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湖边见到濒死的小人儿时心被生生切开的剧痛……
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绝望……
江南烟雨亭前宛如碧湖上清晨初开白莲的笑容……
他张了张口,想要叫醒方雨南,他要抱住他的南儿,和他说“不要去和朵娜见面,那只是个圈套……”
可是,他终究没发出声音。
“对,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因为这个世上,君青哥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
慕容翼飞的心中只是回荡著这一句。
你到底爱没爱过朕?
平生第一次,慕容翼飞这样的不确定。
如果方雨南真的带走朵娜,自己会怎麽做?
他也不知道。
永远不见小人儿?不,他做不到!
那就放他出宫?不行,绝对不行!
南儿,不要让朕失望,不要让朕失望,南儿……
最後只剩下这句呢喃。
晨曦初明,安静沈睡著的人和床前情致缠绵的天子都笼罩在一层温柔的光晕中。
命运怎样安排,谁也参详不透。
宫中永远都那麽热闹,借著太後的寿筵,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权夺势与巴结讨好。
凝碧湖的品宜台搭起了戏台,请来京城中最出名的戏班唱曲祝寿。台下摆开了百余桌宴席,外邦使节,亲王贵胄,文武百官,命妇淑媛,一一前来献礼祝贺。
落云阁内,朵娜正焦急地徘徊,外面的歌吹声唱传入耳中,声声惊心,每过一刻都过得非常缓慢,不住地伸头探望。
似乎过了很久,才看见方雨南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急得使劲攥住他道:“你怎麽现在才来?”
“唉,不知怎麽回事,福总管就是缠著我,不让我出门。我只好说谎,要带小不点去看锺太医,福总管才放我走了。”
“那小不点怎麽办?”朵娜实在喜欢那条活泼可爱的小狗。
方雨南眼神一黯,“我托给了锺太医,我想他老人家会好好照顾它的……”
忽然,杂沓的脚步向落云阁走近,两人连忙躲入旁边的竹林中。
“这盆花有什麽好的,王爷像是绝世珍宝似的宝贝,走路也怕给碰到,巴巴地抄这条僻静的小路过去。”
“小子你找死啊,敢抱怨,当心王爷听见了砍了你的头。王爷费了无穷的心思,养了这花快一年,献到太後面前要正好开花,作为献上的寿礼。倘若掉了一片花瓣,咱们全得抄家灭族,还不快走?”
朵娜生性好奇,探头望去,只见四个人小心翼翼捧著一盆翠绿的草正赶向品宜台。那绿草窈窕多姿,衬著中间十余朵未开的金黄色花蕾,格外娇动人。
饶是朵娜久在百夷,看过无数奇花异草,也不曾见过这般异花,直似仙草一样,越看越爱,脑袋全伸了出去。吓得方雨南慌忙拉住她,不然,大概就要跟去看个究竟了。
这边人刚走,落云阁上便跳下一人,将朵娜和方雨南都唬了一跳。
“万寿,你都准备好了?”朵娜认清来人,欢喜之极。
“是,事情已全部安排妥当,快跟小人走吧。”
见是万寿,方雨南心头一怔,模模糊糊脑中似乎联想到了什麽,可是却抓不住头绪,乱糟糟地绞成一堆。
匆忙之中,不及细想,被朵娜拖了便走。
高高在上的慕容翼飞脸上挂著微笑,目光却遥望远处,冷若寒冰。
方雨南没有来,朵娜也没有来……
正如静贵妃所说,两人一起逃走了吗?
原来万乘之尊的他也有被人抛弃的一天。
从头至尾,方雨南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真相已经呈现,可他连愤怒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悲哀。
福全的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阻止方雨南,最终还是失败了。
看著主子越来越森冷的神情,福全心中不停地祈祷:老天爷,可怜可怜方雨南吧,千万不要落入圈套,否则,方雨南完了,主子也完了……
朵娜忽然低呼一声,“金盏玲珑花?”
方雨南吃了一惊,“你说什麽?”
“金盏玲珑花,刚才的抬过去的那盆花,就是金盏玲珑花……”朵娜慌乱地一把拉住方雨南,“糟糕,你吃过鹤龄丸,要是闻到花的香味,立刻就会中毒……雨南哥哥,你……你没事吧?”
“那花还没开,当然没有香味……”
方雨南突然刹住了脚。
两粒鹤龄丸、金盏玲珑花、开花、花香、中毒……
刹那间,一些极其重要的线索串连起来了。
强烈的恐惧顿时袭击上心头。
慕容翼飞!
一切都忘诸脑後,唯有一个念头:回去!
朵娜的呼唤声为何这样惊惶与凄惨?
什麽也想不起,不顾一切,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拼命狂奔。
“回母後,这是儿臣特意从百夷找到的圣草金盏玲珑花,百年才开花一次,每次花开仅一个时辰。人若是吃了盛开之花,便可容颜不老,延年益寿,百病不生,是百夷王宫的至宝。”秦王笑容可掬,亲手捧上花盆,“儿臣特意栽培了近一年,赶在母後寿辰之时开花,母後及时服用了,就可以万寿千秋。”
“万寿?那哀家岂不活成老妖精了?”太後心情大悦。秦王也非她亲生,但平时异常恭谨,颇得她欢心。此番又如此用心良苦,给足了颜面,仿佛丝毫不觉崔家失势一样。
坐在旁边的慕容翼飞毫无兴趣地瞥了一眼,依旧引颈眺望。明知没有希望,心底深处却存著一丝侥幸。或许,小人儿舍不得和自己的一番爱恋……
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眼帘,轻灵如山林中的小鹿,似风一样地奔来,越来越近……
是小人儿,他没走,他回来了……
狂喜似呼啸的海浪一波波拍击著,慕容翼飞宛如死中复活,精神大振,情不自禁地站起,伸出了手,“南儿……”
风悠悠吹过,金盏玲珑花似被唤醒了,花瓣摇摇欲拆……
要来不及了……
方雨南心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几乎不能呼吸,全身热血奔流,拼尽最後的力气,如旋风一样狂卷而至,劈手夺过秦王的金盏玲珑花,转身就向凝碧湖奔去。
花香会随风传送,只有深深的湖水才能埋葬掉这无可躲避的危险。
品宜台顿时一片沈寂,人人似中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竟无人去阻拦。
秦王首先清醒过来,狂叫一声:“我的金盏玲珑花!”
已经迟了,方雨南冲到了湖边,奋起平生之力,将花盆向湖中掷去
。
美丽的金盏玲珑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在这瞬间怒放!
奇异的香气中人欲醉,转眼被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方雨南静静地站著,欣慰的笑容浮现在唇边,清丽不可方物。
刹那的震惊过後,慕容翼飞立知事态严重,目光一扫,只见所有的人都注视著他,神色各异,分明是在等他的处置。
秦王脸色煞白,喃喃道:“我的花……我的花……”
有了鹤龄丸,又找到了金盏玲珑花,他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绝妙机会,天意如此,最後,却败给了一个方雨南。
太後阴沈著脸,心中已然有三分明白,微微冷笑,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什麽也没落下。但是,她是世代簪缨的崔家之女,哪怕输了,也不会让仇敌好过!
顿时勃然发作,“好大的胆子,这不是公然造反吗?今日连哀家的贺礼都敢抢夺,明日岂不是要弑国弑君?如此无法无天的奴才,皇上还要维护不成?抄家灭族,已算是恩典了……”
品宜台寂静一片,谁也不敢接话。
慕容翼飞铁青著脸,一语不发。
虽然知道方雨南扔了金盏玲珑花必有缘故,也知道太後这是立意要置方雨南於死地,可是当著无数的文武公卿,他不能公然袒护。饶他机敏过人,一时竟也想不出应对良策。
哪怕未来要面对惊涛骇浪,今天,他也要保住方雨南!
人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可是在盛怒的太後面前,谁敢出来为方雨南求情?
太後之子敬王大惊,假如太後一意杀了方雨南,慕容翼飞必定记恨於心,日後绝不会放过他们的。崔家已失势,无人能挡,这一下就完了。
他慌忙跪在太後面前,“母後息怒,今日是母後的寿筵,原该是大喜之事,皇兄还特意大赦天下。假如杀了人,岂非不详?孩儿斗胆,恳请母後大发慈悲,饶恕方雨南一命,就算是为孩儿积下恩德也好……”说到最後,已泣不成声。
太後心中一酸,不觉已泪眼模糊,膝下唯有这一个亲生儿子,怎麽也要为他考虑将来。逞一时之快,却让儿子日後担罪,於心何忍?
沈默良久,望著被押到近前的方雨南,口唇屡动,却不能出一言。
敬王哭道:“母後啊……”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声呼唤中。
太後长叹一声,“死罪可恕,责罚不免,皇上自己看著办吧。”
慕容翼飞微一欠身,“儿子明白了。”
转过头,深深凝视著小人儿,“方雨南,你为何要做出此等无礼之举?”
方雨南喉头似堵了一团棉花,怎麽也发不出声来,眼前漫天都是金星,灿烂的阳光渐渐隐入乌云之中……
看不见了麽?不,他要好好地记住那张脸,来生还能认得出……
努力睁大眼睛,在最後一丝光亮泯灭之前,看见了慕容翼飞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深情。
足够了,只要有过这一份深情,就足够了,我的……翼哥……
淡然宁定的笑容凝固在唇边。
等待良久,不见回答,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如刀一样割向皇帝。
“杖责……三十棍……”慕容翼飞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吐了这一句。
人人都松了口气。
台上又开始了歌吹乐舞,仿佛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侍卫们将方雨南拖到一边,立刻行刑。
一棍棍打在身体上,发出沈闷的声响,受刑的人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根本没有知觉。
不待慕容翼飞使眼色,福全早抢了过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盯著行刑的侍卫,这一来哪个不手软?棍子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为何方雨南没有任何反应?
福全觉得不对劲,心中疑惑不定,难道侍卫们本事练得如此之好,棍子打下去都不痛?
可是鲜红的血分明染湿了衣衫……
“住手,住手……”凄惨的哭叫声突然响起,一个纤细的身影转瞬间便扑来,疯狂地踢打行刑的侍卫,吓得众人纷纷闪开。
“他都要死了,你们还这样狠心地打他?”朵娜犹如愤怒的狮子,张牙舞爪,拼命护著方雨南,谁敢靠近就是一下。
福全脑袋“轰”的一响,“公主,你……你说什麽?”
“你们全是恶人,个个都该死!”朵娜拔下发簪,在方雨南心口乱刺。
流出的血竟然变成了金色。
福全心知不妙,大吼:“快,快找锺太医……”
慕容翼飞亲自捧了酒,半跪在太後面前,“儿子给母後敬酒,祝母後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後淡淡一笑,“只要皇上还记得我这个母後,多多看顾敬王,哀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儿子明白,请母後放心。”
慕容翼飞终於笑了起来,他,什麽都赢了……
一一接受完群臣拜贺,返回龙椅,心下惦记著小人儿。他受了委屈,自然要不开心,须得好好哄上几日,待小人儿回心转意,日後就可双宿双栖,共效於飞……
想到酣美处,不由满面春风,怎麽也笑合不拢口。
忽然,又一个人跌跌撞撞奔来,碰得桌翻椅倒,碗碟乱飞。
“皇上……”福全“扑通”跌跪在慕容翼飞脚下,脸色灰白如纸,抖作一团,“方雨南不行了……”
慕容翼飞惊跳起来,“只打了几棍,怎麽会……”
霎时间,小人儿反常的古怪举止闪电般击穿了心田。
秦王!
“来人,拿下……”
话犹未了,秦王惨笑两声,一头栽倒,口鼻流出黑血,竟已服毒自尽。
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慕容翼飞狂奔而去。
看见了,小人儿僵直地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红色的,黄色的,诡异而凄凉。
是谁抱住了他?
“皇上,现在是方大人的生死关头,千万不能打扰……”
是锺太医苍老的悲声。
“说,南儿怎麽了?”是自己嘶哑充血的声音。
听著锺太医悲恸地说出鹤龄丸和金盏玲珑花相克生毒的故事,慕容翼飞颓然跌坐在地上。
在奔向金盏玲珑花的那一刻,小人儿有没有想到他自己也吃过鹤龄丸,必定会中毒……
方雨南……深深爱著他!
甚至,毫不犹豫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他的平安!
为什麽,自己从来不相信小人儿的爱……
後悔莫及!!!!!!!!!
福全说对了,自己总有一天要後悔,只是再没想到会这样快!
江山、天下、帝王,都比不上方雨南似白莲般清纯的笑容……
如果,这一切能换回小人儿,他在所不惜!
朵娜默默看著气息奄奄的方雨南,心里非常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药可以医治鹤龄草和金盏玲珑花相生而发的毒,任何药物都只能拖延时间而已。
取出从不离身的小布袋,里面装著百夷女儿家人人都有的百蛊丸,这是生活在百夷必须有的袪毒丸。
能延多久?朵娜不知道,只要方雨南多活一天,她也要为之努力。
喂下了药丸。
阳光静静照在方雨南脸上,苍白得如同初冬之雪,在暖阳中随时欲化去……
忽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
无心斋里弥漫著浓冽的药香。
柔软的身子上每一处伤痕都深深地刺著慕容翼飞的眼睛。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涂著药,恨不能以身相代。
当时小人儿冒著生命危险救他,可是他做了什麽?在小人儿中毒的生死关头,还杖责三十!
愧疚与悔恨啃噬著心,夜夜难眠。
几天来,小人儿大部分时间在昏睡,锺太医说是毒性未清,所以神智也不太清醒,须得调养一阵子才行。
所有照顾小人儿的事都是自己亲自动手,不允许别人接触分毫。
即使是朵娜也不行。
不想离开小人儿半步,可是,总有许多皇帝必须处理的事务等著他去做。
第一次,他对做皇帝感到厌倦。
替方雨南穿好衣服,盖上被,吩咐福全:“好好看顾南儿,除了锺太医,谁都不准进来打扰。”
沈吟片刻,又道:“传旨刑部,将柳星削职为民,迁谪至落阳,交与罗文琪处置。”
执事太监立刻出去传旨了。
这是小人儿的心愿……
依依不舍地抚摸一下方雨南瘦削的脸庞,他欠小人儿太多太多了,就让他在未来的岁月用尽所有来补偿……
无心斋重归寂静。
福全坐在床边,叹了口气,“你这样躲避主子也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