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乍暖还寒时刻,京城的空气还是相当的凉冽。
这天傍晚,一位骑著马的劲装男子飞也似地来到宫门前。
他下马来,宫门前的士兵忙趋前打了个欠,嘴里喊著:“十一贝勒。”
这劲装男子英气逼人,两道斜飞的剑眉充满著男性的霸气及自信。他有一双茶色的眼眸,鼻梁高挺而正直;他的唇片饱满,与他那宽宽的、发亮的额头相互呼应。他是爱新觉罗?琮祺,端王之子,在所有王孙中排行十一,今年二十又八。
虽然贵为王公贵族,但游侠性格的他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人结党,也淡泊权势。
他长年游历江南,并成为奇人“不知真人”的关门弟子,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
甫回京,他便接到皇上的亲笔密函,要求他进宫参见。
一进宫门,皇上的御前侍卫博和托已等候多时——
“十一贝勒。”博和托恭敬地一欠,“贝勒身上可有兵器刀械?”
其实他是皇上亲笔去函要求进宫觐见的,博和托也知道他纵然带了兵器也无妨。但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不打破规矩,他照例还是得问问。
“没有。”他说。
无论王公贵族、亲信大臣,凡入宫皆不许携械,纵使是神机营侍卫亦只可佩带长刀,而不能携带短兵器。当然,这是为了皇上的安全。
“那么,”博和托低声说:“十一贝勒,请跟我来。”
“请带路。”
宫墙巍峨,殿角森严,琮祺仔细一想,他有几年没进宫了。
走进干清宫门, 绕过西书房墙后,有一条长廊,博和托领著琮祺穿过月洞门,来到隐密的南书房前。
“十一贝勒,”博和托停下脚步,“皇上候著。”
琮祺没说什么,推门进入。
关上门,他走上前,朝著坐在案前的乾隆行了个大礼——
“琮祺参见皇上。”他屈膝跪下。
“起来吧。”已近耳顺之年的乾隆淡淡开口,“这里没有外人,大礼就免了。”
“谢皇上。”琮祺起身,恭敬站好。
虽久未入宫,也离开京城多年,但这些该尽的礼数,他并没忘。
“琮祺,”乾隆将他唤到面前,“你久居江南,可听过什么传言?”
琮祺一怔。机警的他立刻猜出乾隆所指何事,但皇帝跟前,他不想多说什么。
“琮祺愚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琮祺,”乾隆深深的凝视著他,“这班亲王、贝勒及贝子之中,就属你最淡泊权势地位,这件事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只能交给你去办……”他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琮祺。
琮祺接下书信,展开一看,信里开头就写著“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几个字。
他陡地一震,“这是……”
“这是沈归愚所作的黑牡丹诗的前两句,明说朕夺了朱家的天下,又说朕是异种。”乾隆面有愠色。
其实这件事,琮祺早已耳闻。据说当今圣上是先皇亲信陈世倌夫人所生,当初皇太后生下女娃,为保地位,瞒著先皇换来了陈世倌的亲生儿子。
这件事在民间传闻已久,但一直未经证实。
“关于朕的身世之谜,这么多年来不断有人提起……”
“皇上,那都是一些讹传,皇上不必放在心上。”琮祺说。
“纵使是讹传,也严重影响了朕的威信及清帝正统。”乾隆脸一沉,“琮祺,写这封信的人是个名叫伏慕书的扬州人士,他说他手上握有关于朕身世的确切证据,还要朕遣人下江南一趟……”
“皇上难道是要琮祺……”
“没错。”乾隆点头,“你久居江南,对那儿熟悉,而且你口风紧,办事牢靠,所以朕希望你替我走一趟江南。”
担此大任,琮祺不觉惶恐。
此事攸关当今圣上的身世之谜,动辄得咎,非同小可,他真的不想蹚这浑水。但现实是……由不得他。
“朕知道你刚从江南回来……”见他面有难色,乾隆又说,“要你即刻启程,离开你多年未见的阿玛跟额娘,实在难为了你,不过朕已经想不到第二个人选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然知道这不是件好差事,但他非常明白……他是推辞不了的。
“我该如何跟这个名叫伏慕书的人接头?”他直截了当地问。
闻言,乾隆露出喜色,“你只管南下,这个人会想办法跟你接头的。”
“琮祺明白了。”
“琮祺,”乾隆直视著他,神情严肃,“此事我知你知,断不许跟他人提起,就连你阿玛……”
“皇上,”琮祺大胆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若不信任琮祺,便不会召我进宫,这件事,琮祺到死都不会吐露半句。”
听他这么说,乾隆放心的笑了。
“好,很好,”他说,“那么你即刻启程,一拿到‘东西’,立即回京。”
琮祺单脚一跪,拱手一揖,“琮祺领命。”
第一章
徐州,崔府。
崔学儒是徐州当地的仕绅,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娃儿。他怕女儿被继母冷落,甚至是欺凌,所以一直未续弦,而如今他最大的希望是替十八岁的女儿寻觅赘婿。
是的,他的条件是对方必须入赘崔家,以延续他崔家的香火。
这消息一放出,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毕竟崔家在地方上有头有脸,也因为经商而累积了不少财富。再说,崔家小姐自幼读圣贤书,深通文墨,外貌又娇美出色,就连那不可能成为赘婿的男子都忍不住登门拜访。
但其实,看似柔美可人的崔家小姐,私底下是个教崔学儒头痛的野丫头,还经常在夜里溜出家门游玩。
这天近熄灯时分,崔府的丫鬟春兰从崔家小姐房里冲出来,沿路大呼小叫地。
“不好了,不好了!”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跑到了崔学儒的书斋外。
还未就寝的崔学儒推门出来,见她莽莽撞撞地,不禁蹙起眉头。
这丫鬟成天跟他那野丫头在一起,也成了这副莽撞性格。“春兰,你这是做什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老……老……老……”春兰上气不接下气地。
“老什么?”崔学儒皱皱眉头,“不老都让你给叫老了。”
“老……老爷,”春兰好不容易顺了顺气,“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
“小……小姐她……她……”她焦急地,“她不见了。”
崔学儒不显紧张,对于女儿半夜溜出家门之事,他早习以为常。只不过,今天似乎溜得有点早,以往她都会等大家睡了才溜出去。
“天亮前她就会回来的。”他说。
“可是……”春兰拿出一封信,“小姐她留下了这个。”
崔学儒一怔,立刻接过书信一看。“什……”
这字迹是他女儿的没错,但是她在信上写著的是……她离家出走!?
父亲大人膝下:
女儿年方十八,尚未有为人妻母的准备及能力,为免丢了崔家及父亲的颜面,女儿决定暂时离家,待父亲为女儿招婿之事暂缓,女儿或会考虑返家。
但在此之前,女儿要展开人生之中的第一场冒险。女儿已带了盘缠,足够到江南一游,勿念。
不孝女宝儿
“我的老天爷,她竟然……”崔学儒一直以为女儿纵使再胆大,也不敢离家十里以上,却没想到她这次居然留书出走。
“老爷,这可怎么办?”春兰急得红了眼眶。
她平时在小姐身旁跟进跟出,早跟小姐培养出如姊妹般的感情。
“她从没出过家门,我想她……她走不远的……”崔学儒皱著眉头,神情苦恼而忧急。“也许她后悔了,就会自己回来……”
须臾,他越想越不对,终于决定了一件事。“我立刻叫人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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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京城之后,琮祺一路往江南赶,就为早日拿到乾隆所说的“东西”。
他虽不过问宫中事务,也对官位及权势毫无兴趣,但关于乾隆不是爱新觉罗正统这件事,他耳闻多时。
这件事在宫里已不是秘密,但却没有人敢提起。因为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此事,那些皇亲国戚们也不曾有人拿这事儿来闹。
如今,皇上对此事如此忧心,显见他自个儿心里也有点疑虑。而此事若经证实或传出,将严重影响大清正统,也足以摇撼现时平静富足的大清帝国。
琮祺当然知道自己担此重任,绝不可轻忽。不管他此行南下是否拿到所谓的“东西”,他的处理态度及方法都可能影响到他阿玛、额娘及端王府上上下下。
行经一处河岸,他瞥见一名少女蹲在河边。
少女看著河水,突然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他一怔,立刻策马趋前。跳下马背,他迅速地往河里走去——
“姑娘,你别做傻事。”他踩著河床往前走,而那少女却越往河中间走去。
突然,少女脚下一滑,整个人沉到水里。他纵身一跃,一把擒抱住她。
“啊!”少女惊叫一声,“你……你放开我!”
她挣扎著,还要往河里头去。见她死意坚决,琮祺将她拦腰抱起,几个纵跳便回到了岸边,两人都浑身湿漉漉的,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少女像是喝了几口水,咳了一会儿。
“姑娘,”见她年纪轻轻却寻短,他忍不住以老大哥的口气相劝,“蝼蚁尚且偷生,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什……”听见他这么说,离家出走、准备到扬州一游的崔宝儿猛地抬起脸来,看见这救她一命……不,这半路杀出来坏事的家伙,她愣了一下。
如墨般的两道剑眉、锐利而深沉的褐眸、直挺的鼻梁、紧抿而微微下沉的唇、健壮精实的体格……真是太好看了。
她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胸口无由的悸动了一下。但旋即,她想起这多管闲事的男人刚才害她弄丢了盘缠,秀眉一扬,恶狠狠地瞪著他。
见这约莫十八的少女竟恶狠狠地瞪著自己,琮祺微微皱起了眉。
她脸庞秀致、肌肤赛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重瞳大眼,但那两道秀眉看起来却是叛逆难驯,而两片有著红滟色泽的唇瓣紧抿著,像是在生气。
气什么?气他坏了她的寻短计画?
“姑娘,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说。
“我……”
“活著才有希望,死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他像在说教似的。
“谁……谁……”
“我看你已浑身湿透,回家去吧。”
听他不断地说教,又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宝儿气得大叫:“谁要寻死啊!?”
闻言,琮祺一怔。
她不是在寻死吗?那么她为何执意往河里去?贪凉快?不,现在还是三月,可没热到得泡到水里去消暑。
此时,一阵风吹来,宝儿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我路经这里,想洗个手,没想到一时大意让包袱掉进了水里。”她指著河水,“本来我就快捞到包袱了,却没想到你跑来阻止,还硬把我拉上岸……”
他微怔。什么?原来是这回事。
“现在可好,我的包袱给水流走了,我的盘缠也没了。”她鼓著腮帮子,一脸的懊恼。
“这样啊……”他望著河水,若有所思。
须臾,他看著宝儿,“姑娘,我把盘缠赔给你。”
宝儿一怔,“什……你要给我银两?”
他点头,“你掉了多少,我给你。”
“为什么?”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拿你财物?”
琮祺微怔。看她年纪尚轻,又一副刁钻难驯的样子,却没想到她有如此良好的品德及教养。
“算了,”宝儿挑挑眉,“也许这是老天爷给我的考验……”
他眉心微拧。考验?掉了盘缠能考验她什么?
“我爹总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又说我手无缚鸡之力,离开家铁定活不了,”她一脸坚定,又带著点胆大妄为,“好,我就要试试身无分文的我,是不是真像他所说的活不了。”
闻言,琮祺已约略猜出她根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心险恶的离家少女。看她细皮嫩肉,必定是富裕人家出身的小姐,只要饿她个两顿,应该就会哭著回家找爹娘了吧。
如果不是衔命在身,他应该会好人做到底,送她一程。但是,现在他没那种闲工夫。
“好吧,”他看著她,“既然你不要我帮忙,那就告辞了。”说罢,他转身走向他的座骑。
见他转身就走,宝儿有点失落。
不知为何,她好希望得到这个人的帮助,不过,要是她希望别人帮助她,那就失去了冒险的意义。
琮祺跃上马背,策马缓步走向她。
正当她狐疑著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解下挂在马背上的斗篷,率性地丢给了她。她本能地伸手接住,惊疑地望著他。
他没说什么,掉转马头,驾地一声奔驰而去。
看他渐行渐远,宝儿这才慢慢回神,看著手中的斗篷。
想是他见她全身湿透,故将斗篷留给可能会著凉的她吧。这么看来,他这人还不错,虽然看来有那么点儿冷漠。
突然,又是一阵风。
“冷。”她打了个哆嗦,连忙披上了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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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时候,扬州正是春日融融。湖畔柳丝随风轻扬,群芳缀满树间,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花香;湖水染上淡淡的胭脂色,有的是牡丹、芍药的颜彩,有的是琼花的色调。
春天是扬州赏花的季节,点点莹洁的琼花错落在青翠之间,而琮祺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他在江南待了几年,早已饱览各地的湖光山色。
扬州是个人文荟萃之地,名人雅士的行迹遍及城内城外,在诗人笔下有关扬州的诗句,书不胜书。
据说先皇亲信陈阁老告老辞官后就住在扬州,也难怪此次皇上接到扬州来的密函会如此戒慎恐惧。
一进扬州城,他就先觅了间幽静的客栈住下。
这家客栈离市集有段距离,远远的避开人潮。他不喜欢被打扰,此行也宜低调,而教他选中这家客栈的主要原因是……他要方便让那个从他一进城就跟著他的陌生人见他。
他老早就发现有人跟著他,但他不动声色。
“客倌,这边请。”小二领他来到客栈后厢房最安静隐密的一间上房。
进了房间,琮祺环视了室内一下。
“客倌,还行吗?”小二问。
“可以。”他拿出几两钱打赏店小二,“麻烦你替我给马匹喂些水草。”
见他出手大方,小二乐得合不拢嘴,连声称是。“是,我马上就去。”
小二离开后,琮祺将佩剑搁在桌上,坐下。
他慢条斯理地将茶盘上的杯子翻放了两只,然后倒入茶水。
“外面的朋友,”他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地,“跟了在下这么久,应该渴了吧?”
须臾,一直跟著他的陌生人推门进入——
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看来严谨而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