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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page 8 作者:十三

  陈设简单的屋子,大致和八年前没什么差别,

  东西与他离家前相较没增加多少,除了书房以外——原是施家夫妇的房间,在他们相继过世后被辟为书房的地方,书已多到堆满整面墙。

  “戚姑娘,今晚就委屈你在石头离家前的房间里睡上一晚,明儿个再让石头领你寻亲去。”边说着,平雨打开房门,率先进入房间里、顺手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宝岩与霜白跟在他身后,缓步进入。

  看着房里的光景,宝岩不知怎地,有些怔愣。

  八年不见的房间,保持着他离家前的样子、打扫得很干净,比他住在这个房间里时还干净。夕照自窗口斜斜射入,笼罩在橙黄色光晕里的房间,除了太过整齐之爱,与旧往记忆一般无二的摆设,透出一点淡淡寂寥。

  像无主的,空壳。

  突然好难过。

  这些年,平雨一个人是怎么过?

  就算不说路,由旁人言谈间透露出的讯息,一打开门、空气里漂浮的气息,明明白白昭告着这间屋子里这八年来没有第二个人居住。

  猛地抱住平雨,也不管霜白就在一旁看着,紧紧、紧紧的,拥抱;狠狠、狠狠的,哭泣。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狠狠的哭。

  哭自己年少轻狂,却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东西需要考虑;哭平雨这些年来的寂寞,明明知道在娘过世之后两个人是相依为命,自己却只想到不能总是躲在他的羽翼下受他的佑护,而坚持要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哭自己为什么要硬撑着不肯回来,让平雨一个人孤孤单单过这许多年。

  哭,是悔。

  也是心痛。

  被这么突然又凶狠的抱住,任谁都难免会吓一跳,平雨自然也不例外。八年来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冷不防被这么一抱,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

  “石……石头?”问了声,宝岩没回答,仍是紧紧抱着,热泪一滴一滴的,渗入覆盖平雨肩背的衣料里,泛滥成灾。

  “怎么了?”犹豫的看了霜白一眼,然后举起手,拍拍宝岩的背。

  像哄个孩子那般,像在宝岩年幼时常做的那样,轻拍。“是怎么了?话呀?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呢?恩?”

  霜白见状,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倾身,行了个礼,然后退出房间,留他们两人独处。

  好个有礼有体贴的姑娘啊……宝岩这块石头能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媳妇儿,可真是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德。

  看着霜白的表现,平雨不禁这么想着。只是虽然觉得宝岩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妻子,作兄弟的理当为他高兴才是;心里怎么也无法开怀。

  有一种……淡淡的阴影吧?不知道是什么,闷在胸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想在意,以为自己不过是还没适应,过阵子应该就没事了,便先将之抛褚一旁。

  当务之要,实现弄清楚宝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哭了起来?“乖,别净是哭;来,告诉我,想到什么了?”没急着将宝岩拉开,环抱他厚实胸膛。语气温婉,不时轻拍着他的背。

  不知道宝岩是想起什么,平雨自个儿倒是想起了宝岩小时候,常缩在他怀里,痛哭,直到哭累了,便窝在他怀里睡去。

  好,久远的记忆……那是,宝岩的爹还在世的时候吧。

  宝岩的爹,是个很爱酗酒的男人。听说,是曾经在江湖里打过滚的;一次的混战中,给人伤了腿,就这么瘸了,自此性情大变,不时酗酒。他的酒品很差,常常喝醉了酒,便打老婆孩子,出他一口壮志难伸的闷气,

  也许大人门有大人的考量吧。虽然瞧着是觉得看不过去,但人家的家务事,又哪得容许他人插什么口呢?平雨自幼就喜欢小娃娃,苏家和施家是隔壁邻居,他和宝岩很自然的打小便一起玩一块儿。常常,不分日夜的,宝岩的爹喝酒了,宝岩便会来找他。

  有时候,也是这么样,很突然地哭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抱着他哭,就连哭累了,睡着了也不松手。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吧?宝岩会跟着他一块儿睡。平雨遗传自他爹,身子骨打小就不怎么强健,体温通常比一般孩子低些,也特别怕冷。

  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孩子的体温是天然暖炉,让他很喜欢抱着宝岩一道睡。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

  宝岩四岁、平雨七岁那年,宝岩的爹得急病死了。苏大娘为了筹钱办葬礼,只好把房子卖了,顾不得如此一来他们变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亲看两个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里也还有空房间,便做主让苏大娘母子俩搬进施家,和他们一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个好脾气,心肠软的人,妻子的决定,他举双手赞成。

  就这样,宝岩彻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着他做这做那,箱他的小跟班。

  平雨八岁时,为了让他身体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将他送到城里的武馆去跟着人家练点功夫,因为宝岩很喜欢跟着平雨、道馆师傅也觉得宝岩的根骨很适合练武,便让宝岩跟着平雨一道去城里学武。

  到后来,平雨为了念书,没再练下去,倒是宝岩因为练起功来极为专心一意,资质也不错,练得略有小成,在武馆师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让他继续在武馆里跟着师傅练。

  待到平雨十三岁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风寒、病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不到两个月变撒手人寰;平雨的娘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便也跟着走了。

  苏大娘义不容辞的负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重任,常做些针线活儿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称幸的是,两个孩子倒也懂事,宝岩常趁习武的空挡,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猎或者采些花花草草有的没有,卖给村人赚些零头补贴家用;平雨也会偷空写些字画什么的,让苏大娘拿上街卖去。

  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平雨十六岁那年,苏大娘积劳成疾、病来如山倒,平雨和宝岩想尽办法、折腾了好些日子,终究无力可回天。

  也许是习惯了死别吧?苏大娘过世时,平雨很冷静。

  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地为她筹办后事,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或许是在他娘亲过世时,他的眼泪便已经流干了。只是,看着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宝岩却觉得平雨的哀伤比自己还要深重……不需要,这么压抑吧?

  宝岩第一次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过世不久、平雨的母亲也跟着走的时候。

  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本应在枕边沉睡的人,静静依在窗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同样静静地瞧着,一声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是不知道出声能说什么;直到听见水滴打在衣服上的闷响,才发觉平雨在哭。

  没有抬袖擦拭、没有发出其它声响,只是静静地,落泪。

  那时候的他只能够飞快地跳下床、冲过去抱住平雨,跟着一起哭,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他所学的东西没教过他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他的高度还只能够窝在平雨怀里哭而已……连帮平雨拭眼泪都不能够……他无法,让平雨,对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紧紧抱着他,什么也没说;到后来,反过来安慰他,教他别要伤心,却让他哭得更厉害。

  他讨厌自己,为什么就算知道平雨在难过,也无能为力?一点帮助也没有……

  事隔三年,原以为自己已长大不少,平雨却仍然当他是孩子。一个,需要照顾,而不能分担哀伤及忧愁的孩子。

  他不想永远当个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长,出外磨练是最快的成长方式……没想过,平雨会寂寞。

  八年的区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顾自地退出房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习惯性的看到那种场面便退了出来,却没计量到那也许只是作戏。

  也许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着自己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可是,退都退出来了,总不能再闯进去吧?只会更惹人疑虑,就算原先没怀疑,这么一开也怀疑定了。

  踱步,绕了两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决定,先作晚饭……不然,等他们说完话出来,都不知会是什么时辰了?唔,应该不会搞错糖和盐吧……

  将迟疑抛在脑后,霜白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厨房。

  一个时辰后。

  不管平雨想些什么、宝岩又想些什么,他们总是要吃饭的。

  磨蹭了一个时辰,走出房间时天色早全黑。空气里漂浮着饭菜香,倒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走进厨房,才发现霜白已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静坐在桌旁,侯着他们出现。

  看平雨和宝岩双双出现,霜白静静地笑了。仍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从容容行个礼,似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不周疏忽了戚姑娘,还让戚姑娘下厨作菜,真对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的,自己用惯的东西摆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虽说不是放在很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东西习惯的摆放位置,往往牵扯到一个人的个性,霜白对他应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断……?或许,只是巧合吧。

  霜白浅笑、摇头,打从她出现至今,头一次开口说话。“没关系。”不是一般闺秀那般弱不禁风的感觉,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澈有力。“霜白前来叨扰,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施大哥无须在意。”

  宝岩略带迟疑地看着满桌菜,有种莫名的不良预感。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虽然没听衣煌提过,不过姑娘家会做菜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可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定,开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两个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过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直到用餐结束,都没有人再说话。

  半点提防都没有的就吃了啊?没先多加点料还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呢。僵什么意思的啊……

  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还不错,不过调味控制得有点怪,经验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习惯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石头会不太喜欢……?话又说回来,石头出门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变了也说不定……

  咬咬嚼嚼,评估半晌后,平雨暗自下了结论。

  呜呜呜呜呜……我想念平雨的手艺……

  这是,某块石头内心的哀鸣。

  是的,这一夜,施家也很平静……至少,直到晚膳结束,都还很平静。

  ***

  对于施家晚膳时间的寂静,隔壁李家就热闹多了。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开会讨论;除了不太清楚情况的萋菘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生、及夏生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叽叽喳喳的讨论个没完,甚至热烈到几乎忘了动筷吃饭。

  “石头哥哥也真没良心,没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来带个新娘子回来……”边叨念边不忘扒饭入口,冬生从来就是很擅长一心二用,边吃饭边说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成问题。

  “八年前他走时,平雨多伤心。”李老爹难得参与饭桌上的家庭会议,发表意见。“都不顾面子哭着要他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说啊,雨下得那么大还听得见哭声,叫着‘不要、不要’,听得我都觉心疼;宝岩那小鬼硬是抛下平雨一个人,当真铁心石肠不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像大石头一样坚强不畏风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铁石啊。”李大娘提起这事似乎还余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直到过午都没出门,我去探,才看见他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什么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脸色比人家姑娘抹了厚厚的粉时还白。”说到情绪激昂,差点没摔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着的还是石头哥哥呢,”李家小女儿蒲月也跟着插话,“他怎么还不回来,雨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那间屋子,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就算看不下去,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爷让石头哥哥早点回来,雨哥哥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宝岩离乡时,蒲月海不过是个四岁小女娃,对宝岩没什么印象。

  虽然不太记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石头哥哥会抛下雨哥哥,硬要去外头?听姐姐说,外头的人心好险恶呢。

  “回来的路上遇见不少人,明儿个大概全村就都会知道这块没良心的石头回来了。“等到大家的意见告一段落,夏生才接话。“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儿大家商量、合计合计再说罗。”不管怎么,总不成拿自家的饭碗出气,打破了可还要花钱再去买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宝岩要娶妻其实很顺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宝岩回来会觉得人事全非,无所适从,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再难都坚持着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也全都知道这回事,都不可能再为平雨说亲事了。平雨这么为他着想,他一回来就要成亲?

  “……为什么,石头哥哥要成亲,雨哥哥就会寂寞呢?”一直没说话的春末开口提问,听着大家说他总就是疑问。

  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吗?为什么会因为谁成了亲了就有所改变?他不懂,虽然和冬生同年纪,他觉得有很多事情自己想不透。为什么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会可怜?

  一家子短暂沉默,努力想着该怎么跟这才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

  “哎,这么说好了。”冬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如果我和别人玩,跟别人很要好,变得没多少时间理你,你会不会很难过?”

  “喔……”想了半晌,春末终于缓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懂了没?

  “可是……”听着其它人的谈话、对照之前丈夫告诉她的,萋菘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向来心思细密,想的问题也比较多。“大家能怎么样呢?”

  众人再度默然。是啊,能怎么样?叫宝岩不要娶?就算村人们能够让宝岩答应平雨也万万不会同意。能怎么样?

  良久,身为一家之主的李老爹温吞吞地下了句结论。“总之,等明天大家齐了再一道讨论吧,说不定有谁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

  褪去外衣、静坐床上,看着平雨端坐床沿,打散长发梳整,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平雨有些不自在。“还不睡吗?”终于忍不住,提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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