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的华灯总比别处的亮,不为什么,只为那暮色中迎风招展的各色长幡,题写着一个个烟行媚视的名字。“怡红”,“翠袖”,“沁玉 ”,“潇湘”,叫法不同,却是一样的笙歌处处,媚影妖红。
金陵花魁嫣无心的那一间名为“醉卧红尘”。
醉卧红尘,红尘醉卧,笑看风云眼前过。
那名字风尘得来又带有几分洒脱。只是,十丈软红,真正能够醉卧的人有几个?
“翠浓,无心小姐哪去了?”
“今早听闻有贵客来访,匆匆忙忙准备去了。”名唤翠浓的美婢答道。
“这来的是哪里的贵客?从不曾见无心小姐如此慎重的。还将常年深锁的紫竹轩也腾了出来。”
“是啊,上次小侯爷来时也没这么大的排场。”
说起她们那色艺双绝,又心思莫测的主子,不多言的女子都会好奇地多说几句,何况是这些莺莺燕燕。
“叫嫣无心出来!”轻声细语霎时被一声断喝打散,七八个汉子一拥而进,为首一贵介公子模样的人拍着桌子嚷着。
“醉卧红尘”的二小姐轻红忙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无心姑娘外出了,让无忧姑娘陪你可好?”
“我就要无心,其他人闪一边去!”那公子一手将轻红推开,更是嚣张:“今日我若见不着无心,就拆了你这青楼!”
轻红踉跄地倒在其他姐妹怀里。无心不在,轻红又受挫,她们这些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都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其他客人都知道这杨公子的家世脾性,见事情闹大了,怕惹祸上身,一时间纷纷走避。偌大的凤楼,此时只剩下靠窗那一桌的客人。
一个黑衣、墨发的男子。
他原本,只想找一个好位置,静静地欣赏秦淮日落。温一瓶清酒,浅尝微醉时的味道。他尤喜在暮色渐浓时临窗远眺,看那落日的江岸,如一位风尘女子被轻染酡红的双颊,由端丽转为妩媚,渐见魅惑。
而他们,实在是有些扫了他的兴。
“这位公子,不防先息怒,过来共饮一杯如何?”他漫声道,音色柔静低徊如笳声萦绕。
“你是何人?”那公子走近打量起来。
“小姓杨。”他轻轻地微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幽滟的眸光如飞雪,越过众人,投落于虚无缥缈处。“这位公子就原谅那些小孩子,不与她们计较好么?”
被那柔滟的眸光掠过,那公子心中一怔,凝神看去,方觉他容貌姣好如女子,眉目间隐隐透着清雅之质,神情闲雅,一双似醉非醉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令人心动莫名。
青楼中也难得见到这般出色的人物啊。
“要我饶了她们也可以,你便代无心陪我一晚……”那公子干笑道。
“对弈,还是抚琴?”他从容自若,静若照水闲花。
“什么都可以!”那公子大笑,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到我画舫上去。”
一群人拥着他俩,步向门外。
经过轻红身边时,他忽低头在她耳际低语了几句,转瞬就被他们带上了停在门前的画舫。
等到那一群人消失,众女子才惊魂未定地开始交谈。
“幸好那位公子出言相助,不然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对了,轻红,那公子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轻红脸色凝重:“他要我跟无心小姐说,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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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内灯影摇红,二人相对而坐,隔着棋盘。
“为何你一直不肯抬头看我?”那公子有些疑惑,无论何时,他的眼眸总藏在浓密的睫毛下,眼神飘忽,从不与他正眼相对。
“我不惯与人对视。”他执白子,目光专注于棋盘,说话间已落了一子。
那公子有些不耐,伸手握住他的下颔,硬将他的脸抬起,“若我要你看我呢?”
“那就怨不得我了……”恍惚间,那公子似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句,那也是他有生之年听到的最后一句:“一切,均是你自己招来的。”
而后他看见他缓缓地抬眼,凝眸,惊艳的眸,幽滟的眸,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恍若无数人在无数个梦中惊起一泓秋水的滟,惊落一场繁花的红,那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双可以令红尘湮灭的眼。也是凡人,看不得的,眸。
画舫悠悠顺流而下,他阅尽两岸灯花。
繁华至极的金陵城,奢侈糜烂的帝都,一湾秦淮河水已淘尽多少才子的情,歌女的痴,名妓的怨。然而,他喜欢这个在纵情声色、醉生梦死中没落的都城,那一寸寸,一点点侵入骨髓的毒,魅惑而绝望,让他如品佳酿般沉醉。
人生百态,不也如这两岸灯花般闪烁不定,有辉煌之时,也有黯淡一刻。
而他,总是隔岸观火的那一个。
“公子……”
他回首,一道红影翩然而至。
明艳的眸,明艳的唇,明艳如花的容颜。然而她的气质清冽如雪,高傲似冰。
“无心,你来了。”他微笑,一时间,天地间燃亮的星火都尽数印入他的眼瞳中。
“无心来迟,请公子治罪。”
“我在想,我是否应该让你回去,人界始终是个凶险所在,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
“可今日遭遇危险的是公子啊。”无心轻笑,带着几分调皮,“何况,公子逗留红尘,无心也只好继续作金陵的花魁了。”
“我帮你挡灾,你反而将我一军。”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毫无规矩了?”
“若公子明日回宫,无心也即日离开人界。追随公子原本是无心的心愿。无心也担心公子在人界的安全啊。”
“算了,我说不过你,你回‘醉卧红尘’吧。”他回头,目光投注于眼前的流水,“顺手帮我料理一下舱内的那几个闲人。”
“是,公子几时回来?”
“我本想和你一起回‘醉卧红尘’的,不过,似乎有贵客来访了……”他微微一笑,“真的是很尊贵的客人呢。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出现。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啊?”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地,灯火闪耀的秦淮河,一道白影御水而来,身型纤瘦,身法轻盈,犹如风中荻花,以风为翼,渡水凌波。一望之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第二话 映莲·菊影秋风
“许久不见,墨尘。”夜色中一身素衣的少年迎风而立,身姿清瘦如菊,一对苍银的瞳却冷澈灿霜如梅花。
他会意地微笑道:“夜风彻骨,夜露深重,映莲殿下还是进来吧。”
如一阵凉风般从墨尘身边擦过,那少年轻蹙了眉,道:“我不喜欢你唤我这个名字。现在我叫潋。”
他不由失笑:“你还是在意别人这么唤你,映莲可是个好名字啊,虽说有些女子气……”说话间只觉有两道奇寒彻骨的视线狠狠地投射过来,他慌忙打住。
“我倒没料到你会来下界开设青楼,做起这种烟花生意来了。”那少年刚坐下,便不紧不慢地说。
真是腊月的帐,报得爽啊。灵牙利齿如他,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挪夷他的机会。更何况,他还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物。
墨尘心中暗叹,也在他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稍稍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便细细打量起他来。
肌肤似雪,眉目如画,素衣银发萦绕间,是一朵如梅如菊的容颜。这个昔日威风凌厉,贵为天下最善战一族帝王的人,而今竟会令人想起楚楚动人这个词。墨尘不禁窃笑。
“你在对我施摄魂术?”潋忽然道。
“啊?”墨尘一怔,继而道:“没有。我的法术对你是无效的。”
“哼,知道就好。”潋有些不满,“三界之中,你的眼睛是最看不得的。道行稍浅的妖精与你对视,不消一瞬,心神便会为你所夺。若是凡人让你看了一眼,三魂就去了七魄。”
“正因为我的眼睛天生有摄魂夺魄之能,所以在人界一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躲人躲得有点累啊。”墨尘苦笑。
“于是,你委委缩缩惯了,现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我么?”潋冷冷说。
墨尘呵呵笑了:“我可是很庆幸可以这么看你啊。毕竟能与我目光相对的人不多。普天之下也不会超过十个。”再次饶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何况,你现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看……”他笑得更甚了。
“你该适可而止了。那么想看的话,回你的悠狐宫看你那些千娇百媚的妃子去。”潋似想起一事,又道:“想当年我妹妹被你的眼睛所迷,寻死觅活的要跟随你,你却一走了之,天涯海角逍遥去了,弄得我一族脸面全无。我妹妹最后一气之下另嫁他人。这笔帐我还没和你算呢。”
“你说水茗公主啊,她现在不是和东晨君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我可是成全了他们啊。”墨尘轻叹了口气说,“感情事是一点也勉强不得的。无心当时不也对你情有独钟,可惜你心高气傲,对人家不闻不问,委实伤透了她的心。你的妹妹如今已有了如意郎君,她却还在跟着我颠簸红尘。”
“那不如说是你拖累了她。”潋不以为然,“还是不谈这些陈年旧事,你和我之间纠葛太多,一时半刻也说不清的。我今日是有事找你。”
“我知道,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找我的。”墨尘微笑,“你有求于我,这次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你……”说话间,潋忽然身形一展,银光骤现,墨尘有些悴不及防,一时间只觉眼前白影一闪,额上一凉,他人已回到了座上。
抬眼看去,那冰雪似的容颜上首次绽放了一朵淡然的笑:“我想你告诉我一些事。”
墨尘伸手摸摸额际,发觉眉心已被贴上了一样东西,那物纤薄如纸,却粘得紧紧的。一时半刻弄不下来。他很快就放弃了努力,道:“潋,你是这么求人的么?”
“我在你额上贴了银龙鳞,没我的允许,你是撕不下的。我问你时,你若故意欺瞒我,那龙鳞色泽就会转黑。”潋冷澈的眸流露出一丝狡黠,“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墨尘无奈地说:“你倒将法术用到我身上来了。好吧,你可以问了,我知无不言就是。”
“你的名讳?”潋问得干净利落。
他答得不慌不忙:“杨墨尘,字荻湮,封号狐辰王。”
“今年贵庚?”
墨尘有些失笑:“你这是招亲么?”
“答我。”潋正色道。
“一万七千三百八十五岁。”墨尘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在试探我?”
“你为何来人界?”
“这……与你无关吧。”墨尘眼睛一抬,惊梦的眸霎时神光骤现,似要挑起夜色的妩媚,月华的清艳。
“据实回答。”
“呵呵,我是为了试试当青楼的老板才来下界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涟指指墨尘额上的龙鳞,“看,龙鳞都变黑了。”
“潋,我瞒不过你。” 无奈地,他说道,“我来下界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故人。”
他的声音悠远似山涧清泉。墨黑的深瞳仿佛穿越了重重深夜,燃亮了远古时的黑暗。
“哦?你也会执着于一个人?”潋有一丝惊讶。
“我曾经欠了他一样东西。所以隔世来还。”无烟的浅笑淡然浮上他的脸,那双惊梦惊艳惊世倾城的眸在微笑中变得有些风尘。“这是私事,我可否不说?”
“不行,我可不能错过深入了解‘好友’的机会。”潋的眼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墨尘发现他这个所谓“好友”虽然外表冷漠,有时也甚为狡猾。
“你的好奇心不可取。”墨尘轻叹,“那是我未得道成仙时的事了……”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一时间沉默不语,神情悠远。
潋觉得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特别好看,有种华贵而沉静的优雅,那双倾城绝色的眸子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象极了他那间青楼的名字:醉卧红尘。
真是令红尘迷醉的眼眸啊。
第三话 杨筝·梦里花落
他的梦里,总有下不完的雪,那一点点的素色,是开到及至的苍樱不灭,不死的魂魄,即便凋落的刹那,仍清高如斯。
雪落无声,而他梦里的雪,飘落时却有很温柔,很缠绵的声音,只要凝神聆听,就会发现那象唱着一曲亘古寂寞的歌。
几千几百万年以来,那场雪在墨尘的梦中静静地落着,舞出尘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歌咏着红尘中天地动容的绝唱。一切正如远古时的那一夜,他遇见他一般。
夜,竟是这般黑暗,或者,那是浓重的杀意禁锢了漫天的月影,星光?
它逃,没命地逃,身后是伴随着一声声“妖孽”呐喊着的狩猎者。
它惊慌失措,它夺路狂奔,它来不及去辨认哪是生路,哪是死道。
直到它在筋疲力尽地窜进那下着细雪空旷的山谷。
杀意在靡靡白雪中远去,它隐隐听见雪在吟唱,它从不知道,落雪会有如此动听的声音。清冽而悠扬,低回婉转如同九天的仙乐。
缓缓地,天籁般的乐音中冉冉飘来一点淡青色的灯火。近了,才看见一袭天青色的衣裳,衣袂在风中漫漫地,无声无息地飞扬。雪落有声,那人的脚步却轻如鸿羽,踏雪无痕,一路行来,不见他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灯,就掌在那人的手中,而他空着的那只手,此刻正向它伸来。
那是一只很清秀,很好看的手,白净的,修长的十指,指甲很均匀,指节并不突出,但那只手在抱起它的时候被它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
抬头时,讶然看见他的笑容,温和的,甚至有点宠溺的,那双细细长长的墨色眸子在微笑中灿若流星。
后来它才发现,原来那么年轻的人竟是少年白发,那一头长及腰际的发是一种泛着死气的灰白,沉沉地,象坟头的白垩。过肩处用一条青色的长绳束着,松松地,象绿藤多情地挽住一湾薄薄的流水。
屋子里跳动着激烈燃烧的火,冰冷颤抖的它,忍不住在温暖地诱惑下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身躯,越靠越近,直到那忽然窜起的火舌烧着了它的尾巴。
他禁不住失笑了,同时又慌忙用手帮它拍灭身上的火。那一瞬,它看见那秀气的手上留有它的齿痕,深深的,红红的,象一个烙印一般烙在他手上,同时落进了它的心。
而后才知道救了它的人叫杨筝,那名字动听得犹如深夜,雪落红尘的清音。它无数次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却从未曾叫得出口。因为它,还学不会如何说话,毕竟,它幻为人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了。
它的名字却是他给取的,有那么一次,他出神地端详着它的眼,而后,轻轻一叹,说道:“这么一对墨色的眸子,真可以湮灭红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