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水莲前来小屋找他时没见到人影,加上夜里又不得闲,没什么机会睡觉,所以到了白天才会累得睡着吧。
原敬久小心翼翼地踏入木屋,在地板上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愣愣地瞧着水莲的睡脸。
老实说,水莲跟这个屋子实在是有些不搭衬,一来是水莲身上的衣饰太华贵,二来是屋子和垫被太破旧,所以看起来有一种冲突感。
不过水莲很美,这是一个绝对的事实。
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唇瓣以及微微起伏的胸膛,原敬久觉得方才的微酸情绪,似乎也随着水莲规律的呼吸声而逐渐淡去。
不管外人如何想,原敬久都知道,眼前这个水莲,这个他只消一伸手便能碰得到的水莲,才是真实的存在。
至于那些市井之间的谈论,乃至于街坊阅的传闻与讥笑,都与水莲无关。
水莲孤身立于混浊的尘世之中,即使身旁已满是罪恶和污秽,依然笑得如同初生婴孩一般的纯洁,让他忍不住想为水莲排除那些泥泞,将他自黑暗之中拉出,放在自己的身旁细心疼惜。
“水莲……”原敬久吐出轻唤,仿佛一个在期盼花开的孩子,专注地盯着面前合眼的水莲,只希冀着花瓣张开、吐露清香。
“嗯……”虽然声音很轻,但水莲被原敬久这么一叫,还是很快地醒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不过脸上依然是一副爱困的模样。
“你回来啦……对了,我拿了吃的东西和酒过来,不过可能填不饱你的肚子就是了。”水莲边打了个呵欠,边把枕边的木盒递上前去。打开来以后,里头放的是饭团和酒。
这些食物其实是他从娼馆带出来的,由于他对老板说了自己中午想在外头吃,所以店里的人便依照他的食量包了饭团,只是这点东西要拿来喂人高马大的原敬久,肯定是不够的。
“这样已经很麻烦你了。”原敬久没想到水莲不但挂念着自己,甚至还费心带了食物来,心里顿时涨满温暖的感觉。
也因此,之前他在酒店里所听到的风言风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复存在。
毕竟水莲正活生生地在与他谈话,所以他根本毋需相信他人所言。
“倒是你……这样成天往外跑,店里的人不管你吗?”
原敬久可不觉得娼馆的老板会如此放任夜华。
“客人晚上才会来找我,所以白天我闲得很。”水莲又倒回床上,他侧着身子面对原敬久,唇边逸出一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浅笑。“我现在有贵客包养,店里的人讨好我都来不及,又哪敢说我半句是非?”
“贵客?你是指田昌友信?”听见水莲的回答,原敬久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初见面那一日的情景,以及酒客们闲谈时提起的名字。
田昌友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由于他尚未去探听,所以对田昌友信所知不多,但是与水莲相关的事情,倒是听了不少。
莫名的嫉妒在原敬久的心底生了根,他知道田昌友信应该同其他官爷一样,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包养水莲;即使对水莲再好,也不是真心相待,不然早该替水莲赎身了。
因此原敬久感到非常不是滋味。
虽然他并不明白那样强烈的怒意到底所为何来……
“你怎么知道?”水莲打量着原敬久,他记得先前地痞们说过他有田昌大人当靠山,但原敬久为何会连友信这个名字都知道?
“这……一因为我刚才进城去晃了几圈,有听见路人聊天时提过,所以才随口猜猜的。”原敬久含混不清地一语带过,因为他总不能说自已是从酒客们口中听到田昌友信的身份,以及这个奉军与水莲的关系,所以才想打探田昌友信的消息吧?
“说的也是,他是鼎鼎大名的田昌奉军,官大权大,很难不听到他的名字。”水莲拉过自己的发尾把玩,没去追问原敬久其他的事。
“这么说来,你的贵客真的是田昌友信了?不然怎么有钱养得起你?我想你的身价应该是挺高的……”
虽然这么说有些怪异,不过瞧水莲生得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模样,连他这个没碰过男人、不懂风雅的粗汉子都会为水莲感到心动了,所以他猜想水莲应该是娼馆里一等一的红牌吧!
既然是红牌,那么想花钱包养他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田昌友信,不但官位高、权势也太,绝对有那个能力养得起水莲。
“你真正想问的,不是我的身价,而是有关田昌友信的事吧。”水莲张着大眼睛瞧向原敬久,带笑的唇角显示出他早就猜出原敬久的心思。
“我说过你很精明……”原敬久伸了伸懒腰,往后一倒,靠着墙壁,眯起眼睛打量水莲。“不过听你的语气,似乎不怎么想告诉我有关于他的事。”
大概是因为水莲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早熟、聪明,再加上自幼身处娼馆,耳襦目染的关系,所以水莲的反应总不似一般少年那样单纯。
“他是亲水的奉军之一,掌一万兵马,奉军府邸在城西,他有三房妻妾,四个儿子,但他不喜欢美女,却专爱美少年,尤其是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孩子……你还想知道什么?”水莲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像猫儿一样慵懒的趴在床上。
听着这一长串的讯息,虽然都是原敬久还没打探到的,但不用想也知道,水莲现在告诉他的,大概都是一些用不着刻意探查的杂事,不管是不是探子、不管是不是真的要打听,只消往市场转一圈、跟人假装熟络地聊上一会儿,就能听见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
看来,水莲这边是不可能探得到消息了。
不过见水莲设打算露口风,原敬久倒是为此松了口气,因为可能的话,他也不想利用水莲取得情报。
他只想与水莲成为单纯的朋友,没有利益关系,没有权势、金钱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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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水莲在床上懒洋洋的姿态,原敬久突然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娓娓说起自己的过往来。
“我们原家是北边的没落贵族,我有个弟弟,前阵子娶了妻,目前与我母亲同住,我的父亲去世得早,临死前一再交代我得重振原家声誉,好恢复从前的风光,不过……”原敬久说到一半,突然沉默下来。
他闭上眼又张开眼,仿佛是在回忆什么不好的过去一般,声调突然降了下来。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只能当个小小的探子,看来要实现我父亲的梦想,大概是遥遥无期了吧!”
他几年来一直尽力为主,可惜仍然得不到重用;若不是为了达成父亲的遗愿,也许他可以轻松点过活吧!
不过倘若他当时没有坚持下去,今天也就不可能遇上水莲,跟水莲成为朋友了。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原敬久还无法如此断定,但是他承认,他其实为着自己能与水莲相识感到高兴。
至于他为何将自己的事告诉水莲,是因为他很清楚,水莲既然不会把田昌友信的事告诉他,自然也不会将他的事说出去。
而他很想要个能够陪伴他、偶尔听他倾诉的对象,毕竟这些怀旧且感伤的事在心里积压久了,总是会让人感到心力交瘁。
凝重的沉默环绕着两个人,让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水莲轻移脚步,来到原敬久的身旁,然后轻轻地抱住他,往他唇上吻去。
“水莲……”原敬久有些错愕。“你又在安慰我?”
他还记得,水莲似乎总用这种方法安慰人。
“我只会这个方法。”水莲苦笑。“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过么做了,毕竟和夜华抱在一起,对正常人来说应该会觉得挺恶心的吧。”
虽说上至皇帝,下至市场小贩,多少都会沉迷于酒色,却没有人会拿他们这些迫于无奈而卖身的夜华当人看待,所以若是原敬久觉得恶心排斥,都是应该的。
在吻上原敬久之际,其实水莲早有心理准备会受到异样的眼光了。
“不,我不觉得恶心,倒是……”原敬久拼命地在脑袋里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其实他并不讨厌也不排斥,但是要怎么说才能够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感觉?
好半晌,他总算吐出一句听起来不够圆滑的话语:“我觉得很舒服……该怎么说比较好?嗯……我觉得你的嘴辱很软,所以我并不讨厌,反倒挺喜欢的。”
被男人吻这并不是第一次,早在河边初识水莲,那个轻吻就让他记忆深刻,但是原敬久明白自己不排斥承莲,因为他的吻就如同空气一般自然,让他根本无从讨厌起。
“你是个好人。”水莲轻笑,再度献上双唇。
不管原敬久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在他看来,这个外地来的武士虽然看似粗犷,其实内心相当体贴,毕竟很少有人会去考虑到夜华的心情,然而原敬久不但顾及他的自尊,没立刻将他推开,甚至连一丁点厌恶的神色都没有表现出来,这些都让水莲安心不少。
这个粗犷的探子,对于亲水城来说,或许是个不可饶恕的敌国间谍,但就个性而言,水莲却觉得他是个十足十的好人。
从他身上,水莲可以得到一种和客人在一起时根本无法感受到的温暖,所以他其实还挺喜欢和他接吻的。
虽说是安慰,但说不定他就是因为喜欢和原敬久温存的这种暖和感,所以才借机占原敬久的便宜。
“会杀人的人,应该不算是个好人吧?”原敬久苦笑,只是双手却不自觉地攀上水莲的腰身。
他没有碰过男人,与一个男人如此亲昵算是头一遭,但是他很喜欢和水莲窝在一起时的温暖感觉。
与水莲谈话,时常会让他忘了水莲还是个少年,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大人;当他将水莲抱在怀里,环着那纤瘦的身躯时,他才会体会到水莲是多么的年轻。
“命令手下杀人的主子才不是好人。”水莲毫不犹豫地提出反驳。
在他看来,当人差使的,通常都是迫于无奈,而真正下达命令的主事者才是最令人厌恶的罪魁祸首。
像是要说服原敬久,要他别把责任尽往自己身上揽一般,水莲跪在原敬久面前,捧起原敬久的脸,开始绵密地亲吻他的双唇,手指则轻轻抚着他的前额,希望能够借着温柔的抚触淡化原敬久心里的愁闷。
“真是至理名言,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对主子这么说。”
原敬久失笑地打量水莲那细致的脸蛋,让水莲的手指抚摸的感觉很新鲜,因为那是他早已遗忘许久的温情,而水莲却毫不吝惜地给了他。
“会肯听你这么说话的主子,一开始就不会叫你杀人了。”水莲轻声笑道。
虽然他和原敬久谈论的是再严肃不过的话题,但是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却像是在闲聊一般,既轻松又毫无压力。
伸手轻扯,水莲解开了自己的马尾,让过腰的长发在瞬间像是瀑布一般地倾泻而下,那是他在工作休息之余想放松心情的习惯;唯有在绑起长发、装扮漂亮的时候,他才是娼馆的红牌夜华,而现在这副随性的模样,却是与朋友聊天的平凡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换个主子吗?”
原敬久瞧着水莲的模样,这副随性所至的闲散样子并未减去水莲的美,倒是令他看得痴迷,如缎般的发丝散落在瘦削的肩上,披在身后,在木屋里围绕出一圈异样的黑夜空间,令他不自觉地加重双臂的力道将水莲抱得更紧,只因为那份在漫漫长夜里的温暖,是他贪恋许久也遗忘许久的过往。
“能放得下的话,你早就离开他了吧,问题是你自己不肯换。”谁莲细细地吻着原敬久的额头、眼皮和鼻粱,凡是他碰触得到的地方,他都一一亲吻着。
“你们这些武人都是这样,只为了一句忠心,就白白送掉自己的一生。”虽然水莲也是男人,但由于成长环境不同,所以他对于精忠报国这类的忠大行径并不是很能理解。
“那是我们仅剩的了。”原敬久闭上眼睛,抛开了其他思绪,只是任由水莲吻着自己,体温渐渐升高的身躯让他感到陌生,因为这种令人全身发热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了。
水莲听见原敬久的回答,搂住他的颈子轻笑。
他将整个人靠到原敬久的身上去,柔声笑道:“我觉得武士都是傻子,为了主子可以连命都不要,但是我倒挺喜欢你们这种傻个性的。”倘若原敬久是株随风倒的墙头草,他大概在初次见面时就会看原敬久不顺眼,更别提出手帮他了!
“原来你喜欢傻子?”
原敬久睁开眼,瞧见水莲挨在自己身上的柔顺模样,他不禁伸手轻抚水莲柔滑的长发,对于两人这样亲密相贴的感觉感到奇妙而难以言喻。
“我喜欢傻子不好吗?”水莲不答反问,他抬起头望着原敬久,一双晶亮的眸子展现出无限的温柔和妩媚。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当天下第一的傻子。”原敬久突然迸出自认识水莲以来数不清第几次的笑声,他把脸埋进水莲胸前,温暖的触感让他向来紧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那是种新鲜感,毫无压力与包袱、甚至没有半点疲累。
过去,他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
或许当个傻子,才是最快乐的事也说不定。
因为一旦当了傻子,就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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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香吗?”看原敬久把脸贴在自己身上,水莲笑着问道。
“很香,不过我分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不管是薰香也好、茶香也罢,原敬久对这些文人雅士的东西向来没什么研究,谁教他是个只懂武功的粗人呢!
“那你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水莲并没有直接回答原久的疑惑,反倒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水莲。”他的名字原敬久自然记得。
“瞧,这不就分出来了!”水莲的唇瓣逸出柔声轻笑。
“原来名字是你,香味也是你啊。”原敬久跟着迸出笑声,像是要把先前的烦恼都忘得一干二净。
自从遇上水莲以后,他在短短几天之内似乎变得爱笑了。
“适合我吗?”水莲偏着头,期盼着原敬久的回答。
通常身处娼馆里的夜华,大半会选择一些味道较为浓烈的薰香,甚至有些香料还带有催情的作用;不过水莲并不喜欢那些气味,他就是偏爱莲花这种淡淡的清香。
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为他对自身命运的最后抵抗吧。
与其放纵自己沉沦在那样浓烈的催情香味里,让自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倒不如维持最基本的喜怒哀乐,至少要记得自己是个人,而不单只是一件任人买卖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