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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榜眼 page 12 作者:童茵

  是好是坏,尚瞧不准,但可以见得的是,至少眼下景况还不算坏。

  纵是如此,信上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张青凤移来灯煤,将好不易拿到的信燃烧殆尽,灼烈的火光交错映照在略显苍白的容颜,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依这般情势看来,进呈皇上的折子是要写的,而且他还要写得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更是要写得条理分明、可进可退,最重要的是,需简明厄要,直取要点。

  倘或必要,写到动情之处,甚至明明白白的求情也未尝不可,怕仅怕,此折子若落入旁人手里,便是一步死棋了。

  研墨摆纸,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临笔踌躇,就怕此笔一落,太过心慌反而写出不知所云的字句来。

  就这样不自觉呆了好半晌,好歹将重点提要大致描述一回,他反复照看,总算妥当,又重新画样重腾一份这才罢笔。

  他矍然而起,至多宝格取出一把利刃,直接划开折子内里,将一只纸笺放入,再以糯米和水捣浆,糊合切口,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如此一来,便已准备就绪了。

  「春喜!」张青凤高声叫唤,接而一个小ㄚ头咚咚地出现在跟前。他掩去适才忧虑的神情,拿出一只玉佩嘱咐道:「要是你爷儿回来,就说中堂大人盛情相邀,我赴宴去了。」

  「春喜知道了。凤少爷,还有什么要交待没有?」

  他倾头想了想,忽地忆起一句很紧要的话,不得不说,于是急忙补上一句:「倘或你爷儿问起,尽管和他说『鸿门宴上,沛公犹在』。」思量许久,他仍决定自桌案拿出一封弥封好的信封交予她道:「此信你务必好生收着,若我三日未回,惟托元大哥上禀送呈。除此之外,你什么话也不必说。」

  这是为他自己留的后路,此去福祸难测,一切都在未定之天,纵然他左券在握,说穿了,不过仅是自我宽慰之语,要想全身而退,确实有些难处在。

  既然元照可赌命,他又何尝不能?

  神思抚定,蓦地,张青凤朝跟前的小丫头展颜一笑,无端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来。「春喜,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托附给你,我倒也安心了。」

  春喜虽不甚明白,但见他谈笑中隐隐便有股凝重严正的态度,更是不敢轻忽,小心异异地将信收好,认真点头道:「凤少爷您请放心,春喜会好好记得的。」

  张青凤只笑了笑,不再言语,仅抬手轻挥,无声地将人遣开了去,随后转至内室卸下一身官服,改换月白长衫,外罩紫缎卧龙马挂,头戴貂帽,显出玉树临风的神采,带着一脸欢欣踏出房门,直往厅堂走去。

  一双凤眼滴溜地转了一遭,瞧见总管正从门上兜来,张青凤也不停脚等待,直接上前,踏着黑缎鞋急急走了过去。

  「元总管,烦您老替我取一把油灯,多谢了。」

  「张大人是要出门?」递上灯火老总管探头瞅着外头略暗的天色,「大人何不带个小子陪同?或是小的替您找一顶轿来?」一面说,就要一面关照小伙子去。

  眼见耽搁不少时间,况且此事实不宜惊动太多人,于是张青凤慌忙挥手强笑道:「甭、甭!不必麻烦,我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就当是强身健体,只须一盏灯就够了。」

  老总管挑了挑眉,心有所疑,张青凤看穿他的心思,反扳正面孔,凑近一步,用着很谨慎的语气低声道:「实不相瞒,此门一出,是要为元大哥办件大事的。」说到此,他欲言又止,沉吟一会儿后才说:「这件事我想再过不久,消息总会传进府内,到时您老千万不要过于惊慌,我会有法子的。」

  究是什么样的大事需得这般小心?一句话说得隐讳不明,直教人摸不得头绪,老总管还想开口再问,等定神抬眼看时,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

  不带底下人,张青凤安步当车,扫去一脸不安,换上一副悠然闲适的豪迈模样,提着油灯踱步来到朱红大门前。

  几个门上见到来人,挑眉打量了下,瞧他一身便服行装,打扮得十足华丽,一看即知非富即贵。

  可毕竟是官家府邸,架子也就忒大,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懒洋洋站起身,随手拉了根木杖向前横地一挡,耸起眉尖喊道:「闲杂人等勿在此遛连!」

  张青凤不以为意地眨眼笑笑,把扇一阖,自腰间拿某样东西悄悄地递了过去:「劳烦小哥和中堂大人提一声,青凤依约来访。」

  少年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色已稍作和缓,再听闻「青凤」两字,立马抬眼看个清楚,仿是认出人来,「啊」地一声叫嚷,顿时眼睛发亮,神态即由惊异转为惶恐,很是热络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这就替张大人通报去。」说罢,便像是火烧屁股似地直往里匆遽走去。

  其它门房面面相觑,心底都在疑裁着跟前这位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究竟为何人?

  不消半刻,只听得啪啪啪地脚步声,那名少年急呼呼地喘着气,两步并作一步地赶上前来,先对其他的门房细声交谈一会儿,随即叫人大开中门,一位看似管事的粗勇大汉款款下阶,朝张青凤迎手道:「张大人,请往院里坐。」

  穿过宅院间老长的甬道,张青凤一面走,不禁一面暗自惊叹,所经之处,雕栏玉砌、富美堂皇;所见之人,无论门房长工,抑或是扫洒整顿的丫头,都穿著上好华服,个个眉清目秀,样貌尚称不上顶尖,但可以瞧见是精挑细选过的,身处周围遍开满地的紫千红,当真令人有恍入仙境之感。

  绕至偏厅后方,脚还未落地,便听得一声声悠扬哀凄的莺嗓,花木遮掩中,赫见一座布置精美的戏台子。

  但见台上眼窝画着桃花扇片的小旦,由扮饰的丫头踏着娇懒莲步缓缓走至台中央,张起樱红小嘴,开口便唱道:「……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是道道地地的昆腔水磨调啊!

  虽说昆腔为当道风靡一时的官腔,却想不得可在此听得苏州唱腔,那特有的软语呢喃和温婉细腻实在让张清凤又惊又喜,目光心神全投放在戏台上的人儿,就此伫立而不自觉地哼调随唱。

  随口唱出的几句,喉音虽仍有厚重的浙江调,可其中竟掺着苏州的软调韵味,从一旁默默走来的尉迟复拉着张青凤的手直笑道:「不想你会这花样,改日我办个曲宴,你也上去唱一折,教人开开眼,如何?」

  猛一碰触,倒真把人唬了一跳。张青凤瞅向逼近跟前的面容,媚着眼笑说:「哪里,仅是儿时在苏州待过一两年,听过几首曲儿罢了,要真抹粉上台,这便是教人出丑、客人受罪的事了。」

  听得这话,再见他媚眼神飞的模样,尉迟复哈哈朗笑几声,随即拉人入座,倾身问道:「你听听,这唱的曲儿是哪出?」

  「可是开场末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错!」可见他真有几分见识。尉迟复瞟了眼台架上作起悲怆拜别的杜丽娘,颇饶有深意地追问:「那末,现会儿又是哪支折子?」

  「这……」不是不晓得,而是着实碍口。张青凤明白《离魂》一折,乃是叙述杜丽娘因惊梦情伤魂亡的情景,甚为悲凄伤感。

  正欲静默不答时,耳旁传来凄凉的吟唱,伴随一声声呼唤,那扮作杜丽娘的小旦倏地扬脸拉拔嗓子,娇弱无力地伏在绣榻上,含情凝睇天际,高呼一句「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就此芳魂归去。

  张青凤瞠大眼,有些愕然地转脸过去,却不想尉迟复也正张眼逼视着自己。

  他心口不由打了个突,忽地明白了唱这一堂戏的用意。

  戏曲一折情伤身亡的「离魂」,此刻,离得会是谁的魂?

  「怎么了?瞧你紧张的,可是见那丽娘想起谁来?」尉迟复明知故问地嗤问,自手沿上轻抚,冷不防地往他腰间紧紧一握,冷笑道:「既是依约上我这儿来了,可不容你心有旁人。」

  「大人说这话,便是瞧低了我!」把气一哼,张青凤清俊的脸上已有薄怒。

  「喔?」这倒有趣。「说说看,我是如何瞧低了你?」

  「以言讥讽,这不是瞧低了我么?!」

  闻言一楞,尉迟复复而哈哈大笑:「你啊你,当真把我想得如此狭。我这哪里是瞧低你来着,只望我一片赤诚亦能换得你全心全意,可不为过罢?!」

  忽地,张青凤轻轻一叹,愁容满布,抬头睁睁看向戏台,却是两眼望空。见得这般心神不属,尉迟复不免要问上一问:「怎么了?莫不是……」

  「莫不是甚么?大人您说我把人看狭了,您这才叫『门缝里张眼』。」张青凤装似嗔怪地瞟了他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往旁来回顾盼,停顿好一会儿,便隔着小石几,主动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元照的案子,不知大人您有何打算?」

  「你这是替他求情?」

  「唉,好歹好过一阵子,我并非冷血无情之人,这情能不求么?当是一报还一报,这因果也就完了,否则于心不安,又怎能『全心全意』?」

  尉迟复还未想通透,他遂再补上一句:「大人!今儿我来了,便已想个明白透彻,可会落人口实的事我实也做不来,此案有个善终,对外倒生出感念之言,对咱们,也是有好处的。」

  「你的这层顾虑我当然明白,你的难处便是我的难处,只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善了?说出来我好琢磨琢磨,保不定未必可行。」

  「这……」张青凤迟疑许久,脸上显出茫然不知该如何着手的模样,檀口几度开阖,仍是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切实的主意来。

  「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沉吟好片刻,张青凤索性揣着明白装胡涂,把脸一转,神情十分郑重。「下官想先听听大人的打算为何?」

  「能有什么打算?!」尉迟复作个诡秘的微笑,冷哼道:「我和他,是一山容不得二虎!」

  话显然问得多余了,照这情形看,是非斩草除根,留人不得了!

  听得此言,一颗心陡然往下沉,张青凤面上却松了口气似地笑颜逐开,故作神秘地自袖里掏出一道折子来。

  尉迟复将信将疑地接过一看,飞快地扫过一遭,即斜眼挑眉,带着逼供的语气问道:「这似乎过于轻巧了……」

  「大人仔细往深一层去想,折中真意,岂只轻巧?」

  如此一说,尉迟复当真暗自思量,不由得拍髀大笑:「好哇!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实在高招!」此折既非切实求情,亦非落阱下石,之后他若再送上一道请奏圣裁的折子,岂不恰好顺水推舟,杀人不必亲操刀,真是妙哉啊!

  「瞧大人您真把我说成十恶不赦之人了。」张青凤状似无辜地笑了笑,撅着嘴道:「这人嘛,总往高处爬,岂有自甘堕落之理?此折一上,情义已尽,结果如何自是握在大人掌心,旁人何能有话。」眼媚一梢,亲手将斟满的酒递到尉迟复唇边去。

  一句话倒是把所有好坏撇得干干净净。尉迟复也不犹豫,干脆地持杯喝尽,眯起一双眼,饶有深意地在那奢望许久的脸面流连不去。

  「我如何信你?」

  「大人既已喝了酒,何以不信?」张青凤又再斟满两杯酒,自管拿起酒杯先干为敬。

  「好──」拍掌作响,尉迟复也跟着干了这杯酒,想不得他清俊斯文,骨子里却有这等的率性豪迈。思即此,不禁脱口赞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啊!」精明得教人惊叹。

  张青凤仅抿着薄唇,浅浅一笑,两颊映出淡淡的梨涡,实是好看极了!落在尉迟复的眼里,那番清雅又带着遮掩不住的媚态风韵,更令他心痒难耐。

  可到底风流多年,深黯「有花堪折直须折,更待花开正盛时」的道理,纵是美色当前,他亦能把持得住,尤是情况未明的此刻,张青凤一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怕是口不应心。

  石几矮凳上,一壶酒,几盘小菜,各怀异样心思的两人同饮,谈天说地,就是不扯及官场是非。

  表面无所顾忌,张青凤心里却明白,尉迟复疑心病特重,对自个儿心防未除,需要的便是时间了!

  但也就是这一层,最教人头疼。

  元照的案子拖延不得,更不许急躁坏事,一旦前功尽弃,那他不仅白来这一遭,自个儿难以脱身也就罢了,只怕真得再会时,唯于幽冥魂。

  望着戏台一场人鬼相逢,玉茗堂前朝复暮,只盼天地仁心,三生定情。

  双眸暗自一黯,张青凤不禁默然轻叹,但愿真能如戏文所言──

  月落重生灯再红……

  ****

  难得起了个大早,尉迟复一身补服顶戴官样打扮,递出膳牌,便气定神闲地守在养心殿外候着。

  约末巳时,天已大亮,紧随御前的穆和顺方出殿传授圣意。

  一踏入殿内,依规矩行礼磕头后,只见皇帝自龙案中抬起头来,眉目含笑地瞅着他瞧,像是早料定似的说:

  「怎么迟至这几日才递牌?」

  听这话音,尉迟复心下不免惊疑,只素来使心斗智,掩饰惯了,便是一派轻松自若,不露声色地匆容笑道:「圣上英明,微臣有几分心思您全瞧透彻了。」

  「前些日子张青凤递了道折子,说得暗昧不明,模样像是替元照求情来的,可朕再仔细详观,却又不像这么一回事。」皇帝自众奏折中取出压底的折子来,张口随意念了几段,不知有意还无心,说着便睨了底下的人一眼,「朕想问问你的意思,这件案子该怎么了结?」

  尉迟复始终沉默地听着,心思全放在暗责皇帝刻意将此折留中不发,不想皇帝突然问向自个儿。他先是一怔,随即装出个拧眉沉思的模样来,半晌才拱手道:「事关朝廷重臣,微臣只怕落人口实,这话微臣还是不说的好。」

  了然于心,皇帝朝穆和顺递个眼风,偌大的宫殿仅剩君臣二人。皇帝遂走下石阶,摆手让尉迟复起来,背身说道:「说罢,朕不罪于你。」

  「微臣以为,出了这样大的子事体,仅怕朝官人心浮动,那借人头的法子何以不得再使一回?」

  「你是说……『杀大臣立威』?」浑身一震,皇帝自语喃喃地说着,话里透着些微的难以置信。

  细观圣颜,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尉迟复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皇上要立威信,有杀的法子,自然也有不杀的法子,依凭圣裁。」

  历朝诸君,诛杀大臣的例子很多,杀鸡儆猴固然是最为有效的法子,可皇帝身掌大权,莫过于取决人的生与死,不过一个手起刀落,嘴上说是轻巧,实际去做了还得顾虑再三。皇帝抿嘴不作声,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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