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班长说他现在在办公室,和我们导师商量提前返校的事。你等等吧,一会班长会再打电话过来。”
“谢谢,谢谢。”
“其实子非的功课一向很优秀的,他只要加把劲,肯定能顺利毕业,否则加上休学的时间算起来,就要耽搁两年了。”
“是的,是的。”我站起来,根本在这小屋里坐不住。
“啊,你喝水吗?糟糕,没有热水了。”小同学还真是热情,可惜我还是坐卧不宁,越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就越激动不安。
像盼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电话终于想起来,而且是我的手机,我急惶惶地接听:“喂?”
“我是纳兰子非。”
“子非……”
“我在六教的门厅口,你过来吧。”他的声音非常沉静,让我听不出是喜是忧。
“好,我马上去!”
向小同学问清楚了六教在哪里,我立刻冲下了楼,雪依然在下,经过昨夜的结冰,地上很滑,一路走来踉踉跄跄。
赶到六教门口时,我已经出了一身汗,浑身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我像一只北极熊一样闯进门廊,看到他站在大厅的中央,身边还有个高高的男孩。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他更……我不知道。
我感觉,他象个精灵。
我震惊,他是如此出奇的漂亮。
此外呢?是什么呢?
我说不出来。
因为我很紧张,很紧张,很紧张……
像初次见到梦中的情人,我傻傻地站在那里,说:“嗨。”
他依然面无表情,可是我看见他的双眸被什么充盈了,变得越发像精灵一样梦幻。
他说:“我还要去教务处,你走吧。”
我说:“我陪你走一会。你的脚还痛吗?”
他说:“不知道痛了。你不用陪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所以,就陪你走走也好。”
他身旁高高的男生问:“子非,我陪你去吧。”
他说:“不用,你去上课吧。还有他呢。”他指了指我。
高高的男生望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跑向楼梯,忽然又回头说:“走路慢点,小心痛着。”
子非向他挥挥手。
我心里蛮不是滋味。我看出高高的男生满眼的关切。
子非并没有慢慢地走路,反而小心翼翼的小跑着,我也跑。趁他不注意,我抱了他一下。
他加快了点速度,把我甩脱。
他跑到某栋楼前,回头说:“我得进去了。”
我说:“再陪我两分钟。”
他说:“你烦不烦啊?”说完,飞快的跑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栋楼。
我说:“小骗子。”
过了五分钟,他匆匆走了出来。
我笑了,说:“不是谈复学吗?”
他没说话,说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了:“我要回宿舍了,你回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前走。
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快到他的宿舍楼前时,他回头恼怒地说:“你在跟踪我吗?”
我怔住。
手指颤抖着从兜里取出一支烟,远远地站着,然后把背脊对着他。
他走了。
我也走。
南辕北辙。
风雪打在脸上,胃隐隐地痛。
手指几乎不听使唤了,我发了条手机短信息,说:“小朋友,我不是跟踪,我只是想多看你几眼。”
手一抖,手机掉了。
温度开始接近零下10度了吧?腿发凉,浑身发凉,手指和耳朵仿佛正在被切割。我开始哼歌,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冻傻了,我为什麽要这样兴高采烈的?美丽心情。美丽心情。我走调了,是的,我的两腮也麻木了。
多雨的冬季总算过去
天空微露淡蓝的晴
我在早春清新的阳光里
看著当时写的日记
原来爱曾给我美丽心情
像一面深遂的风景
那深爱过他却受伤的心
丰富了人生的记忆
我曾说,下雪很冷很冷啊。
他说:“雪融掉以后,那时候大地会微笑的,花会艳艳的开;风会撩起你的发稍;水会潺潺地流;阳光也会静静地敲打你的脸庞……”
他总像个爱做梦的孩子,说着梦幻一般的语言。
我笑了。冻完之后,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耳朵开始发热,手指发热,走出校门,和躲避风雪的人们去争抢出租车,精神抖擞。
※ ※ ※ ※
我打开出租车的门,意外发现有另外一个人打开了另外一面的。
我坐进去,他也坐进来。
我坐在前面,和司机并列,他坐在后面,隔着一道铁栅栏。
司机开车的时候,我说停一停。
然后我又打开车门,下来,重新打开后面的门,坐进去,和他并排坐着。
我再次感到窒息,我们并排坐着,中间有一定的距离。
我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他的手在藏躲,可最终还是被我捉住。
他的手湿润而冰冷,有些坚硬,同时也有点纤弱。
我迅速逼近,然后用小指头尖在他的手心里戳了一下。
他目不斜视,他说:“流氓。”
手指尖轻轻地接触,微小的动作,隐忍不发的纠缠。
我把他的手抓过来,闭着眼睛在手心里写字。有时候,我就比较大胆,写一句比较流氓的话,
他笑了。那是一种非常灿烂、非常阳光、非常纯净的笑。我消化了这种笑,宛如含着一块温润的玉。
我仿佛看到了他所形容的雪融化的时候。
我的胃依然在痛,所以我们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吃的。
在一家匹萨店。
我看着他说:“你瘦了。”
他说:“没有。”
我说:“有。”
“你烦不烦啊?”他嘟着嘴,气臌臌地吃东西。
我想碰碰他那艳艳的唇,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说:“你堵嘴的样子真可爱。”
他愈加生气:“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说:“可爱就是可爱。Kawaii。”
kawaii。
我曾经跟子非学过的一个词。
他叹了一口气。眼睛不看着我,低着头。
我说:“我喜欢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很精干,B大的学生就是不一样。”
他笑起来。
我说:“以前很稚气,现在很好。很青春。”
瞬间,我的眼睛突然出汗了。
我拿手按在额头,不让别人看到。
我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学业为重,我不影响你自己的生活。”
他嗯了一声。
我说:“等你想回家了,就回来。小鬼说一直等着你呢。爸爸也是。”
他忽然趴到桌子上,把脸藏起来。
我说:“假如……假如你身边又有别人了,无所谓,你总有一天会一个人的。假如你自己一个人了,也不想回来,这也不要紧,我现在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静默下来。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问:“还有别的话么?”
我说:“想想。”
他看着地板,表情复杂。
这时候,我发现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其实,他一直在变化。开始的时候,表情好生硬,谈论公事的口吻,还有点倔强和傲气。现在,他坐在那里,手指交叉,偶尔嘟几下嘴,隐晦的撒娇的样子。
我心里一动。
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奇怪了,天下的尤物这么多,我怎么就看上你了?”
他的脸有些红,小声说:“流氓。”
“我最近一直在反思……让一个如此青春的人陪着一个冷漠、固执、懒惰的曾结过婚还有个孩子的男人,你实在太亏了……”
他突然又恢复了冷漠,站起来:“我要回学校了。”
我看着他走出去,坐在窗子边,终于冲动地跑出来,拽住他的手,我说:“子非,跟我回家。”
他抬头,眼睛逼视着我:“为什么?”
“我、我——小鬼想你,爸爸担心你。”
“你呢?”
“我——”
司机在催促,他侧身坐进去,车子启动了,扬长而去。
我喃喃地说:“我想你想得要命。”
※ ※ ※ ※
我在北京又呆了三天,每天都跑到B大的宿舍楼旁,看着子非和他的同学有说有笑地走过我的身边。
那个高高的男孩子一直陪着他,后来我发现他长得相当好看。
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我的心痛了那么一下。
看着眼前众多青春飞扬的笑脸,再抚摩自己满脸的胡子拉碴,即使冷漠如我,也意识到了时间的残酷。
虽然我总是在说我们之间有三个代沟那么远,可是从没有真正放在心上。现在亲眼看到了,再回头想想我那些在学校里的青春,再想想现在的自己是多么得苍老,老到连爱情都不相信了。
我变得极端不自信。
是的,那样的子非凭什么要爱着我呢?璀璨的青春意味着有无数的选择,而苍老意味着生活再没有多少的明媚与激情。
我就那么站在寒风中,瑟瑟的发抖,心也发抖。
在来北京之前,我信誓旦旦地对乐颜说:为了1%的希望,我会付出100%的努力。
可是——我发现自己的努力突然变得虚脱,我无力去挽回。
感冒的加剧让我的大脑越发混沌一片,乐颜来电话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晚上在宾馆脱衣睡觉的时候,浑身肌肉都痛。
这三天,子非只来过一通电话,那是我说我要在北京到处逛逛的时候,他说:“买张地图吧,不要把自己弄丢了。”
我说:“不,我只是想找个好点的酒吧去喝酒。”
他就不说话了。
在以前,听说我去喝酒,他总是会说:“不许喝多,不许失身,不许被别人摸手。”
他的独占欲相当强烈,曾经我以为那是束缚,可如今……束缚没有了,我却丝毫也没有自由的感觉。
原来有束缚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第三天的夜里,我定了返程的机票,我告诉乐颜,我要回家了。
乐颜只是在那边叹息,他说:“回来就回来吧,你们都是如此得不诚实。”
在登机的时候,回头看到北京两个字,心窝一阵绞缩,我连忙回过头来,大踏步走上阶梯。
我想起曾经聂磊给我说的,他说曾经他回美国的时候,乐颜去送他,最后一刻他终于流下泪来,因为回头看到人群中的乐颜,黑色的风衣,落寞的身影。
我再一次回过头去,没有发现那个人。
我喃喃地想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我连泪都无法流。
※ ※ ※ ※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飞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
当看到柔和的阳光光线洒在我的身上时,我突然感到温暖,只有经历了风雪的人才会知道阳光是多么的可贵。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见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的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看那现实的谎言
随往事慢慢飘散
我躺在床上,看着输液的管子,透明的小水滴一颗一颗滑落。视线落在窗台上,上面的一个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鸢尾花,那是子非最喜欢的一种花,带着诡异的野性。
父亲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壁,低着头,在打盹。
阳光的光线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舞,他眉眼低垂,皮肤松弛欲显青筋暴露的手搭在大腿上,透着些许的疲倦。
我突然眼睛发酸,急忙逃避开自己的视线,扭头的时候,父亲抬起头来。
“拓儿?”他站起来,走到床前,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总算退烧了。”
我喊了一声:“爸。”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当面叫他一声。
他的泪当即就流下来,颤巍巍地伸手抚摩我的脸,比起五十几岁的同龄人,他明显得苍老与衰弱。
“如果当年没有生下你就好了。”父亲坐在床沿,“那样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
我笑了笑:“不,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他叹息了一声,久久未语。
时间慢慢地流逝,光影斜移。
父亲看了看手表,说:“我要去接岩岩了。”
我说:“好。”
“晚上乐颜会过来,医生说你要再住院两天。”
“没关系,我自己在也没关系。”
父亲走向门口,伸手拉门的时候忽然又转过身来,说:“儿子,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骄傲。”
他拉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怔愣半晌,积蓄了二十几年的泪水终于滂沱而下。
※ ※ ※ ※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乐颜提着热腾腾的粥进来,是他老婆的杰作。
他把我埋怨了一通,然后说:“你呀,白痴一个。”
我无辜地笑,感到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样。
八点钟的时候,门被人猛然撞开,挟带着一股冷风冲进来。
那孩子满脸红扑扑的,显然在冷风里跑了一阵子,他冲到我的面前,把手伸到我的鼻子下,感到温热的气息,便浑身一软,跪倒在地板上。
我吃惊地看着他。
乐颜上前搀扶他,他却固执地跪在那里,把头埋在被子里,先是抽噎,最后终于放声大哭:“你他妈干吗不死了算了!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胃穿孔会死人的!混蛋!”
我费力地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去拉他,他抬起脸来,脸蛋像小花猫一样,痕迹斑斑,一双茶色的瞳眸泛着惊恐的光。
我伸手拍拍他的脸:“我不是没事吗?”
他又哭起来,狠狠地虐待我那只手:“乐颜说你下了飞机就呕吐,还、还……还吐血了,把我吓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老混蛋!什么时候都不让人安生!”
我不记得了,下机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北京的时候,我的胃一直在隐隐的痛,能坚持到回家也是不容易了。
那三天里,我大概抽够了三月份的烟,喝够了三年量的酒。
我是个懦夫。
乐颜悄悄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我感到微微的晕眩。看到他泪流满面,无声的靠近,双手撑在我的胸膛上,柔软的发丝滑过我的嘴唇,衬衫散发着清香。混杂着性欲和爱情,心底泛起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我说:“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做梦,我们坐在一列开往不知方向的火车上,可是因为有你在我的身旁,所以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石头,你抱抱我……抱抱我!”
我起身紧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也用力地抱住我的腰,温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胸口,淹没了我的心脏。
他埋在我的胸口,闷闷地说:“你就是这样可恶,想我回来,为什么不开口呢?”
我说:“我说了啊。”
“只说一句‘跟我回家’,就行了吗?”
“那还要说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我。
我笑:“小朋友,我现在想亲亲你。”
“去,恶心。”
“哈哈。”
“还有心思笑!你知不知道我在飞机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死掉了?乐颜说那么严重,说你吐了一车子的血,来晚了可能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我……呜……呜呜……”他又哭起来。
我轻轻地把他揽进怀里,用舌尖去舔他那些晶莹的泪珠儿,他的睫毛真长,他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