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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来运转 page 7 作者:浅色猫

  伍岩保守的说:「严格来说是三年。」

  然而这个答案已经让苏黛皱起眉头。

  「不满意?」

  「对。」她说:「这么辛苦的工作,你喜欢它哪里?」

  他思索了片刻。

  这个工作,说苦也是很苦的。

  没有太多人看好,政府的援助也有限,基金会在草创时期人手严重不足,他和文森就一个人当三、四个人用。

  他也曾经南北奔波,忙碌了大半个月,都是在火车上补眠,不曾回到自己屋里好好睡上一觉。

  为了在经济上多支援几个孩子,经常不小心就把身上的现金都花光,结果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到现在都还身无分文。

  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呢?

  「说不出来?」苏黛似乎很期待这个答案。

  「也不是。」

  「那你还想这么久?」

  「因为你可能不会接受我的答案。」伍岩顿了顿,说道:「这个事业……是唯一让我觉得即使付出一切也无所谓的工作。」

  付出一切也无所谓……是的,只是因为这样,他就愿意继续下去。

  「付出一切也无所谓?」她试图消化这个讯息,但一时仍无法相信。「你是在慈济工作,还是你是狂热的基督教徒?」

  「好了,你应该问够了。现在你考虑要告诉我什么当交换?」他是公平主义者,没有慷慨到不收约定的回报。

  苏黛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相当直率地张开双臂,表示自己不再抗拒。

  「说吧,想知道什么?」可惜还有个但书,「给你一次机会。」

  真是个奸商!「无论什么问题你都会回答?」

  「欸,这个嘛,看心情喽!」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工作。」他想协助她进入真正的职业——但这句话不说为妙。

  苏黛直觉反问道:「你是传教士吗?大叔,帮我找工作对你有什么好处?」

  伍岩没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她想那应该表示她的回答不符合他的要求,因此她选择闭嘴。

  「你可以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但我想现在不太适合。」

  他也有严格的一面。苏黛道:「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

  她远比他想像中来得有礼貌,这一点倒是不在他最早的预期当中。事实上,与她接触过后,他才逐渐从细节中发现她具有一定程度的良好教养,那是因为家庭因素,还是自我要求?

  「你可以不回答,但是我要保留问你一个问题的权利。」他给她一条退路。

  苏黛的反应是沉思,久久才说话,「工作方面的事情很难说,有一些想法对我来说还很模糊,所以无法给你答案。」

  这倒是,毕竟她也才十七岁而已,仔细想想他才察觉自己是有点强求了。

  注意到伍岩神情的微妙变化,苏黛取笑道:「大叔,不用操心。」

  伍岩学她耸耸肩,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然后他听见苏黛淡然的声音:

  「不用操心,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会负责。」

  再度望向苏黛,她正在喝茶,很从容惬意的。

  他的角度只能望着她的侧脸,他看见,她那双眼睛是那样的黝黑明亮,是仿佛孩童一样纯粹的深黑色。但是那双眼早已经历过许多故事,没有外人所想像的天真单纯。

  或许……伍岩想着,或许他并不需要为这个孩子担忧什么。

  她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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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付出一切也无所谓……

  伍岩是这么说的。

  或许,她一直模糊不清的想法,就是这个。她也希望会有个可以让她愿意付出所有的事业。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

  夜晚的课堂里,除了老师单方面喃喃自语似的讲课声音之外,同学们因白天工作的疲劳而失去互动的精力。

  即使偶尔会因为老师的笑话而响起笑声,但笑声通常也很快地疲软消散。

  她不敢说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因为贫困而工作,但确实大多数人都是金钱因素而来到夜校就读。在这样不得不忙碌于生活、事业与课业的状态下,他们其中有谁可以真正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她知道伍岩是学校夜二专三年级的学生。

  他很可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进入夜校就读。他在最早的时候,如何能这样坚持下去?她光看就累了。

  业务员,她做过。要有十次被拒绝九次的勇气,看遍各式各样的目光,不信任、尖锐、挑剔、嫌恶、贪小便宜……她几乎对人类的丑恶脸孔反感到想吐。

  工人,她做过。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她总是因为过于疲累而紧绷到无法入睡,折腾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体力无法负荷也要继续忍耐,直到财务窘况稍稍好转为止。

  这些工作,当初她如果不是为了钱,根本做不下去。

  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傻瓜……

  苏黛撑着脸,目光从黑板上的各种财务比率分析向下移动,最后停在她身前的羊咩背脊上。

  羊咩……

  她是另一个傻瓜。

  似乎跟大蛙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吧,羊咩最近不太爱笑,连郁闷的神情都没有费心掩饰。

  这样一点都不像她了。

  她问过羊咩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期待在羊咩眼中看见过去那样晶灿的光芒。

  甫升高一的时候,妈妈因为过度疲劳而死,从此她只剩下一个烂到无药可救的烂家庭。

  一直支持并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有羊咩。

  羊咩是不会说安慰话的人。

  母亲出殡的那天晚上,她原本不想出门,但羊咩买了半打啤酒,硬逼她上了机车,两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小鬼就这样一路飙车到郊外的山上。

  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

  羊咩当时的酒量也不好,喝一罐啤酒就半醉了,反覆像在唱歌似地念着:「黛黛,乖乖,怪怪……」

  她跟着耍白痴地回道:「羊咩,咩咩,羊咩咩……」

  她实在太白痴了,因此羊咩大声的笑起来。

  星夜下,羊咩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则仿佛在那双星眸里看见她们未来的希望。

  羊咩说:「不要妥协。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天她倒在羊咩的怀里流下眼泪。

  从何时开始的?她们只用那种为彼此取的昵称,就好像想割舍社会制度中的姓名,割舍这个世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她们并不想背负的负担。

  黑暗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吗?

  苏黛看着身前羊咩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真的相信过,羊咩眼中的星光就是引领她走出黑暗的一线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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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更加频繁的看见她。

  并不是碰了面打招呼聊天的那一种形式,因为活动范围相近,他时常可以看见她的身影。

  校园里、街道上、工作场合……她的神情从容,但是脚步却很快。他想,她是相当忙碌的。

  她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也就没有固定的时间表。

  有时他大清早就看见她显然是动身去工作的身影,但有时也在深夜看见她仍然与一群朋友流连在街上。

  他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生活态度,不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有一次,他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见她。

  她在艺文展览区里站了很久,起码有半个小时。他很好奇什么东西会如此吸引她的目光。

  苏黛离开之后,他将自己要的书借好,也走到艺文展览区去。

  是琉璃工艺展。

  他站在玻璃展示柜前,看着那一个个在灯光下温润闪动流光的剔透琉璃,猜测她当时的目光。

  他不了解她。

  那个戏谑却又冷漠,童稚却又成熟,张狂却又礼貌,混在人群里却有着孤独双眼的女孩……他不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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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不在他预料之内,他看见她忧心如焚的神情。

  那倔强得试图掩饰,却又无法真正掩饰她内心忧虑的表情,他莫名觉得胸口一窒,仿佛也感受得到她的情绪。

  当时他在学校停车场,正拉开公务车的车门准备去赶一场晚会。而她手里抓着一串钥匙,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攀住浮木。

  按照过去的经验,他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伍岩,」她艰难的开口。「我的车坏了……」

  伍岩立刻拉开另一边的车门。

  「上车。要去哪里?」

  苏黛很快钻进车里,不等他坐好就报出一个地址。

  说近也不近,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他们用不到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套房大楼。

  苏黛抢先冲上楼梯,他也顾不得停好车就跟上她的脚步。

  她的仓皇焦急让他无法有其它的联想。

  他跟进小套房的浴室里,看见一地的鲜血——来自倒在地上的一个女孩。

  女孩的手腕划上三、四条刀痕,连他都忍不住皱眉,苏黛却出乎意料的迅速和冷静,立刻抓了几条毛巾试图绑在女孩的手臂上。

  他则将女孩一把抱起。低头看她一眼,才发现她强忍着泪眼。

  匆匆下了楼,他让两个女孩一起进入后座。

  「羊咩……」

  后座,苏黛的声音细微而紧绷,他一时无法分辨那是愤怒还是哀伤。

  但那咬牙切齿的声音里确实带着一点哭音。

  「你这么轻易就想死……你命就这么贱,这样就想死?你想死,还不如我杀了你!」

  他藉着后照镜再度望苏黛一眼。

  与冷漠残酷的言行不符,她苍白的脸色几乎比那个昏厥的女孩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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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蛙甩了羊咩。

  深夜十二点?她连络上法国号,才得知这样的一个消息。

  大蛙四月订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大蛙家的政治婚姻,她是早就从法国号那边知道的,但她却还心存一种期待,期待那只是一个不会成真的传言。

  她错了,大错特错!

  羊咩的不对劲,当然跟大蛙的婚事脱不了关系。

  苏黛疲惫的坐在羊咩的病床旁边,她觉得自己需要另外一张病床。

  「羊咩是不是出事了?」法国号在电话的那头揣测。

  苏黛垂下酸涩的眼皮。法国号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听她疲倦的声音岂会有不起疑的道理。

  「没事的。」她说:「我处理得来。」

  法国号沉吟了一会儿,佯装正常的嗓音里透露出一丝掩饰得不够完美的担忧,「羊咩女王还会重出江湖吧?呵呵……区区的失恋怎么会打倒她?我们有一群男人领号码牌等她临幸呢!」

  「可不是吗?」苏黛很配合地说。

  但是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

  「……她还好吗?」

  他们有太多共同的朋友这样进入医院,原因各式各样,结尾却都相同——他们都走了。

  她觉得心酸。「之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目前羊咩已经抢救回来,但是看她的自残方式就知道她死意已决……

  法国号收线了。她将手机塞到口袋里,略略抬头,站在她身旁像块巨石般的庇护身影,是伍岩。

  伍岩低头看着她。

  「你需要休息。」他往她手里塞了一瓶水和一块面包。「吃完之后睡一会儿,我会看着她的。」

  苏黛蓦然热泪盈眶,连忙低下头来。

  伍岩没有任何举动,甚至没有拿来旁边的面纸盒,他想她不会希望任何人发现她的眼泪。

  「……车子的清洁费我会付给你。」

  伍岩没有应声。

  「医药费我也会付给你。」

  伍岩仍然保持静默。

  苏黛静了很久,才又开口,「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背影单薄却坚毅,仿佛在肩膀上吃力的背负着重担。伍岩迟疑了—会儿,但终究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手去按住她的肩膀。

  「好好休息,她醒来的时候会需要你。」

  苏黛忍着泪水,费劲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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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咩醒来时是隔天的早上八点。

  彼此对看,眼瞳深处她的疲惫无力对上她的浑沌茫然。

  过了不知道多久,羊咩的双眼逐渐凝聚出一点微薄的神采。

  哭、笑、愤怒、忧伤,她以为羊咩至少会表现出其中一种情绪,但她没有。羊咩只是继续看着她,用一种她过去从没见过的凝滞眼神看着她。

  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真不想看见这样的羊咩——没有人气的脸庞、没有光芒的双眼……

  「你不是要当闻名世界的发型设计师吗?」她说。

  羊咩不是没有动静,她极其缓慢的侧过脸庞,闭起了双眼。

  她等待着羊咩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但没有想到会等到这么一句。

  「阿怪……我怀孕了。」

  她气窒地闭起双眼,随即难以克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紧握住双拳,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想忍住气愤,还是想忍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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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生那个孩子。」

  他买了早餐,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苏黛这么说着。

  「我户头里有些钱,你拿掉他,你不能现在就被孩子绑住。再说……大蛙会要这个孩子吗?他们家不会承认的。」

  苏黛无情的言语中,连声调都没有起伏。

  伍岩站定在病房门口。

  他的年纪已经够大,足够他不被苏黛的伪装所蒙骗。

  在她冷淡的语调之下,他仿佛可以听见她更深、更深一层的,属于她内心深处的伤心脆弱。

  现在她们的话题并不适合让他进门。

  苏黛说完话之后,很久都没有声响。那个她口中称为羊咩的女孩,完全没有说话的迹象。

  「……是谁说不要妥协的?」苏黛再度开口的时候,那声音听来相当虚弱。「你走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阿怪……我好累……好累好累……」

  苏黛简直像无理取闹的孩子,「那我就不累了?你想过我没有?我……」

  她倏然中断语音,他猜测是因为哽咽的缘故。

  女孩似乎哭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真的好累了……」

  接着又是好长一阵的无言。

  是不是该敲门进去?他还在斟酌时机。

  女孩这时却又说话了,「……阿怪,我肚子饿……你帮我买点吃的好吗?」

  「早餐我请人帮我买了,你再等一会儿,他马上会过来。」

  似乎是个好机会。他屈指敲了敲虚掩的门板。

  「方便进去吗?」他问。

  里头则传来苏黛的应话,「请进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苏黛已经到了门口,正好接过他手上的食物。

  「真抱歉,这样麻烦你。」

  伍岩对她摇摇头,然后因听见布料的宪宰摩擦声而狐疑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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