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热血上涌,扔下一句“等我”,便直向御书房冲去。
不顾众侍卫惊讶的表情,径自闯到了龙案前。
一见从来不擅入御书房的小人儿一脸急惶地奔进来,慕容翼飞便知有事,立刻吩咐所有的人全部退了出去。
“南儿,有什麽急事?”一把便拥住了那发颤的身子。
方雨南急切地道:“为什麽赶走柳星?他没做错事,不应被株连的。”
“你是为了柳星来的?”慕容翼飞微觉诧异,“株连乃是律法所定,柳星按律治罪,并未有任何偏袒或是重惩。”
“杀人者判刑就是了,又为何要牵连无辜的柳星?”方雨南想起邵君青的死不瞑目,心如刀剜,“好歹你宠爱过他,难道一点怜惜之心也没有吗?”
慕容翼飞脸色微变,当初方雨南养伤之时,自己另结新欢,虽然小人儿从来没说过,可是如今一提,不觉狼狈,“南儿,朕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不管怎样,他服侍过皇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让他充军发配。他自小长在京城,流放边关苦寒之地,怎麽受得了?根本是死路一条。皇上,饶过柳星吧,求求你了。他真心喜欢你的,走的时候哭得伤心极了……”
慕容翼飞一怔,方雨南竟然毫不介意地谈论别人喜欢自己……
回忆过往,一团阴影笼罩住了心田。
方雨南爱过他吗?甚至他没有听到一句思念的话语……
深深地凝视著他,“南儿,你从来都没有妒嫉过柳星?”
“妒嫉柳星?”方雨南莫名其妙,“我为什麽要妒嫉柳星?他那麽可怜,皇上,你饶了柳星,就是救他一命啊……”
慕容翼飞深吸了一口气,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告诉朕,你心中最在意的人,是谁?”
方雨南被他低沈冰冷的语气震住了,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最不愿面对的事实,“你一生中最在意的人不是朕,是邵君青,对不对?”
方雨南骤然张大了眼睛,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皇帝知道邵君青和他的关系!
那撕心裂肺般的罪恶与歉疚似千斤巨石狠狠压住了心脏。
慕容翼飞既然一切心知肚明,那些缠绵和爱恋又意味著什麽?有意,还是无心?
只因自己没有爱过皇帝,难道就要费尽心机得到自己的所有,如同邵君青与罗文琪那样?
假如自己一开始便死心踏地,结局早已和他们一样了……
慕容翼飞,难道你总是喜欢以这种方式证明你是九重之帝?
被抛弃的永远只能是侍卫,天子永远是胜利者……
方雨南木然地看著慕容翼飞,整个人空白一片,悲伤如此深重,连眼泪都干涸了……
空气凝固如石,几欲将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平淡的声音慢慢响起,“对,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因为这个世上,君青哥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慕容翼飞全身一僵,终於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话……
有什麽东西在胸口啮咬,又痛又恨又苦。
这是……嫉妒!
平生未尝过的嫉妒!
万针刺心……
陪伴邵君青的三年中,小人儿到底产生了什麽样的感情,居然使他拒绝自己?
一阵阵热血冲上头脑,头晕目眩,浊气在胸口冲突,几欲汹涌而出。
方雨南静静地看著皇帝扭曲的神情,那双曾经柔情无限的眼睛阴云密布,预示著暴风雨即将来临。
等待著帝王之威的爆发,一如那次在无心斋的天翻地覆。
“原来朕在你心目中还不如一个死去的邵君青,好,很好,非常好……”
眼光突然一冷,“方雨南,这是御书房,不容你干涉朝廷事务,柳星一事,刑部已定,你休得多言,出去!”
手握成拳,不住地颤抖,再多说一句,恐怕他就会忍不住重复那次无心斋的错误。
方雨南心底一片冰凉,那种无法言述的绝望占据了全身。
原来这就是帝王的原则,是翼哥的时候,他多麽情深义重,可是变成皇上,他就永远如此无情……
“是,臣知罪,请皇上恕罪,臣告退。”方雨南行完礼,机械地退出。
夜晚暗黑无光,一如他的心。
他们之间永远都隔著不可跨越的鸿沟。曾经他们似乎在一瞬间那样接近过,可是这终就是虚幻的假像。当阳光出来时,冰自然是要融化的,幻像也就消失了。
他不能改变君青哥的命运,当然也不可能改变柳星的命运,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命运都是注定的。
那样绝望的眼光,那样无可改变的命运再一次活生生的在他眼前重演。
而他依然是只能看著。
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吗?
突然,他飞奔回无心斋,将慕容翼飞以前赏赐的珠宝全部卷成一个包裹,返身便跑。
柳星正在原地翘首而望,只见方雨南一人回来,心下便已明白,惨然失色。
方雨南将包裹塞在他手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怎样才能面对那曾经充满希翼的眼睛。
“别说对不起……”柳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没对不起我,换了别人,恐怕这个时候早就躲避不及,哪还会帮我?”
方雨南再也忍不住,猛然抱住了他,“记住,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我懂……”柳星咽下满心的凄楚,“家里还有娘和哥嫂等著我去照顾,所以我一定会努力活著回来。”
方雨南点点头,转身向四名侍卫一揖到地,“四位大哥,拜托你们多多关照柳星。”
侍卫们深为动容,宫中向来人走茶凉,似方雨南这样肯来帮忙的,已是绝无仅有了。
其中一名侍卫便道:“方大人请放心,刑部那边的打点就包在我们身上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我们兄弟几个上下通融,一定不会让柳大人吃苦受罪的。”
时辰已到,不能再耽误,方雨南目送著柳星踉跄而去,心中一片茫然。
帝王的感情能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总是不停地有新人出现在帝王面前。
今天的柳星就是明天的方雨南!
夜深了,仍在游荡,不愿回去,那精美的无心斋,直似囚笼,令人窒息。
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偌大的宫廷,没有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
漆黑的夜空,一星微闪,明灭不定,孤寂孑然。
方雨南默默注视著,心下一阵怆然,那颗星,就是自己写照吧?
“雨南哥哥……”
清柔的呼唤声传入耳中,方雨南不由得全身一震,猛一回头,黑暗中,只见朵娜明亮的眼睛闪著欣喜的光芒。
“你……你怎麽穿著小太监的衣服?”方雨南大为惊奇。
朵娜凝视片刻,突然扑进了方雨南怀中。
“白天我不敢去无心斋找你,只好晚上溜出来,躲在路边等你。侍卫们看我是小太监,就不会查询了……”
方雨南大惊,“天哪,你不会天天夜里出来这样瞎等吧?”
“等了十几天,你常走的几条路我都等过,可就是见不到你……”
连宫中路也认不全,竟然孤身一人夜夜出来苦等,方雨南心顿时揪成一团,“傻朵儿,你怕带给我麻烦,这样委屈自己……”
朵娜急急道:“雨南哥哥,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後是太後的五十大寿,会有很多人进宫祝寿,我们就乘这个机会逃出宫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方雨南一惊,“朵儿,没有人送你回百夷,是不是?”
“我是逃回去的,当然不会有人送了。”
如果没人送,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女孩子怎麽可能单身一人千里迢迢返回百夷?
心潮翻腾,与慕容翼飞相识的种种情形尽显脑海,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忘记邵君青的痛与怨……
宫廷终究不是自己生存之地……
一瞬间,决心已定,“朵儿,我送你回百夷。”
“太好了……”朵娜差点欢呼起来,抱住了方雨南又跳又笑,快乐得如枝头穿梭的雏燕。
看到朵娜如此开心,方雨南轻轻地笑了。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朵娜坚持自己的选择一样。
“朵儿,你是怎麽安排的?”
“现在我不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方雨南点点头,“那好吧,我们约在凝碧湖旁的落云阁会合,那里偏僻,一般没人注意。”
朵娜用力地点著头,梦呓似地低声道:“雨南哥哥,我们一起回百夷,在神湖边唱歌,跳舞,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永远不分离……”
方雨南想解释,可是看著笑靥如花的朵娜,话到口边,怎麽也说不出。
打碎一个美好的梦想,实在是太残忍了。
一切等到逃出皇宫之後再说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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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三更,皇上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为国操劳,龙体也要保重才是……”静贵妃娇柔如柳,含笑亲手奉上一杯琥珀酿。
慕容翼飞心情极为恶劣,连酒也懒得接,冷冷道:“你半夜到御书房究竟为了何事?”
静贵妃好似没注意皇帝嫌恶的态度,“五月十九是太後的五十大寿,臣妾特来请旨,如何操办寿筵?”忽然一声轻叹,“近来诸事纷扰,太後凤体违和,中心郁郁,臣妾建议,不如借著祝寿一事,宫中热闹一下,让太後换换心情。”
慕容翼飞心中一凛,太後新近失势,必然暗中不满,若是连表面上的礼数也疏忽了,太後定会记恨。後宫是非多,稍有小人挑拔,又将引起绝大的风波。
“多亏静儿提醒,此事的确要从长计议。”轻轻挽住静贵妃的手,拉她坐到身边,“後宫有你这般贤惠之人,真是朕的福气。”
静贵妃羞红了脸,“皇上过奖了,静儿只不过替太後多分了一点劳,哪能称得上贤惠?”
慕容翼飞在那芙蓉秀面上一吻,“想来静儿已经策划周详,说与朕听听。”
“臣妾鲁钝,胡乱想了一下,说出来皇上不要笑话。”将自己的设想一一说了出来。她善於治家处事,各处细节都计划齐备,滴水不漏。
慕容翼飞微微颔首,“很好,就照你说的安排去吧,若有需要之物,让福全一应负责采买就是。”
静贵妃笑容不觉一僵,皇帝还是将最重要的事务交给最信任的福全了。
入宫这些年,从来就没得到过慕容翼飞任何感情与信任。她宁可不要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去换得民间夫妻争吵打架,也是幸福的……
虽然心潮汹涌,却是丝毫不露,微笑道:“静儿知道了……”话风一转,“皇上如何安排朵娜公主?她是未来的皇後,理应在寿筵上接受群臣拜贺,照应後宫才好。”
慕容翼飞沈吟道:“朵娜年幼,天真未泯,不谙宫廷礼节,若是让她受此约束,怕是要闯出祸来。”
“是啊,这位百夷小公主可真闯了不少祸,上次逃出後宫,躲在景华苑近两个月呢,亏得那位方大人照顾,不然,非出大事不可。”
慕容翼飞脸色一变,一把攥住静贵妃的胳膊,厉声道:“你休得胡言乱语!”
静贵妃淡淡而笑,“皇上英明睿智,个中关节一想便透,静儿岂敢妄语?记得庆儿当时诬告方雨南与朵娜公主私会凝碧湖,其实有无此事,一查就知。可是皇上不但不查,反而禁止任何人谈论,想来心中早已有疑。只是事涉朝廷与百夷的关系,方才隐忍不言吧?”
慕容翼飞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你突然提及此事,必有缘由。”
“如果静儿猜得不错,皇上必是深爱方雨南,甚至容他放肆胡为。朵娜公主喜欢何人,宫中无人不知,皇上居然可以视而不见,真是大度……”
“朕是天子之尊,何须斤斤计较微末小事?难道朕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吗?”
静贵妃缓缓道:“皇上就是太有自信了,才令他二人胆敢计划逃出皇宫,同去百夷双栖双飞……”
慕容翼飞心头大震,“你说什麽?”
“他们商议已定,乘太後祝寿,来往混乱之时,双双逃走……”静贵妃注视著慕容翼飞极度震惊的脸,“皇上,到这个时候,你还这样自信吗?”
“南儿会背叛朕?不,朕不相信,不可能!!!”
慕容翼飞一声怒吼,手臂一挥,“哗啦啦”桌上的物品全扫落於地。
“皇上信也好,不信也好,三天後不就见分晓了?”静贵妃转身悠然而去。
一时间天昏地暗,只听见自己狂如擂鼓的心跳声。
不,南儿是爱自己的,一定是……
可是为什麽心如刀割,剜心剔肺,痛不可忍……
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尝到爱而不得的痛苦……
谁进来了?
“南儿……”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福全。
“刚才静贵妃的话,奴才在密室里都听见了……”福全咬牙切齿,“主子,这都是静贵妃设下的圈套,为了陷害方大人的……”
“朕知道……”慕容翼飞深深地吸著气,心口似堵著大石,压得他几欲暴怒。
“那主子打算怎麽办?不如治了那静贵妃,省得她在後宫到处兴风作浪。上次方雨南在凝碧湖私会朵娜公主一事,也是她派人做的鬼。”
慕容翼飞冷酷地道:“你以为朕不知静儿一箭双雕之计?只不过要利用她先除了崔家的势力,暂不追究罢了。她险些害死南儿,朕不会饶放了她!”
福全心中一宽,“主子,奴才真是怕了,皇上千万别放任静贵妃,方雨南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赶紧告知方大人,让他千万别上当。”
慕容翼飞神色变幻不定,眼神时而热烈,时而阴郁,灼灼如火。
良久,低沈痛楚的声音响起:“不,朕要弄明白一件事,南儿到底有没有爱过朕……”
福全张口结舌,心一下子沈到了底,“那是圈套,不要考验什麽,奴才怕皇上将来一定会後悔……”
“你要朕整日生活在自欺欺人之中?”慕容翼飞冷冷地盯著福全,“朕对他全心全意,他回答的却是:邵君青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朕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死去的邵君青,这又置朕於何地?”
“奴才斗胆说一句,方雨南自幼在邵家长大,和邵君青感情深厚是自然的事,绝不会是什麽私情。忘不了邵君青,正说明他宅心仁厚,所以才觉得情义两难全。皇上……”
慕容翼飞厉声道:“住口,朕决定的事,不容更改!”
福全默然不语,心中沈重之极,他已感觉到风暴的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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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微光照入无心斋,方雨南沈睡的面容格外宁静安详。
慕容翼飞悄悄进来,坐在床前,长久地凝视著方雨南,手指不自觉地轻抚著那光滑的脸颊,心绪万千,忽喜忽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