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一说,张青凤当真低头思索,将昨日的对话从头至尾细细想了一遭,脑中千回百转的,总有几处想不透彻,纳闷反添。
他才要开口相问,旋即省悟,不仅解开迷团,亦明白元照为何迟迟不愿开口。
老天爷,原、原来他是将自个儿当成……又窘又怒,他把眼一扬,看似要发火,可想起元照之所以不愿出诸口舌的原因,不蒂是为自己保全面子;同时,也让他免陷窘境,倘若元照真「实言不惧」,这仇、这冤,便是结下了。
如此一想,倒抚平不少火气,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被人视作女娇娥,这桩长达三年有余的误会,仔细想来,实在好气又好笑。
要说恼,他的确有满腹的牢骚和不悦,可要正面撒火,于情于理,更为不妥,而且元照亦将两人的颜面作得圆满,他又怎好大剌剌地撕脸撒气。
脸皮虽生得一张观音面,于内,他到底是实实在在的男儿性格,这心眼总比娘儿们大得多。
「那……」张青凤深深吸口长气,心头已由激愤冷静下来,唇角抹笑道:「元大哥现会儿还会将我错认么?」
尽管他笑得极为温和,但看在元照的眼里,却是笑意不见底。
不愧为一甲榜眼,显而易见,他那些无法启口的话,张青凤已是清清楚楚了。
「我知道,这事确实是我的过错,当初真不该『以貌视人』。」但……说真格的,细论起来,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待经历此事后,他是真正地体会到,「眼见为凭」有时亦不能全信,可这样的代价,似乎有些过大了。
「既事过境迁,小弟也不好再说什么,怪只怪自个儿生得一张『花容月貌』,晃眼瞧来,的确挺容易教人误会……」只为何他人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偏偏元大哥这个结,一捆就是三年之久。最后一句话,张青凤深知绝不能说出口,纵他理亏在先,还是得筑个台阶,倘若恼羞成怒,到时苦得仍是自己,尤其他还想厚着脸皮在这儿赖吃赖住呢!他眨眨细长的凤眼儿,眯成一条线直笑道:「再者,小弟亦非小心眼小性子,所谓大丈夫应当有容乃大、胸襟宽阔是不?」
嘴上不计较,心底怕是计较得紧。元照挑起眉,明知他心里打的主意,也就顺水推舟,连连叠声道:「是、是!凤弟果然是位明理人。」
虽是他自己把话说得和缓,可心里一口气不出,倒憋得人难受。张青凤突然略感懊悔,反而希望元照如先前那般,处处出言对恃,不料至今的元照,却一派迎合。
等等!这么说来,之前他之所以毫不理睬,难不成原因也是出在这「误会」上头?
只因元照将他错认为女子,考上榜眼入翰林,在他眼里,自然是「欺罔」之举,莫怪元照处处走避处处防,又碍着他与大哥的关系,不得不多加关照,而且元照为人俐落、谨慎,本不喜沾惹麻烦事,如今……
天哪!他处在这般胆颤心惊的日子究竟有多久了?思及此,噗哧一声,张青凤差点就笑了出来,只好匆忙抬手掩口,眼梢一瞥,再见他鬓发似乎搧杂几根斑白发丝,可见这段日子里,是多么的劳心劳力。
从排斥到内心坦然,这长达三年之久的折磨也够他受得了。张青凤心想,既然已真相大白,再去深究责难,倒没意思,况自个儿学问才识不输人,胸襟气量更是不落人后,但倘若让自己主动说出口,不但令人难以接受,甚至是委屈了。
抹抹唇,思量几回,他这才开口:「每回大哥和我提起,直说你的好处,那时我总不信,世上绝没有这样的人,能让大哥如此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究是怎生模样?是否真如大哥所言那般?后来我终于明白,元大哥确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你真是这么想?」元照不由暗自冷笑,这些话能有多真?!
早知那张嘴滑溜巧言,一连串甜言蜜语说得面不改色,孰知真心?还是假意?以往的他,总是嗤之以鼻,可现今听在耳里,委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总觉心底乱糟糟的,宛如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全搅在一块儿。
「元大哥是不信我?」难道还得把心掏出来不成?张青凤冷哼一声,嗤笑道:「元大哥要不信,那也就罢了,只小弟想问一句,自咱们相识以来,小弟可有任何一句虚妄之言?」当然,最早先的登门书信除外。
倘或要论有,亦不全然,他晓得张青凤向来善于窥人喜怒,一言一句均能把话说得好听圆满,要说是假话,也实过于牵强。
明白是自己将话说得太硬,元照不免有些歉然,斟酌好半晌,强作镇定地说:「没有。」
「那元大哥何以不信我?」张青凤冷声一笑:「莫非,就元大哥当大哥是兄弟,却不当我是兄弟?」
元照闭口不言,只把脸偏了过去。
见此光景,何需再多言?显然是默认了。张青凤一语不发地低着头,忽地把被一掀,作势就要起身,不道大病初愈,身子尚虚,才一使劲,便一阵阵晕眩袭来。
下意识伸手探出,他连忙抓住东西以稳住身子,谁知一只强劲的手臂将他拦腰一抱,又硬生生地按回床榻去。
「你这是做什么?病才转好,现一见风,怕是又多添场病出来!你还嫌药喝得不够么?!」
「就是再苦,都由下官自个儿承受,不劳元大人费心。」张青凤说得云淡风轻,一脸无谓。
「你──」不料他会口出此言,元照霍地起身,愤怒地道:「你这是存心气我!」
「下官不敢,仅非亲非故的,实不愿再多劳烦。」
元照气得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再见他不畏不惧,一脸平和,似乎毫不在意。心中怒火倍增,但他却隐忍不发,反而朗声大笑,笑得泪都渗了出来,拿握在手里的绢扇拍道:「好好,真有你的!」他扬起脸,满面寒霜,以一种世间罕有的清冷语调说:「能将我逼到此般绝境,是你厉害──张青凤,你赢了!」
这话是怎么说?此番话听得张青凤大惑不解,同时也有些生气,索性把脸偏过一旁,默不作声。
「你说得对,绍廷是我的知交好友,常言『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多年来相交相识,我与他,兄弟情义自然不假。」元照偏眼过去,语调冷然。「你我虽识三年有余,可至始自终,我从没当你是兄弟过。」
听得此话,心头像栓了结似地,紧得疼,张青凤不由一震,宛似一盆水兜头倒了下来,淋得他一身湿冷。
「那你何必……」
张青凤刚开口,元照立即打断他的话,紧接着说:「你甭急,等我说完,你再说也不迟。我是不当你为兄弟,然对你的情义却不少,甚至多上许多。」说到此,他的面色已有些赧红,双目直视,仍接续道:「张青凤,唯独你,能逼得我非说不可,也唯有你,教我又气又恼。」
为何气?因何恼?这下张青凤更是不解了。
「我气的是,你素来逢迎笑语,无所分别,谁晓话中真意;恼的是,则是懊恼自个儿不该多上一层想望。」元照深深吸了口气,决意大吐胸中之言:「张青凤,你听好了,我从没当你是兄弟,日后亦是。我对你,不单仅是兄弟情义;我与你,更不愿一辈子的为兄为弟。」
这一席话不啻为天外打来的一记响雷,轰得张青凤怔楞无措,整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膛来,耳内乱哄哄的,根本无法思想了。
是说笑么?他本欲含笑提问,抬眼却见元照一脸正色,神情肃目,并无往常的悠闲、从容,莫非……他是认真的?
一时半刻,张青凤如坠五里雾中,无从想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渺渺茫茫的,孰真孰假?他没法分辨,脑中只盘旋着那最后的两句话,惟有将双眼睁得有如铜铃般大,张口结舌地瞧着眼前的男人。
话既已说开,元照退无可退,反倒沉稳地落坐以待,薄唇紧抿,就等着张青凤作何响应。
四周突然陷入一股诡谲的气氛中,两厢皆沉默相视,环室寂静,消磨许多辰光,两人仍旧无言无语。
深知心急无益,心一急,便容易坏事,是以,元照在等,默默地等待,毕竟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了结的事儿。
他是抱着破斧沉舟的决心,绝非一时鲁莽,更非草率而行,只因自真相大白的同时,他亦暗自颓丧许久,每每闭上眼,心心念念全是不该有的胡思暇想,反复再三,他仍无法提起慧剑斩断不应有的情丝。
挣扎、踌躇,种种的苦烦愁闷他全受过了,无奈难以视而不见。
曾几何时,平静的心湖早已让人头下一颗石子,层层涟漪不迭。
不道一绺情丝染上身,难拋难解,既然事已至此,反正也不是啥毁天灭地的绝等大事,什么天道正理、男女伦常,他从不在意这些,何不拋开层层紧箍,正视自己的心?
他本来的打算是,倘若张青凤真无法接受,或愤慨羞恼、或出言斥责,他也不勉强,甚至他从没奢望张青凤有任何响应,他能一吐心中之念,一切都足够了。
转着念头,他不自觉收敛起剩余的笑容。良久,他慎重其事地加上一句道:「对不住,我明白不论作何回答,都是一种难堪。我只望,不管多久、是好是坏,就等你一句话,如此我便能彻底死了心。」
事犹未起,何能心死?
一听此话,方寸间张青凤倏地涌起数番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受,尚厘不清何故,心底的话,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像是个轻易罢手之人。」
他的确不是。元照微微苦笑,面露涩然地道:「情一字,终不得一厢情愿。」看向那双微挑的凤眸,就此不移。
这话一出,便是更加挑明了。心弦一动,张青凤不禁倚红着脸,垂首省思,一下子,千千万万,错综复杂的思绪全都兜上心头。
应不是,不应也不是,确实教人难堪,怎么现会儿,他竟举棋不定了。
扪心自问,忆起过去种种,元照待他,不能说好,亦不能算差,相比周旁的人,对他平日的关照是多过于责难。
可要细论,语出责难,也是出于关切,倘或无心,又怎有喜、有怒?
感情一事,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若未曾提及,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去;然而,不仅有人提起,对像还是大哥的知交、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况且是那样地认真,那样地真挚,浓烈不假的情意就这般大剌剌地呈放于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三年的朝夕相处,素日应对谈话,曾有唇舌相讥,亦有把酒言欢时,点点滴滴,岂能忘怀?
不可讳言,他是些许的动心了。
只是,就算有情有意,也非各分一边,就能说个黑白出来?张青凤又再细想了一遍,是稍稍抚定纷乱的心绪,然则心头的那股不踏实感却越扩越大。
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意念,千头万绪,他仍拿不得准,只那炯炯目光,实在难以视而不见。
百般斟酌,眉微挑,张青凤淡淡地扫了一眼,故作从容地笑问:「莫非,又是误会一场?」
「感情之事岂能当成儿戏!」元照陡然沉下脸。
见他真动怒了,张青凤知晓是自个儿把话说偏,实不该含笑反问,这样显得似乎太过轻率。
是以,他正一正颜色,换成一副极郑重的态度道:「元大人你是位铁铮铮的男子汉,而我亦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我知道。」都说是误会了,他偏不饶,非得一提再提。元照不由得叹气道:「之前是我胡涂,现下我则是坦言相告。」
「那……你信命么?」卷长睫毛直忽闪,张青凤瞟了他一眼,突然丢出一句不相及的话,随即将目光投至深浅不一的袍子,轻声道:「我信亦不信。信命,是因生命长短皆已注定;我之所以不信,乃因万事变化莫测,缘一字,妙不可言。」
此番话看似云淡风轻,又似深隐喻意,元照暗想不透,因而沉默不应。
张青凤未闻其音,仰脸笑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有时遇上了,只有愿与不愿,但这不是认命。」他嘴开了又闭,阖了又开,仿佛十分吃力的吐出话来:「世昀,我言尽于此。」他的一句话给了,能否会意,就得看元照是否真能「心有灵犀」了。
一席话说得隐晦不明,可一听到「世昀」二字,元照先是一楞,随极惊喜交加。他怎会不明白张青凤此话用意何在,倘或如先前那般喊他一声「元大哥」,便是认作兄弟情份,与绍廷无异,若是一句官腔招呼,即是君子之交,情淡如水,无话好谈了。
而今,他却是唤自个儿世昀。这是他的字,除去仙逝的父母和当今圣上,能这样叫他的惟张绍廷一人。
不以兄弟相称,不视作陌路,可以想见,意思已是明明白白的了。
欣喜若狂,本无可期盼之事如今竟成真,元照兀自怔楞地呆了好半天,茫茫然地,实在不敢相信眼里所见、双耳听闻的,究是搁在跟前的事实,抑或仅是一场幻梦?
万般不确定,因而便又生出更多的疑虑来。他心里是喜,亦是忧,姑且认作「眼见为实」好了,但逆行天伦非同小可,可张青凤却这样轻言答应。
别的不说,做出此等悖伦大事,光是在宗族亲友中便难以立足。考量至此,心潮起伏,元照满腔的热火霎那间疾速冷了下来。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可要想清楚……」对于此事,他之所以可以如此洒脱,乃因上无高堂,旁无亲生手足,一人为家,毫无牵挂,再者宗族编属三房,大房有出息,开枝散叶子息多,他一个孤家寡人,自然无碍。
他是这般,但张青凤的景况却未必相同,仅光想自个儿,怎就没替他多想想?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自己向来不是拿捏不定的人,怎么一遇上他,便想得多又广?看来他的「冷静自持」,得败在张青凤上头了。
聪明如他,张青凤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浅浅一笑道:「方才你不也说过『感情之事岂能当作儿戏!』?」这话,自然非戏语。
「我是说过,就因如此,我希望你更要想个透彻──」忽地一双温润的唇欺了过来,未说尽的话顿时消逝在口唇相接的交会处。
四瓣交叠,这一覆上,怎肯再放?元照难抑激越地揽过他的身子,紧紧搂抱,空出单手支托下颚,拚命地压着吸吮着,一丝丝的甜意沁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