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了!」坚决的、拒绝的嗓音,椅子被推开。高大的男性站在我的床边:「你该好好休息,也许是高烧才让你的思维混乱……」脚步迈向门口,踏着重重的步子:「我会为你在门口建结界,所以你安心睡吧。」
「不用。」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回绝第二个想为我立结界的男人。没有执着于刚才的对话:「我想我还会有一个访客。」
今天的访客理应很多,不是么?
***
冬雨带来的冷冽和房间里的温暖交杂出一种暧昧不明的感觉,窗被从外面打开,跟随湿气而来的是女性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我在?」轻轻的足音,是女式软靴踩在石制地面的声响。
「不,巴尔卡司也应该知道吧。」我笑笑:「你可以关上窗子过来,卢斯塔小姐。冬雨的天气很冷。」
我的话语之后窗被关上了,但是年轻的女性并没有走近过来:「是啊,很冷,那晚……」
怎么又是那晚?眉头不由得皱起。才几天的时间而已,发生了什么很重大的事情吗?该不会每一个都像巴尔卡司那样责任感过剩吧?
还好,她要说的并不是我所想的。
「我能知道吗?你拒绝我的理由。」
没有转身,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美丽而年轻的魔族女性,东国的贵族之一。是魔族特有的自傲驱使她来问个清楚的么?
「为什么拒绝了我,却能和那个傀儡……」
「卢斯塔小姐,你认为你了解我吗?」
「你是布拉德家的主人——整个暗界唯一拥有『钥匙』的魔族……」许是听到了我的低笑,她的声音轻了下去:「也是我当年在学院偶尔见到的、利用智慧和力量,独自一人剿灭一群怪物的人……也许你根本不记得那件事了,卡克伊·布拉德。可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双在黑暗中依然发出冷然光芒的金色瞳孔,王今我还无法忘记!」
无法再用漫不经心来应对,她诉说的往事让我心底的某种东西破裂,浸在一片冰冷的粘液之中。「不,卢斯塔小姐……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强的男人。」习惯了的嘲讽再度回到我唇边,不过是针对我自己的。
寂静中只闻到她的气息,然后,她在平静中开口:「不管你相不相信,卡克伊·布拉德,我是爱你的。从那次见到你,就一直无法忘记。但是,我爱上的是那时候的你——从冰冷中透出的强大、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
「而现在,你已经失去那种眼神。」好像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要表达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那个我想要的男人,所以……再见了。」
迳自走到门口,她有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我想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
没有答话——因为这个东国的女贵族并不需要我的任何回答。
「嗯,再见。萝理达尼亚·卢斯塔。」
***
也许那个高傲的贵族小姐并没有看错,现在的我早就不是刚继承钥匙时候的我了——虽然自己也不明白这种转变是好是坏。
最起码,以前的自己应该不会逗弄着顽固的傀儡喂我吃饭、更不会要求他说着那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故事。
我想我可能是在床上躺了太久,导致连大脑都僵化了吧?
烦琐的冬雨在后半夜的时候终于停了,凌晨的些许光芒透过窗帘流进房间里,让我能看清身边的男性。平稳的呼吸告诉我他并不会立刻醒来,所以我放任自己的手钻出被褥的温暖,抚上他一点都不柔软、反而和他顽固脾气一样带着硬感的短发。
「护卫和伯爵千金的恋爱故事……吗?」我的声音很轻,不会吵醒任何睡眠中的生物:「与其说魔族,不如说是人类的风格。」
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顺位的魔族中出现他这样的家伙,也算是异类吧?
独自承担了一切,却依旧相信那个女性和他相爱。我还能回忆起在舞会上看到的那个女性……那种看着他的炽热视线,并不是看着一个为了自己牺牲性命的恋人,而是看着一个傀儡——和大多希望得到傀儡的家伙完全一样。
只因为是「公爵府的傀儡」。
我想我现在的笑容是嘲笑吧,却又有着更多的苦笑。我在同情他吗?同情他这个无法看清事实的笨蛋?
「真是糟糕,连同情心这种东西都出现了……」缩回手触摸自己的额头,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却不知道思维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狄瑞……我的傀儡。魔族之间根本不存在叫做信任的东西啊……」
很容易让自己显出沉睡的表像,我能感觉到醒来的傀儡在为我整理了被褥、把我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之后才轻轻走出房门去。
被他小心翼翼带上的房门仅过了数分钟就再度被推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乳制品的香气。
「纳贝蓝,你知道我不喜欢奶茶。」
杯盘碰撞的清脆声音,我的小傀儡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这是公爵让人送来的特制品,据说对卡克伊少爷的康复很有好处啊。」
「只是感冒,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有时候的确很头疼纳贝蓝的过度紧张,不过那也是他可爱的部分就是了。
茶液注入瓷杯的声音很悦耳,我伸手接过那事先温过的杯子。红茶的苦味和乳制品的香甜在口舌间滑动,形成一种特殊的感觉。还好,不会甜得发腻。
「卡克伊少爷……我想过了,今晚我还是让狄瑞回他自己房间吧?」
仅以挑眉表示自己的疑问,加入香料的蛋粥有着淡淡的咸味,去掉嘴里乳制品的残留味道。果然,体温降低之后,食欲很快就恢复了。
「如果不让他离开,卡克伊少爷会一直都不睡吧?」
我的小傀儡果然是十分理解我的。
笑着放下勺子,伸手抚摸他那在阳光下显得更为亮泽的发丝,柔软地缠绕在我的指尖:「我的纳贝蓝还是那么了解我。」
很快就松手,我继续沉默地吃着我的早餐。
直直地看着我,他轻轻开口:「因为我知道啊!卡克伊少爷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有点悲凉地声音,他轻轻地叹息。
这个不需要确认,也无法反驳。我把吃掉一半的粥放到矮柜上,掀开被褥站起来。
「啊,卡克伊少爷?」有点惊讶我突然的举动,纳贝蓝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衣物靠过来。
但是我拒绝了。在拉开窗帘所投射进来的阳光中,我尽力向上伸展双臂,拉伸每一个骨骼的关节直至发出轻微响声。
「真是太久没下床走动了。老在被子里窝着,再健康也不会有精神啊!」挥着手臂活动关节,我向后随意地靠在窗台上:「呐,纳贝蓝。还记得你来我这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么?」
「啊……」无措的表情出现在他清秀的小脸上,然后在我的询问表情中妥协:「不记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点头,我赞同他的话:「是啊,已经久到我们无法记忆确切日期的程度……纳贝蓝,你有没有想过回去?」
我言辞的余音中,柔软的外套从他手中掉落,覆盖足边的地面。我的小傀儡颤抖着双手,向我靠近了两步:「卡克伊少爷……你不要我、不要纳贝蓝了吗?」
不必抬头,我也知道那双美丽的紫眸中是泫然欲泣的颜色。
「怎么可能。」轻笑着,我摇头:「只是觉得已经够久了。纳贝蓝,即使对一个背负不死的傀儡来说,你对自己的惩罚也已经够久了——对那个男人也是。」
「纳贝蓝从来都没有觉得,和卡克伊少爷在一起的生活是惩罚。」他强调着,却并没有像过去一样靠近过来。
「你知道我说的是别的什么……虽然我不认为让公爵把你变成傀儡是错误的选择,但使你离开故乡、来到这个国度的人的确是我没错?纳贝蓝……」向后靠在玻璃窗上,玻璃的冷感透过衣料传达到我的体表:「现在……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我缓慢但却不容辩驳的命令。
「和那个男人一起,回去日海森林。」
几滴晶亮的光芒在阳光下垂直下落到他脚边的地面,摔成一堆无法捕捉的细小碎片……
***
「我真怀疑你现在是否神智清醒!」说话的神情几乎有点咬牙切齿,我当然知道巴尔卡司现在是恨不得掐着我的脖子用力摇。
怪异的想像让我笑出声来:「我什么时候不清醒过吗?日海森林的领主阁下……还是说,你不满意我送给你的傀儡?」
「这样好么?把公爵送给你的傀儡擅自送给我……」他在傍晚的昏黄日光中直视我。
明知道他所指的内容,我承认我是故意歪曲那含义的:「有什么不好的?」反问:「即使纳贝蓝是从没有经历过舞会,由公爵亲手送我的傀儡,我也拥有对他的命令权和支配权。所以既然我说了把他送给你,那他就是你的东西了。」
没有看着眼前的男子,我的视线停留在站于他身后不远处的少年。分明不过咫尺的距离,那种孤绝感却仿佛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一般。
那是他的感觉吧……感觉被我所抛弃。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巴尔卡司的声音是沉稳的、带着明白了什么的感觉。
那是必然的吧……如果到现在他都没有起疑,那我就真该怀疑日海森林领主的头脑问题了。
「是啊……打算做什么呢?」微笑着,我把他的问题上还给他。
「你把整个府邸里唯一照顾你起居的纳贝蓝送给我,却让那个傀儡留下……你把以前的事都告诉他,却让他至今仍然以为你不过是一个傀儡……卡克伊,你到底想做什么?」
「游戏的开头很有趣,过程也如我所料。」继续保持着笑容,宁静的傍晚空气中,是某种足音造成的震动:「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累,所以游戏该结束了。以我的风格。」
「我只想知道,你的游戏结束是以什么为代价的?」
犀利的眼神凝视着我,但我仅以沉默来回答。然后,坐着的身体被人抱住了。很早以前就熟悉了的友人用他强硬的力道搂紧我。
「我不希望看到你自己受伤……卡克伊。」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只传入我们彼此的耳中。
「没人能伤到我。」
我想我的笑容是自信的,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也以这句话与我的友人、以及已经不属于我的小傀儡告别。
第九章
清冽的风声中回荡着七弦琴的声音,丝弦在空气中震动,每一下都发出不同的声响。这些细小的声响交错纠缠起来,化为简单却悠然的曲调。
带着韵律的音调和他原本的声音不同,有点像是在海浪轻抚之下的沙子细响。极为简单,却优美:
「身体变成沙子、意识化为风,灵魂生出火焰——在时间的水中消逝。」后面的歌词听不清晰,仿佛跟着音调一起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坐在他膝盖上,我努力抬头看着被笼罩在屋檐阴影中的脸:「父亲,后面的歌词是什么?」
黑暗中没有回答,背后的胸膛微微起伏,笑音从头顶上飘下来。然后,那只大手轻轻拍着我的头顶、抚摸我的头发。
感觉很舒服,所以我眯起了眼睛,放松身体窝在他身上。
歌声再度扬起,和别人的体温一起包围我、一点点渗透到我体内——是了,那是血脉的期望吧?是父亲的……
也是我的……
过度的睡眠只能让意识更加混沌。这是很早以前公爵就告诉过我的。
睁开眼睛时候看到的是和睡着之前一样的漆黑深夜,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只睡了数小时,还是已经睡了整整一天?
「纳贝蓝不在,还真是不方便啊。」送走他之后自己却又有些可惜的感觉,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做好事吧?
带点自嘲的笑笑,腹中空虚的感觉提醒我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的事实。
单手拢着头发从床上爬起来,我借着外界些微的自然光芒摸到睡下之前被我扔在床边的衣物。有些皱,不过凑合着还可以啦!
外面的走廊里非常安静,找到钟表的时候发现时间是凌晨。府邸里除我以外的另一个人应该在睡觉吧?没有点灯,我摸索着走向厨房的方向。
不算小的房间里黑暗而寒冷,由于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小傀儡经常在这里准备点心,所以至今仍然飘散着一种草药的甜甜香味。宁神的香料味道,让我不由得对着黑暗勾起唇角。
食物的储藏柜里几乎没有直接可以吃的东西。我从里面取出了干硬的面包和鸡蛋,在思索之后把面包放了回去。
鸡蛋……我不确定自己知道怎么料理它啊~~
***
事实证明我非常有自知之明。所以当我洗掉手上黑色的污渍之后,能够端回房间里的也只有红茶而已。
我起码还会泡茶。
自己泡的红茶显得有些过于苦涩了,我不知道香料在哪里,所以茶杯中只散发出单纯的茶香。我把它们放在自己房间的床头柜上,灯光在茶杯边缘折射出漂亮的光晕。
喝下去的液体使得饥饿感暂时消失,我重新向后躺回床上。
「不知道公爵要过多久才会知道我送走纳贝蓝的事情呢?呵呵……」又会说我乱来了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再度闭上眼睛。
窗帘滑钩的摩擦声让我从浑浊的睡眠之海中挣扎出来,亮光在房间里伸展,尽力占领本有的那些黑暗。
不想起来,我拉高被褥,翻了个身更缩向黑暗的深处:「我没说要起床,纳贝蓝……」纳贝蓝?不对!脑子略微清晰的时候,我想到那个总是喜欢拉开窗帘放进阳光来的少年,已经被我亲手送走。
是啊……他不在了。那么又是谁做出这种和他差不多的举动来?
自己的呼吸在被褥中回旋,我能听见盘子被放在床边矮几上的声响。然后是食物被煮熟之后的那种气味。
皱起眉头,我更紧地卷起被子。
「卡克伊,你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了吗?」
还带有一丝僵硬的感觉,但那叫着我名字的声音的确属于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那个属于我的傀儡。
放弃现在这种孩子气的动作,我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男人站在略微泛黄的阳光中,阴影叫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阳光啊……这个角度,是夕阳了吧?」睡得太久只会越来越想睡,我是深刻体会到了。随手拉过两个垫子向后靠,我放松身体:「让我继续睡好了,反正马上就又是睡觉时间了……」
「要睡也该吃点东西。」
男人的话让我终于看向那个被放在边上的盘子——杂煮粥,和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蔬菜。我的视线在这些东西和他的脸孔之间回转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