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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玉郎 page 2 作者:雷恩那

  然而,敖灵儿的反应更教他愕然。

  她拿他当仇人似的。

  要嘛就连正眼也不瞧他,闷不吭声,像同他多说一句都嫌懒。难得开口言语了,说话却夹枪带棍,语气粗粗鲁鲁,发亮的杏目如要往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才甘心畅意。

  她说他出走,根本不把芝芸放在心上。

  她说他对芝芸无情无义,够狠够绝。

  听得那张朱唇滚逸出来的骂语,见着她胀红的瓜子脸儿,他有种错觉,彷佛他深深对不住的并非芝芸,而是她。

  沈吟着,他静默片刻,唇角温和地扬了扬。

  「我对芝芸、对妳,都是真心诚意的。」

  「那你娶芸姊为妻啊!」这话冲口而出,她心却一酸,也不知为了哪般。她甩甩头,甩掉那莫名的古怪。

  他一怔,俊脸平静。「芝芸嫁了我,当真就能舒心快活吗?」

  「是!」她小脑袋瓜用力一点,满脸执着。

  他幽深的目瞳湛了湛,笑弧略深,不禁如儿时一般探出了青袖,揉弄她乱且柔软的发。「傻姑娘。」

  「我不傻!」嘟起脸,她格开他的手。「别把我当成三岁孩童,我懂事了!」

  是。小小姑娘长大了,三年岁月改变了许多事物。她身子抽长,嗓音少了童声,细润许多,瓜子脸的轮廓也深邃了,就那对杏眸依然灿亮,元气十足。尽管如此,在他眼底,她仍旧是个小小姑娘。

  司徒驭冲着她笑,却不言语。

  「你别不答话!」受不了他的温吞样,她朝他逼近一步。

  「要我答什么?」

  「就一句,你到底娶不娶芸姊?」这会儿,那股子酸气竟呛出喉头,她磨磨牙硬是咽下。

  他眉微挑,俯视她犹带稚气的脸容,叹息地道:「芝芸值得一个更好的男子,我若娶她,是在糟蹋她。」他对她仅有兄妹情谊,而无男女感情,他能以兄长的姿态尽一切可能地照顾她、疼惜她,却无法以丈夫的身分爱她。

  他与芝芸倘若成亲,也只会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般结果,怕是要将她伤得更深、负情更重,这又何苦?

  敖灵儿紧抿唇瓣,气息又乱,眼眶微红,恨恨地瞅着他。

  「她没有多少时候了,还能去等待谁?」

  闻言,司徒驭心一绞,一时无语,眉眼难掩郁色。

  夏初回到洞庭湖这儿,如今已过一季,「三帮四会」的状况也渐渐稳定下来,一切风波尽过,他是时候该离去了,却无法潇洒启程,原因便出在赵芝芸身上。她身子更弱,病气更沈,风吹得便倒的模样,这一回,他真真抛却不下,心底隐约明白,她时候真的不多了。

  「我要你一句话。」她语音略颤,眸光清亮。「娶还是不娶?」

  他苦苦一笑,近在呎尺的小脸执拗得扯疼他的心。

  胸中火热啊,脑中不由自主地飞掠过三人间的旧事,一幕接连一幕,嬉笑怒骂、喜怒哀乐,一辈子的情谊,永生也忘怀不了。

  「我——」正欲回话,陡地止住。

  两人对峙着,跟着却不约而同、极有默契地各深吸了口气,缓下心绪,因里边已传出一阵细微声响。

  那人掀开细竹帘,脚步缓且虚浮,正走过小厅往外头的平台而来。

  不一会儿,小厅与平台间的门被推开,一张苍白秀气的鹅蛋脸探将出来,无血色的唇漾着浅笑。

  「我瞧见搁在方桌上的琴匣,驭哥,那是你的紫木琴吧?今夜我和灵儿可有耳福了。你——呃……你们怎么回事?吵架了吗?」赵芝芸疑惑地瞧着他们两个。

  司徒驭藏得极好,五官一贯的斯文俊气,倒是敖灵儿露了馅儿,脸蛋红红,眸子里尚窜着火簇。

  「哪里吵架了我才懒得跟他动口!」敖灵儿先声夺人地嚷开,跺了跺脚,又瞪了他一眼。

  司徒驭温吞地笑,由着她粗鲁地推了他胸膛一记,走向赵芝芸。

  赵芝芸似瞧见了什么,不禁轻呼了声。「灵儿,妳袖子怎少了一截?绑巾也破了唉唉,怎么下榻来,连鞋也忘了穿啦?」

  「没事。我故意的。」她倔着气,一把挽住病姑娘的细臂。「别吹着风了,待会儿又要闹头疼。」

  两姑娘亲热挨着,径自往里边去,那男子似被孤立了。

  「灵儿,妳把外衣脱下,我帮妳补补。」

  「甭麻烦,衣衫我多得是,不差这一件。更何况天要沈了,点着烛火做针线活儿多伤眼。」

  「可是——」

  清脆语调转开了话题。「芸姊,等会儿咱们烤鱼来吃,我现下去抓,凭我的手段,不出两刻钟肯定大丰收呢!」

  「嗯……好啊,驭哥也在,咱们还可以热些酒,我记得『玉露春』还有两坛,咱们三个可以边吃边聊事。」语音虚哑,仍透欢愉。

  忽然,声音像是从鼻里哼出。「他吃那么好做什么?没他那份儿,我教他在旁干瞪眼!」

  「唉唉……」软声笑叹着。「不会的,好灵儿,妳才不会那么心狠,他是驭哥呀,咱们三个一向要好,妳怎舍得教他挨饿?」

  「我……我、我就是心狠……」

  两姑娘的对话由清晰转而模糊,尚立在外头平台上的司徒驭不禁微微牵唇。

  双袖负在身后,俊目从容,朝天际与江川远放。

  爽凉拂身,翻起青袍一角,他心中略沈,想着那张瓜子脸上执拗又蛮气的神态,那模样已深印在他脑海里,竟是……逼得他有些不能招架啊……

  第二章  冷浸星月光流渚

  连着七、八日,每到黄昏时分,天际便飘起细绵雨丝。

  风从远山处来、从竹林深处来、从幽幽江面来,斜风细雨、雨斜风细,待天色尽沉,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彻底淘洗过一般,明净如镜,在夜月下轻潋微波,耐人寻幽。

  将小篷船俐落地摇至江心,就着潋滟的月光寻找鱼儿潜游的所在,她杏眸一瞇,变得锐利,抓在手心里的一束渔网蓦地当空挥抛出去,网子在月夜下大张,又「啪」地轻响,罩在江面上。

  细网渐渐沉落,直没而下。

  一会儿,她双臂开始使起劲儿,缓而熟练地拉回渔网,一次复一次、一把复一把地扯收回来。

  这是今夜第三回的抛网,落入网中的鱼,她仅挑肥美的留下,剩余的又教她抛回江里。

  鱼笼是几天前用细竹新编好的,里头已留了十来只鱼,够今晚一顿了。她收理着渔网,打算返回岸边。

  不远处,琴声忽地荡漾开来,纵然是朴拙古调,音清而缓、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单调响声中,却显得格外清明。

  整理渔网的小手微顿,敖灵儿唇淡抿,下意识扬起脸容,往身后、那处透出淡淡灯火的竹坞瞧去。

  这几天,竹坞里的氛围起了些许变化。

  像是从那日落雨过的黄昏,她在小厅外的平台那儿质问了他、对他「逼婚」后,接连下来的日子便充斥着那么点儿诡怪了,怪得她几遍斟酌,暗自沉吟,犹猜测不出那张俊美过火的脸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这几天,他离开过一趟,但经过了两个时辰后,他的篷船再次返回,船篷里多了两大竹篓的蔬菜果物、几条腌肉、一大盒的甜食和蜜饯,还沽上三坛子好酒。

  他甚至买了好几只黄毛小鸡,没经过她允许,便把她无聊时编好、搁在小厅角落的大竹篮拿去当作小鸡的窝,直接养在平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不是因那窝子小鸡最后让芸姊笑开怀了,博得那张苍白病容有了淡淡润色,她才不理他是不是花银子买的,说不准整窝小鸡全教她一脚踢进江里去了!

  她恼着他,似乎对他,也仅剩下这单一的感觉。

  除了持续恼他,她不晓得还能以何种心思面对他。

  他永远不会知晓,他那时的出走有多么伤人。伤了芸姊,也伤了她。

  一直以为他们三个将永远在一块儿,谁也不离开谁,谁也不会被谁抛弃。芸姊体弱,她可以变得很强、很强,去护卫柔弱的她;而他便伫立在她俩身后,张开无形且坚固的大翼,强而有力地圈围住她们。

  菱唇不自禁地勾弄了一下,摇了摇头。是她年岁太轻,把人与人之间的事想得太一厢情愿了。

  如今,她所剩的想法就单纯一个、唯一的一个——希望芸姊欢欣喜乐、无忧无愁。而这几天他赖在竹坞这儿不走,不可否认,芸姊确实开心。

  芸姊开心了,那么,她便能勉强收敛起对他的怒意,容忍他的存在。她可以。

  眼不见为净。

  他留,妳走,还不成吗?

  何须勉强自个儿?

  耳边,那声音带着嘲弄,忽远忽近地问着。

  妳这性子,又哪里是谁勉强得了?

  怎么?他留下,正合妳心意不是?

  妳不是一股劲儿地对他「逼婚」?他留下,陪伴着芸姊,一男一女多了相处机会,多好啊!

  他如今留下了……却怎么多出一个妳?

  那嘲讽陡地尖锐,她手一痛,神魂整个拉扯回来,垂眸瞧去,才知自个儿施力不当,渔网细线朝掌心割过,鲜血已然渗出。

  定定瞅着血红的掌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儿,可她懒得细思,隐约觉得,想得太清楚对一切无益。

  喉里又漫出怪异的酸涩,她真厌恶这气味。扬起下巴,她连连做了好几个深重的吐纳,仿佛如此为之,便能用力地吐尽胸中莫名的窒闷。

  混帐!混帐!酸什么酸?她究竟在舍下得什么啊?

  怒意来得凶狠,全然针对自个儿。想也未想,她抬起手往自己脸颊掴来,猛地便是一巴掌。

  极痛!

  她脑中嗡嗡作响,但痛得好,至少教她的脑子能暂歇一会儿,不去挑动那些她根本不愿想的东西。

  夜风中,琴曲仍自幽送,她甩了甩头,有些微晃地立起身,也不先处理好手心上的伤,仍一下下地摇着大橹,将篷船驶回竹坞边的岸上。

  泊好船只,她提着鱼笼跃下,直接蹲在江边处理那几条捕获的肥鱼,去鳞、剖肚、清洗,动作十分纯熟。

  岸上随意搭着一座小小上炉,炉中以干草养着火苗,她将火苗煽燃开来,再添了些枯木枝进去,把鱼一只只架在上炉上烧烤。

  盐和调味的香料尚搁在竹坞里,她立起身走上浮桥,发现琴音不知何时静下了,她脚步下意识放轻,推门而进,隔着一幕细竹帘后的卧房传出朦胧语音。

  她该要走开,留给里边的男女一个隐密的所在,他们定有许多事要谈。但脑子这么想,双腿却不听使唤,竟屏着气、一步步踩得更轻地靠近,努力地捕捉帘后的音浪。

  一下下就好……她只是想知,他是否改变心意,决定接受她的「逼婚」,去跟芸姊说些体己话、开口向芸姊求亲?如此而已。

  她仅是想知道这些罢了,真的!

  突地意识到自个儿竟奋力地在说服自己,瓜子脸一凛,她重咬了一下唇瓣。

  竹帘后的声音在此时微扬开来,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过去,她挨近帘边,透过细缝朝里边静觑着——

  「……驭哥,我喜爱你紫木琴的音色,清润雅气,像你这人……」赵芝芸细哑嗓音说得缓慢,带着笑似的。

  「妳喜爱,我天天弹给妳听,说不准下出一个月,妳就听厌了、听烦了,会回过头来求我别再弹了。」

  姑娘被逗笑了,气息微紊,竟轻咳起来。

  青袍身影离开琴案,忙倾近过去,大掌抚顺着她的背,温声问:「累了?先到床榻上歇一会儿吧?待会儿再唤醒妳。」

  「嗯……」她由着他托起手臂,在他的扶持下回到榻边。

  宽肩窄腰的青影直接在竹榻旁落坐,藏在帘子外的那对杏目瞧不清赵芝芸的模样,更无法瞥见司徒驭此时的面容。

  「合眼睡吧,我去外头瞧瞧灵儿,她捕到的鱼要不分些给我,我今晚真要闹肚饿了。」

  赵芝芸仍笑,勉强压下喉中麻痒,那笑音避无可避,仍夹杂着嘶哑。「你总要闹她。灵儿嘴上这么说,可这些日你留在竹坞,她哪一回不是把吃食多备了一份?可没饿着你。」

  「灵儿没饿着我,可她偏心偏得厉害,最大、最好、最美味的永远没我的分儿,她把那些全拨到妳盘子里了。」语气略带哀怨,即便他背对着,仍可想象出那张俊美无端的脸定是摆出一副无辜可怜样,企图博取同情。

  悄立在帘外的敖灵儿咬咬软唇,真想脱下鞋子往他后脑勺砸去。

  赵芝芸咳了几声,笑叹着。「灵儿只是心里有些疙瘩,得等她自个儿想通了才行,她待我、待你,心都是一样的,她呀……」似有什么说不出口。

  静谧了会儿,司徒驭忽地接话,幽沉嗓音缓而斯文。「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什么啊?!

  细竹帘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瓜子脸瞬间青白,陡地又满脸通红,连换了几种神情。

  说什么大话?他哪里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驭哥……」那细哑声音唤出,问:「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妳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不在人世了,你要加倍地待灵儿好,将我的那份也一并用上,仔细照看她,别教她闯出大祸来,也别让谁欺负了她……她性子是冲了些,倔强又好强,再加上敖老爷子宠她宠得厉害,有时分不清楚是非对错,只一股劲儿地由着她去。灵儿为所欲为惯了,可她的心其实好细腻的,像只小动物,会有脆弱的时候,也容易受伤……」略顿,她调整着气息,幽幽又喃:「别教她感到孤单啊,驭哥……我这一走,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我、我真希望自个儿可以活久一些,多陪她一些时候……」

  「我会看好她的。」司徒驭说得平静,摸了摸她冰凉的脸。「别想太多。」

  「嗯……」赵芝芸温驯地应了声。「驭哥……我喜爱你。」

  忽闻表白,帘外的敖灵儿身躯颤动,心音促急。

  司徒驭抚着姑娘冰颊的掌改而整理她的发丝,仍静且温和地出声:「我明白。」

  他明白?!他这回又明白什么了?!

  既然明白,难道还不能说些话回应吗?怪异至极的酸气又呛将上来,瓜子脸上的细致五官全皱成一团,小手握紧,紧得每个指节都发疼,以为这么做便能驱除那些酸气。

  他要是教芸姊伤心,她、她她就同他拚命!

  蓦地,赵芝芸轻叹,竟笑了。

  「你明白,我心里就欢喜了。驭哥,我喜爱你,喜爱灵儿,往后她有你、你有她,两人作伴在一起,就不怕孤单了……这些天,我很快活呀,你和灵儿都在身边,咱们三个又在一块儿了。这竹坞还是当初你和灵儿合力搭建出来的,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话似未说完,她已咳将起来,这一次咳得好生厉害,好半晌才止下。

  「别说话了,乖……合眼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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