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仁不似平时那般笑容,也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任何响应。
捉住父亲颊边散下的一偻发丝。认真凝重的神情,出现在可爱的圆润小脸上却只让人有想笑的冲动。“爹……雨叔有客人。”
唐娃微挑眉,“哦?然后呢?”平雨有客人……?会是谁?施家应该没什么亲人在外地啊?朋友……平雨打小在这里长大,出生时还是他那过世已久的娘亲帮忙接生的,怎么会有外地的朋友?
莫非……是他那个离家出走许多年没消息的儿时玩伴?如果真是那家伙……这……应该……不会有事吧?唔……应是多想了,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像上次……
“他欺负雨叔……”沉重语气与软软童音实在很不搭调,唐娃得很努力才能忍住笑。但一开始理解唐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便突然觉得一点都不想笑了。
“怎么个欺负法?”皱起眉,开始对儿子的话认真。除了跟平雨的友情外,还因为当年他的误解铸下错事而对平雨极感内疚,让唐娃这些年来一直特别关心平雨。听到有人欺负平雨,他当然不能坐着不管。
“他害雨叔手痛痛……”嘟着嘴,宣告来访客人的罪行。
“……害平雨手痛?怎么回事?”心情越来越紧绷,担心平雨怎么会惹上麻烦?手痛,是……被刀剑划伤还是给擒拿手制住还是……给折断了……哇哇哇……平雨一介书生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停下往屋里走的脚步,打算等儿子说清楚后便冲出去一探究竟。
“他撞雨叔的手手,雨叔手痛痛。”
“撞?用什么东西撞?”是推着车子去撞平雨?还是……唐仁越说,唐娃越觉一头雾水,想不透到底是什么情况。
放下唐仁,以便等会儿在唐仁说出答案后,再搞不懂便亲自出门去看看。
唐仁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拍拍胸脯道:“这里。”
“……他把你抓起来去撞你雨叔的手?”不会吧……?有谁会抓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去撞人的手啊?而且还是用胸口去撞?
这种接触怎么想都比较可能是用手去撞人胸口吧?
“不是,”唐仁猛摇头,头上两个小髻跟着只晃,活脱脱就箱个拨浪鼓。“是用他的。”原来是人家用他的胸口去撞平雨的手、害平雨手痛……?
“……”紧绷的神经线一下子松懈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后很想把儿子拎起来狠狠修理一番。
“那是你雨叔那手去撞人家胸口,不是人家用胸口撞你雨叔的手!”
恶狠狠的瞪着看见父亲脸色不对,便立刻换上一脸无辜状的唐仁,好好修理唐仁一顿的想法越来越坚定。明明是平雨在欺负人家,怎么会说成是人家在欺负平雨?这偏心的小鬼……真是够了!
在唐娃伸出手前,唐仁便已迈开步伐朝屋里跑去。“娘……娘娘……爹爹好可怕……”
在厨房里忙着煮晚餐的吴庭秀,刚忙完便听见唐仁那软稚音色呼得凄厉,柳眉轻蹙,擦擦手,迎了出去。
“哇哇……娘娘……爹好凶……”扑过去抱住娘的腿,缩在娘身后躲避父亲的追捕。唐娃倒也不急逮他,深知妻子不会护短,只是仍然用着恶狠狠的眼瞪他。
回头看看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再瞧瞧身前用力瞪视儿子的丈夫,满脸疑惑地发问:“谁来跟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唐娃简单扼要的说明事情始末,吴庭秀沉默,斜眼瞄仍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
唐仁则觉得有不祥预感,慢慢松开抱住娘的手,开始后退,准备再度寻找出路开溜。
而在他找到出路前,吴庭秀已转过身面对他。
母亲的表情非常平静,可是生物本能却让唐仁觉得母亲的表情比父亲还可怕;想逃却无路可逃,只能像只饱受惊吓的小兔子缩往墙角。
庭秀没有步步进逼,只是原地蹲下与唐仁平视。“我说……阿仁,你比较想要由爹爹来处治你;还是交给娘处理?”微笑、温柔祥和,一如其它慈祥的母亲一般,却让唐仁觉得寒毛直竖。
“我……我……我可不可以都不要?”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
“两个选择都不要啊……”转过头抬眼望向唐娃,以眼神交谈,确知彼此的意见相同。“也成。”缓慢站起身,“那就……”
只见,两个巨大阴影缓缓逼近,出路被堵的小唐仁无路可逃,圆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求救无门。
几只晚归的娘儿啪嗒啪嗒地飞过,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唔,今夜的唐家,仍旧很和平。
***
唐家很和平,施家呢?
三人行漫步返家,久违八年,倒还没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
弯过熟悉巷道,踏过记忆中的小径,穿过幼年嬉戏的树林,回到告别已久小村落。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一路上听着平雨说,隔壁李家那毛头小子亲娶了媳妇,村头张大婶几前年添个孙女;刘老爹身子骨一如往常硬朗,开腔说话总像要找人吵架似的、打雷般响;村尾王大头仍旧打着光棍儿,不过最近似乎和邻村柳家大姐走得很近……
他呢?听着平雨叨叨絮絮说个没完,街头巷尾的人近况几乎全给他说尽了,独不闻他提自己的事。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其实其它人怎么样都不太重要,他过得怎么样才是宝岩所关心的。
“那你呢?”他不说,宝岩便只有自己问;待平雨一说个段落,便问出口。可是话一出口,平雨便沉默了。
静寂好半晌,硬扯出个有点不太自然的笑容,“我……很好啊……这几年在村里的学堂教书,过得很好啊……”掠过这几年每次逢年过节的时候,寂寞得想哭,有几次也还真哭了起来的事不提,他觉得自己的确过得算不错。
宝岩这块石头呢……?过得怎么样?看他身上没病没痛的,也没缺条胳膊少条腿,虽然满面风尘似乎有些倦,但精神还算不错,真该感谢神明保佑了……赶明儿买点水果去拜拜好好致谢吧。
宝岩没能再追问什么,话题被一个突来的陌生声音打断。“雨哥?今儿这么早回来?”循声望去,是张有些眼生也有些熟悉的面孔。
“说这什么话。”闻言,平雨扬眉应道:“说得好象我成天在外游荡,都拖到很晚才回家似的。”
“难道不是吗?”笑着调侃,走近,挪了挪肩上锄头的位置,以免不小心撞到人。“打从唐仁那小子出生,你可就很少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回家了。”
“什么嘛。”平雨习惯性的反唇相讥,“不要自己这么做,就当别人都这样好吗?几个月前你往城里跑得多勤,李大娘都受不了到跟我抱怨说明明是自家儿子为什么还是成天见不到人?”顿了顿、喘口气后续道:“到最后教李伯伯都看不下去,索性到城里提亲将人家姑娘迎了回来,才让你安分地每天早早回家。不然,你现在哪会在这儿?”
“唔……”一时语塞,想不到什么话答辩。放低了音量嘀咕,“说你一句就回这么长一串……我也不过是想说,你这么喜欢玩小孩,我家也快有小孩了,以后就不必大老远跑去城里玩了嘛……”
“你?你家快有小孩了?弟妹有喜?”平雨微微一愣,花了点时间才消化这个寻系所代表的意思;看着青年微红着脸点头,用力一拍青年的肩膀,大笑。“好小子,这么努力增产报国啊。”
“我们感情好嘛……况且我爹娘也想早点抱孙子啊。”李夏生一手着肩上的锄头、一手揉揉被拍痛的肩,“对了,这位是……?”注意到平雨身旁、几许生疏几许熟捻的男子,有些疑惑。平雨的往来对象一向单纯,这人看来一副旅人装束,约莫是从外地来的吧?可是邻居当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听说过平雨在外地还有亲戚啊……
先瞄了宝岩一眼,嘟囔抱怨一句:“瞧你多久没回来,人家都不记得你了。“才回青年的话道:”他?你认不出来?那块离家出走八年来没消息的石头啊。“
蹙眉、思索,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回想。“啊……总算想到要回来啦?“眯眼,打量,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回来了啊……
对这家伙是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常跟着他及平雨四处跑、四处玩,其它的呢?不太记得了……毕竟,他离开的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被打量的同时,宝岩也在观察着对方。姓李?隔壁李家那个小鬼吗?都,这么大了、也娶妻生子了……有些错愕也有些感慨。八年的变化……改变真大啊……
“哪,后头那位姑娘是……?”李夏生不经意瞥见隔着一段颇远距离跟着的霜白,也是生面孔。估量着,这,又是谁呢?
“我朋友的妹子。”宝岩边说着,边回头望向他,“要来穿中探亲,碰巧我要返乡,便跟着我一道回来。”猜测过或许是为了有路监视他而编出的理由,但那也无所谓。
少年微倾身、行礼致意;李夏生微微一扬,道:“那怎么冷落人家,把人丢在后头不理不睬?”这样不好吧……
“她一向如此。”宝岩回过头,注视李夏生,“霜白不太习惯与人同行,一直都是远远跟在后头。”
“这样啊……”叫得这么顺口,是新娘子吗?
青年若有所思的应了声,没在继续追问。
两户人家本就只在隔壁而已,便同道而行。路上,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聊着,都是三个男人在说话。少女沉默一如最初,没说过半句话。
走没多远又碰见提着一篮布料要回去给孙女儿做新衣的张大婶,提几块豆腐几把青菜,像阵风似的匆匆打过招呼便急着赶回家的刘大娘、听见刘老爹那大嗓门和他家邻居聊天撩得慷慨激昂的深闺内、遇见刚从邻村回来,傻傻捧着脸直笑的王大头,跟他打招呼也没什么反应,临别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兴奋的告诉平雨,柳家姐儿终于点头答应嫁给他了。
祥和、平静,属于故乡的温暖单纯。
当年毫不眷恋的舍下,多年来却总午夜梦回时极度想念,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可贵。值得庆幸的是,他以极小的代价换取这个认知。宝岩的胸口慢慢热了起来,过去江湖上风霜雨雪的寒冷,都挡在家乡围篱之外。
他回家了,也,不想,再走了。
霜白静静跟在三个男人身后,一直没出声。习惯不让生人待在自己身后,是许多练武之人的习惯,尤其是,像她这类人。
不是很明白,苏宝岩为什么会放心让她走在自己身后,没有什么防备的样子,甚至,几乎不回头看她。是武功高到不怕她偷袭吗?还是,相信她不会动手?他的那位故友倒是频频回首。倒不知是单纯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还是因为什么理由?应该,不至于已猜到她的身份才是。
微眯眼、瞧着苏宝岩厚实背影,再看看旁边相形之下,更显身形细瘦的平雨;更旁边的那个李家小伙子,步伐太稳健、轻巧,似乎是练家子……
或者,是因为在山里跑习惯了?
这个村子里似乎净是住着一堆不怎么简单的人物。撇去个像极了煌哥哥的施平雨,步履太轻巧、不扬尘砂的李家青年,方才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大婶虽看似平凡无奇,提东西的手相当稳当,手上的茧分布位置也不太像是做家事磨出来的,就不知是否习惯使什么奇门兵器……更别提那个与刘老爹闲聊的不知名老人家,随意的言谈声音都极为清楚,凝而不散……怕不是,练过佛门狮子吼之类的武功?
平雨……到底是会武不会呢?一路上,只要她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一定会回头,警觉性极高,在苏大哥向他介绍自己时,虽然是稍纵即逝,她仍然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锐利。
那种,通常以杀气称之的锐利。在煌哥哥眼里时而可见的锐利。
可是他偏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武,除了那一闪而逝、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锐利眼神,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让人怀疑他会武。所以,观察了许久,她还是不敢确定,这个人究竟是掩饰的功夫太好了,还是真的不会武艺?
哎……再察看看好了。
伺机而后动。坊主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关于煌哥哥的事情,都不能有闪失。任何预料之外的事。都不被容许出现。
***
“娘……娘……”李夏生一反常态,进门不是找寻自己的妻子而是寻找娘亲。没见着平常这时候,总会在厨房里忙着煮饭菜或者在厅里摆放碗筷的娘亲,倒见新婚不久便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正摆着碗筷。“萋菘,娘上哪儿去了?”
“娘和张大婶一块儿出去挑布料,说想买几块布为将出世的孙子作几件衣裳。发生什么事?怎么今儿个一回来就急着找娘?”
“有点关于隔壁家平雨的事要说……娘不在,那爹呢?”想想也许娘在路上和哪个手帕交遇上了,没和张大婶一道回来,便不再追问。
“爹也出去了……到底是什么事,赶着找爹娘?”清澈眸子传达淡淡疑惑,柔声软语不带丝毫质问意味,嫁进来已经数月,大致上还算习惯,可是却有些东西还不太明白——不是家人刻意不让她知道,而是没有机会知道。
像平雨的事,便是其中一例。村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独居,李家明明将他视如己出,却没过问他的亲事。全村也都没什么人会提到他的事,就连最会东家长西家短的王大婶,一说到关于平雨的事儿也只有一声长叹。
面对妻子的询问,李夏生搔搔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哎……这个嘛,说来话就长了……”偏头思索半晌,方开口续道:“简单说,就是雨哥有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儿时玩伴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是,阔别八年、日思夜梦的家;是,有着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
***
“书房已经太小了,要人家姑娘睡那儿也太委屈了人家;所以,今儿个晚上你就和我挤一下吧。”平雨边开门,变对着宝岩今晚的打算。
宝岩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里头却暗暗祈祷着,希望自己可别在睡梦中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才好,
打开家门,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慢慢涌上来。而在浏览过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时,那种感觉一点一滴的累积、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