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惊得面如土色,大叫道:“兄弟们,快冲过去……”
“别动!”高靖廷厉喝,镇住了飞羽军。
狼性异常残忍,一旦见了血,便会疯狂进攻,直到敌手被吞吃干净才会停止。
狼群,加上几万敕勒军,就算是这九千飞羽军再怎麽骁勇,也无法逃生!
庄严霍然一省,呼喝著将飞羽军收拢,双方隔著狼群对峙,谁也不敢先行攻击。
高靖廷冷汗一滴滴落了下来,狼群离他已不到一尺,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撕咬,急中生智,拔出随身短刀架在奇勒布脖子上,喝道:“奇勒布,大不了同归於尽,看你的命值钱,还是我这个无名小卒值钱!”
奇勒布冷哼一声,“那你尽管试试吧。”
便在此时,沙丘上的头狼扬声长嗥,纵身跃起,狂奔而来。
天边亮起微弱的晨曦,那头狼迅若疾风,皮毛在沙漠的风中飘扬,竟赤红如火!
草原传说中神奇的赤狼!
狼群纷纷让开一条道,那赤狼宛如国王莅临。它个子很大,像一头小牛犊,异常精壮结实,耳如刀,目似电,牙爪坚硬有力,踏在沙地上,尘沙飞扬。
赤狼一步步走近黑马头前,饶那黑马是大宛有名的乌云追,也自骇得蹄颤腿软,换了一般的驽马,早就吓趴下了。
那碧光莹然的狼眼盯住了高靖廷,流露出聪明、蛮横、凶狠种种表情,浑身上下充满了草原之王特有的傲岸。
高靖廷手一紧,短刀在奇勒布的脖颈上勒出一道红印,赤狼立刻停下了,仰天长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显得那样漫长。高靖廷提起全部的精气神与之对抗,面对这大群的狼,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这是意志与勇气的较量,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否则,头狼会在对手失神的一瞬间扑上来!热焰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寒冷与孤寂……
狂风在鬼城的洞穴里流窜,呼啸、呜咽、嚎叫,忽高忽低,慑人心魄。
罗文琪安静地躺著,似已失去了全部的生命与力量。唯有两排羽睫偶尔轻颤,手指微微痉挛著,泄露出不可述的一切。
摩云慢慢坐起身,凝视著一直爱如珍宝的人,身上累累的伤痕是自己留下的吗?
狂热的欲望已被强烈的心痛代替……
为了成全自己的心愿,阿宣竟然任由他伤害……
不後悔,但是,心痛欲死……
轻轻擦拭著罗文琪的身子,感觉到肌肤的抽搐,简直不忍下手……
肩头的伤口裂开了,又渗出了血……
从前阿宣皱皱眉自己都会难受,今天居然亲手伤他至此……
包好伤,再替他穿上一件件衣服,衣料摩擦到伤处,听到罗文琪发微微的抽气声。
一缕缕淡淡的光线从缝隙中射入,照在罗文琪清瘦的脸上,苍白得近似凝结的冰雪,仿佛随时都会融化掉……
这一份情,他今生还不了,来世,他一定会还清!
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祭台上流过一道蜿蜒的水迹,暗红掺杂著白浊,异常刺目。
再也难忍万分痛楚,抱住了罗文琪,“阿宣……”
怀中人身子一震,细长卷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
黯淡的眸子先是迷朦不清,无意识地转了转,渐渐变得澄澈清灵,如秋水,如寒星,毫无杂质,好像草原的万里碧空,没有一丝阴霾。
眸光闪动,落在摩云脸上,怔了怔,唇边露出一抹浅笑,“五哥,你好点没有?”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涌上心头,“阿宣……”
想道歉,可话还没出口,罗文琪已经淡笑道:“我居然睡著了,五哥,我一定是老了……”
努力坐起,身体不住地颤抖,“刷”的一层冷汗便浸出。
“阿宣,别乱动,你的身子……”
罗文琪神色一僵,转瞬即逝,“我的箭伤不要紧,倒是你的毒伤……”
摩云一愣,忽然明白了罗文琪的用意。
这一切,他只当从未发生过!
生命中刻下了深深伤痕,怎能说忘就忘?罗文琪却轻轻挥开,犹如抹去了暗角中尘结的蛛网……
阿宣为了让自己免去沈重的内疚与自责,才这麽做的吧?
心中激浪汹涌,喉头一热,大股的热血狂喷而出。
罗文琪大惊,“五哥……”伸手欲扶,刚下地,腿一软,险些栽倒。
“没什麽……”摩云强咽下胸口滚溢鲜血,回手抱住罗文琪,一步步走到洞口前,“快,快记住这个符号……”
洞口刻了一个狼头,虽模糊不清,可仍旧昂著怒目,十分鲜活。
“只要洞口刻有这个记号,那就是出路……”
摩云只觉得气闷无比,无法呼吸。
时间到了……
抬起头,用力看著罗文琪。他要将这清俊的面容牢牢记住,来生不会寻错人……
“五哥,五哥……”罗文琪顾不得自己身子疼痛,死死撑住摩云沈重的躯体。可是肩头受伤,手臂无力,根本使不出力气。眼看摩云慢慢沿著洞壁滑倒,连带他也跟著坐落在地。
一层死灰色浮上摩云的脸,大量的鲜血从口鼻中涌出,怎麽也止不住。
眼前五彩斑斓,光晕旋转,盛如彩虹。
地狱之花,让死亡灿烂而美丽。
第八章
双方将士见势不妙,催动战骑,向战场冲来。
猛听飞羽军齐声呼喝:“伊沙可汗摩云在此……”
两骑快马抢在了飞羽军的最前面,领头的庄严押著摩云急速靠近。
奇勒布大惊失色,狂吼道:“退後……”
两股大军就在快要接触的一刹那,生生立定在原地,双方相距已不到十丈!
风刮过沙漠,沙雾遮天盖地,半晌方才慢慢散开,显露出将士们的身影。
旌旗扑啦啦翻卷,越衬得战场寂静肃穆。
摩云被押到高靖廷马前,神色傲然,根本没把这位大将军放在眼里。
“可汗……”奇勒布又惊又急,摩云既是他的小舅子,又是敕勒最高首领,现在落入飞羽军手中,这可是关系整个敕勒部落的大事了。
摩云手一扬,阻止了奇勒布,不羁的目光挑衅似的一扫高靖廷,眉角眼梢尽是不屑。
高靖廷剑眉一轩,唇边浮起一丝冷笑,眼光倏然对上摩云,犹似闪电相击,碰出道道厉光。
罗文琪喝道:“敕勒大军放下武器,全部下马!”
敕勒两大首领同时被俘,将士再怎样英勇也不敢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飞羽军刚要围过来,本已退开的赤狼率领群狼又一次冲了过来。金儿跃在狼群之前,一声怒啸,所有的狼都吓趴下了。
赤狼仍然不服,嘶吼欲扑,金儿大恼,“刷”的一爪子拍去,正中赤狼的鼻子,顿时皮破血流,疼得赤狼嗷嗷直叫。
飞羽军趁此机会,收缴了敕勒军的武器和战马,将所有人押在了一处。
罗文琪这才略微放心,忙吩咐手下替高靖廷包扎治伤。
高靖廷极不耐烦地夺过白布条,随便一缠,也不管鲜血染透重衣,拨马回身,看著摩云,冷冷一笑,“伊沙可汗,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摩云神色倨傲,“手下败将,神气什麽?”
高靖廷淡然道:“不错,你如今正是飞羽军的手下败将!”
摩云气得险些暴跳起来,一转念,眸光直射向罗文琪,“按敕勒人的规矩,谁抓到我,谁就是我的主人。请问罗文琪将军,你将怎样处置我?”
罗文琪心口一窒,闷得几乎透不上气,脸色惨白如纸。
做了俘虏,竟然还敢这样嚣张,向罗文琪挑战!
高靖廷双眉一竖,“处置?你就等著向皇上献俘吧。”
摩云似没听见高靖廷的话,深邃如海的眼睛只是看著罗文琪,迸射出如火焰般的炽热。
柳星越看越恼,抢过来挡住摩云饿狼般的视线,恨不能一棒子打倒这个不顺眼的家夥。
庄严见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不禁笑了出来,“你别管摩云,反正他已经是俘虏了。”
“哼,看他那一脸的神气,好像谁欠了他似的,可恶,他还摔过我一跤……”柳星真想学金儿狠狠咬摩云几口解气。
罗文琪迎上摩云的目光,幽深的眸中浮上一层坚毅,转头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高靖廷眼里精光闪烁,盯了摩云一眼,便随著罗文琪来到了无人处。
“大将军,你真打算带摩云和奇勒布回边城?”
高靖廷跳下马,一脚蹬在沙丘上,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你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
“嗯……”罗文琪随之下马,站在他身旁,“敕勒可汗由各部落联盟共同推选出来的,并无统一的实权,我们抓走摩云,敕勒人立刻会另外推选一个出来,对敕勒丝毫无损。”
“你是想放了摩云?”高靖廷敏锐地发觉了他隐含在话中的含义。
“对,摩云一战既输,锐气尽挫,又与柔然的小耶氏结下了怨,想来不会再贸然进攻,也不会再听命小耶氏的挑拨。”罗文琪一一分析出厉害关系,“若是我们带走摩云,敕勒一来急於报复,二来势弱,必会投靠柔然,凭空树下这个强敌,日後我们对付柔然就更难了。”
高靖廷点头道:“敕勒人极重名誉和英雄,输了就认,不会胡搅蛮缠。假如放了摩云,他必然无颜再战,等於去了柔然一臂,又宣扬了我天朝的宽宏,一举两得。”
“正是如此。”罗文琪大为欣慰,原本还担心高靖廷会刁难,想不到他竟分析得比自己还清楚。
高靖廷忽然又迟疑了一下,“只是……”
罗文琪惊道:“还有什麽不妥?”
“抓了敕勒的伊沙可汗摩云,乃是不世的奇功,论功行赏,起码进爵三级,以你现在的品级,已够封侯。你若放了他,便是将到手的富贵功劳白白放弃了……”罗文琪淡然一笑,“若是为了荣华富贵,我根本不用到边关征战,这些功劳不要也罢。”
高靖廷面露惊奇之色,上下打量着罗文琪,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我是第一次听说上阵打仗不是为了求功名富贵。那我倒要请教了,你为何征战沙场?那些报效国家之类的借口就不用说了。”
为何征战?
罗文琪一瞬间竟迷茫起来。
“朕等着你建功立业,凯旋还朝……”
为了慕容翼飞这一句话吗?
两年来的劳碌、拼杀、流血、牺牲,只是为了慕容翼飞的期望吗?
“我不知道……”罗文琪乌黑的眼眸流露出一丝怅惘,“我真的不知道,奉旨出征,辗转沙场,也许,是为了……”
是为了逃开那不堪回首的一切……
高靖廷从罗文琪眉宇间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痛楚,不禁暗自后悔,“我不是有意……”
糟糕,这么一说,岂不是表明自己看穿了罗文琪的心事?
罗文琪万没想到高靖廷竟如此敏锐,难堪一下子涌上心头……
转过头,遥望着茫茫无边的沙漠,一抹自我解嘲的笑容掠过唇角,“我是什么身份,什么出身,我自己清楚的很,也不必避讳。自己做事自己当,我不后悔。”
高靖廷用力扳过罗文琪,盯着他的眼睛,“自古英雄不论出身,你不在意,别人又能怎样?”
他猛然转身,抬手一指,“你看,万里江山如画,就等着男儿大丈夫纵横往来,建功立业。所以,这才是你应该驰骋的地方。”
似醍醐灌顶一般,一席话深深击在罗文琪心上,仿佛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全身滋长,汹涌激荡,几欲冲破身体。
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只是从高靖廷口中说出来,大出他意料之外。
高靖廷被罗文琪看得有点狼狈,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我说得不对吗?”
罗文琪不觉宛尔,“想不到大将军会对我说这番话……”
高靖廷脸上发热,当初为难罗文琪之事犹在眼前,十分抱愧。欲待道歉,可是他向来面皮薄,平生又未曾说过这类话,一句“对不起”在舌尖直打滚,就是吐不出来。
罗文琪自然知道高靖廷想说什么,看他如此窘迫,便笑道:“过去的事就算了,大将军日后手下留情,多多包涵,文琪就感激不尽了。”
高靖廷一听,却似讥讽他先前的刁难之事,越加尴尬,存身不住,回头便走。
罗文琪差点笑出声,叱诧风云的高大将军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害羞,真是好笑。
高靖廷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事,“我这次是微服跟随飞羽军出征,表面上一切事务都是你做的主,释放摩云当然也出自你的命令。要是那些长舌的监军御史说你私通敕勒,暗自纵放,参上一本,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做事只求对得起国家朝廷,其它的事不在我考虑之中。”罗文琪说得很平淡。
高靖廷凝视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罗文琪怔住了。
没有私心吗?不,他有私心,他不能恩将仇报,害了五哥……
只是,局势正好如他分析,可以释放摩云而已……
假如不能放,他会押着摩云回边城吗?
这那间的犹豫,已让高靖廷明白了罗文琪未说出的意思。
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摩云那挑衅的神情、灼热的目光中,他知道,两人的关系绝不寻常。
直觉地感到,罗文琪和摩云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述的情谊存在……
轻拍罗文琪的肩膀,“走吧,别为没有发生的事伤脑筋。”
一跃上马,奔驰到飞羽军阵前,喝命:“放了摩云和奇勒布。”
柳星和庄严都大吃一惊,齐齐看向跟在高靖廷身后的罗文琪。
罗文琪微一颔首,两人这才不情愿地解开了摩云和奇勒布的绳索,拉过了两匹马。
摩云眸光一亮,紧追着那俊逸的身影,再舍不得离开。
不等罗文琪抖缰,雪光便轻快地跑动着,罗文琪一个没拉住,马已到摩云面前。
“罗将军……”摩云欲言又止,万千话语,此时怎能说得完?
罗文琪避开了摩云火热的目光,“但愿可汗体念天子圣恩,早日罢兵,议和为上。”
声音虽不高,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似许下了誓言,摩云最后深望了罗文琪一眼,打马向敕勒军飞驰而去。
高靖廷突然长声叫道:“摩云,是我骠骑大将军高靖廷宽宏大量,放你回去,你可记清了。”
摩云咬紧了牙,姓高的竟敢公然抢功,侮辱他伊沙可汗。今日看在阿宣的份上忍了,这笔帐,日后再找姓高的算!
罗文琪却如雷轰顶!
高靖廷分明是替他揽下了私放摩云的责任!
冷面冷心的高靖廷竟然会为他著想?罗文琪脑中晕眩,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那迷糊的样子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韵味,原本淡淡的忧郁眼神化作了朦胧,纤长细卷的睫毛眨了两下,好像刚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