你爱的人而回到这里吧?」
「回到这里是我自己的意识。」
「哦?」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无论如何你走错路了,从门口来找公爵的话可不是这个方向哟。」
「我是来找你。」
「给我最后一击?」我开着玩笑。
但是他完全忽略了我的调侃,迳自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向往死亡……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果然从一开始就听到了。」巴尔卡司他们也应该是发现了的吧?不然不会即使带着不甘的表情,却还是听我的话离开。
「回答我的问题——」
从一开始就累了,更别提游戏早就结束了的事实。所以我只是淡淡的开口:「东国的贵族都知道的传说,布拉德家族的继承人从一开始就是死者。在他得到钥匙的同时。」
「那个钥匙到底是什么……」
「没人知道,只知道它会给予布拉德家族的血脉继承人不死和力量——在他死亡之后。」
「……」
「所以你因为我的伤猜到我和傀儡有关也算是对了一部分吧?只不过公爵并不是将我做成了傀儡,而是『通过对我以及钥匙的了解而制作了所谓的傀儡』。」
「所以说,这才是事实?」
事到如今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下意识觉得好笑,所以我再度提醒他:「无主的傀儡回到这里之后应该立刻去见公爵吧?你还留在这里……」
「我说了我不是为了见公爵而来到这里!」
非常快的抢白。
「哼,怎么可能……」
「这也是我的问题……明明不可能但它还是发生了!即使是回到南国、即使是和黛葸在一起我脑子里却全部都是那晚的场景、气味、声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即使……即使在你让我以为自己亲手杀死黛葸的那晚,也……」急促的句子停顿了很久,才继续下去:「我很坚定自己爱着黛葸,但我却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离开南国而回到这里!」
「你为什么不以为自己已经杀掉我了?」
「我是这么以为的,因为是我自己刺穿了你的身体、感受到你的血液……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我回到公爵府来。但是我却看到了你——我……」
细小的破碎声响是地面的草叶被碾碎,粗鲁的声响的则是男人身体的某个部位重重的接触地面的声音:「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可以解决的问题,但该做的依旧得做!」
「够了……」
「卡克伊·布拉德,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只希望我自己可以……」
「够了!」眼睛的部位再度开始出现那种灼热的感觉,然后掠过干燥的脸颊:「我不想听下去了!同样的赌我打过两次!试图让自己去相信一个人,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但是两次我都赌输了……这不就是布拉德家族的命运?我不想再试第三次,不想了!」
风沉寂下来,只是静静蛰伏。我的呼吸急促而破碎,没有规律。
然后,风突然的动了——毫无预警地从背后的方向席卷而来、拉住我的肩臂部位将我带离椅子的同时,木质的座椅发出声响倒下。
牢牢抓住我的手掌、承载我体重的臂弯、激烈直视我的眼眸。
「和我一起去南国!」
仍然坚定的说着。
「我不会说其他更华丽的辞藻来让你能相信我,所以我只能直接带你去南国,去拿回你的钥匙!像刚才那个男人说的一样——这样你就不会死了吧?」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非要和你一起回去救你的女人?」失去平衡的错觉让我大吼,完全偏离平日的声线。
「救我的……」他的动作瞬间停住,看着我的视线里也搀杂进了疑惑:「你是说黛蒽怎么了?」
「你没有看到吗?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状况你了来的?这个谎言未免太……」
「到底是什么状况?」依旧不解,不像是装的:「我用了八天时间才到了这里,之前虽然是和黛葸一起回去了南国,但是……」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不应该还在跳动的心脏传达来砰砰的音节,不应该还会痛的伤口却扯动——难道他不是因为他的情人快被钥匙的力量杀死而来到这里?难道他不是……「你别想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