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娃抱着唐仁、拖着宝岩,一路直跑到街道上才改用走的。
低着头在街上走了许久,唐娃一直没说话。好动活泼的唐仁,似也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乖巧地缩在父亲怀里,不吵不闹。
“唐、唐兄?”傻愣愣被拖着走的宝岩,终于忍不住出声探问。
“啊?”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停步,抬起头望向宝岩。
“我们要走到哪儿去?”
“呃……”环四周的景象,城门在前方不远处,再走下去就要出城了。散步,到底是要上哪儿散步?“唉,这……”自己也不知道似乎太不负责任了点,可是他的确心里没个底要去哪,只是逼着自己走开。
理智告诉他这种时候他应该走开,父亲答应让他娶庭秀为妻的条件之一,便是要他在该走的时候不能回头,不管他再怎么想陪在妻子身边,都不可以留下来。爹在五年前就告戒过,有一天她出身的地方会有人找来,自己的问题也唯有自己才能了断;再怎么爱她,仍有些她的事他不能、也不该干涉。
怎么来,怎么去,强要管不该管的事只会乱。
纵然是夫妻,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理智知道,感情不知道。可是向来像个长不大的娃娃,不代表唐娃真的能像娃娃一样感情用事,他毕竟,已为人父。
只能逼着自己走。在感情还没战胜理智前,离开。
放开宝岩的手,搔搔头,“那就……到城外的河边去吧。”
到了河畔,唐娃才将唐仁放下,唐仁便一溜烟的冲向河里;河不宽,水清澈见底,流速不算很快,唐娃便也放任他玩去。
只不过叮咛了声:“小心石头上的青苔,别一个不注意就踩着滑倒了!”
“知道了……”唐仁头也不回的应了声,利落地脱下上衣、挽起裤管,避免被河水弄湿,愉快地玩起徒手抓鱼的游戏。
唐娃随意地席地而坐,看着在河里玩耍的儿子,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打哪儿来的?”
“……京城。”就算唐娃没有事先声明,宝岩也知道想问什么。在唐娃身畔曲膝而坐,手肘支在膝上,双手交握。“她来自一间名为染坊的绣庄,绣庄的人……似乎十之八九会武功。可是除了这一点以外,看起来与平常的绣庄没什么两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虽然衣煌身上的杀气有浓浓的血腥味,霜白身上一点血腥也没有。
“……”欲言又止,因为想想,问了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帮助,干脆就不问了。“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我返乡前受友人交托。”气氛似乎有点凝重,唐娃好象很担心妻子;可是如果这么担心,方才为什么要这么听话的离家?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为什么总觉得像被审问……
“她不是你未来的妻子?”
“妻子?”苏宝岩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唐娃微皱眉,若有所思的侧脸。“当然不是啊。怎么会这么问?”
“不是就好。”闷闷的语调,与初见时的开朗差甚远。“平雨被你害得好惨,你若敢一回来就娶妻,我第一个不饶你。”自己的问题多思无益,就先解决平雨的事吧。
“平雨……?”先是疑惑,然后是有些焦急的。“他……怎么了?”除了这些年的寂寞,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伤痕存在?依平雨的性子,不管有多少苦都只会独自承受……到底,当年的离家,伤平雨伤得多深?
“平雨……”考虑着究竟该不该全部告诉宝岩,似乎是有些多管闲事,但他着实觉得宝岩负平雨太多。“因为你的关系,对于与人的接触变得过分敏感,不敢让人靠他太近;不敢和姑娘来往,所以到现在仍孤家寡人一个。”
“因为……我?”
“当然是因为你。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你离开家乡的前一晚,干了什么好事!”提起这件事他就积怨满腹,虽然没搞清楚就随便拿药给平雨他也有错,但最该负责的人一溜烟就跑不见人,一点责任感也没有,着实教人恼火。“让大家看平雨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却也都束手无策。”
“我……”唐娃知道……?
“你什么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别吞吞吐吐的。“
“我会负起责任的。“啊,是了,记得平雨说过,药是唐娃拿给他的……那么,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你要怎么负责任?”虽然希望平雨不要再孤单,可是能要宝岩怎么负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例在自己身上不是最明显的?
“我,不会再离开他。”握紧拳,沉言起誓。
“兄弟再怎么亲,终究得分家。”唐娃终于转过头与宝岩对望,“你怎么能够保证,一辈子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孤单?”那是残酷的现实,兄弟的情谊重归重,每个男人都会有自己的家庭要照料。纵然能够将兄弟看得比自个儿的家还重,平雨也绝不是那种能容忍这种情形的人。他的心思……太细腻。
“我以我的生命立誓。”坦然无畏的眼,无与伦比的坚定,“若是兄弟不能长相厮守,我就与他拜堂;若是不见容于世,我便与他隐居深山。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他独自寂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乍听宝岩立誓,稍稍有些错愕;不管转念一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希望,你的承诺值得信……”
***
“庭秀姐姐……似乎,退步了啊……”霜白笑着,退开来。
吴庭秀错愕地抚着颈部,雕工精细的银链,闪耀冷冷光芒。“这是……”
“坊主交代的贺礼。”淡淡的笑,敛起杀气后变得无害而温和,“坊主,就算是给姐姐压压惊。这些年来睡不安的惩罚,够了。”
“坊主早就知道姐姐与其当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还不如当个宜室宜家的夫人来得合适;姐姐的离开,在意料之中。”
庭秀怔怔地抚着银上的刻纹,久久不能言语。
染坊绝情吗……?若真心狠手辣,怎会这么简单就算了?从来就知道染坊不同于一般杀手组织,并以此扬名。
可是从来没想过,对背叛者,竟然如此仁慈……这是陷阱吗?但,染坊的习惯,从来就只有诚实到残忍的地步,不曾在流露杀意后仍有谎言。
“坊主说,姐姐从今以后与染坊再无瓜葛。但若姐姐有这个意思,随时欢迎姐姐回来染坊探望大家。”
怔怔望着霜白,庭秀突然笑了起来,眼泪无声迸落。是紧绷心情终于松懈,也是笑自己的痴傻。与染坊,再无瓜葛?坊主,曾经承认过她是染坊的一份子吗?
终究,从来没了解过坊主在想什么啊……她曾经以为,自己知道。或许在坊主眼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冀望的人,所以惩处也这么轻?
别再想了呵,她现在拥有,很重她的丈夫,很可爱的孩子,该知足了……
该说的话都已传到,霜白没再多什么,默默离开唐家。
***
一蹦一跳,像只小鸟儿,到街上转了圈,然后循着来时路,溜回平雨及宝岩居住的村落。盘算着该办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该准备收拾收拾包袱,出发回京城去。
啊,对了,得向施大哥和苏大哥说一声……
一进村庄,就察觉到一股诡异气氛弥漫,霜白眨眨眼,放眼四顾,搜索来源。之前与宝岩一同出门时,便已发现到村里的气氛不太寻常,村人看着她的眼都有点奇怪,如临大敌似的充满警戒。
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当这句话被问出的时候,在场的众人喝茶的喝茶、发呆的发呆、沉思的沉思,沉默好半晌,就是没人能够提出个好法子。
“能有什么办法?”刘老爹揉着太阳穴,皱着眉道:“总不成逼着石头一辈子不娶老婆,就这么断子绝孙啊?”
“可是平雨一个人守着那栋空屋八年,他一回来就要另娶老婆,怎么说也不太合清理吧?至少、至少缓一两年啊。”刘大娘同样皱着眉,为这话题讨论了半个时辰都还没个结果,着实效率太差而头痛。
“早娶晚娶,还不都是要娶?要石头几年再娶,结果还不一样?他们终究得各自成。张大叔左手托腮,一脸苦恼的神情。“横竖平雨八年来,约莫也习惯一个人过活;石头娶个老婆搬出来住,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哪里一样!人到头来都不免一死,可是早几年死和晚几年死都差远了。”张大婶略带不平的嘀咕,“你大概没看过平雨一个人去扫墓时的表情,像是在想很多很多问题,像是什么也不想在发呆,活像失了魂,看得我都觉得难过。”叹了口七,继续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平雨说他这辈子不打算娶妻了。这孩子向来倔,不娶就一定是不会娶了,如果连石头也丢下他不管,还有谁能够陪在他身边?”
“是兄弟就一辈子是兄弟,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差别?”哪还有说什么陪不陪的,又不是搬到哪儿去,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彼此还是照料得到啊。”
“不可否认兄弟间夹了一个女人,情况会有所不同。想想看,平雨孤家寡人一个,看着兄弟和老婆出双入对会什么感想?换作是我绝对待不下去。”
“可是这也是平雨自个儿的决定啊,旁人能说什么?”
沉寂。
众人突然都静了下来,没人能再多说什么。
是啊,是平雨自个儿的决定,大家就算看不过眼,能说什么?
好半晌,村长捏着长须,叹口气,缓慢地道:“或许,施家的人都是命孤吧……但看着平雨这么苟待自己,教我怎么对得起他爹临终的托付……”
众人仍是默然无言。
同时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与挚亲在流亡过程中被人群冲散的少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摸样。没有人忘得了,少年恍惚的神情,喃喃念着兄弟名字的声音,有多教人心痛。
这是个安详的村落,大家都在幸福和快乐中成长,何曾看过这么沉重的思念?看着平雨,常常就像看见他爹当年的影子,好难过。
尤其在宝岩刚离开的头几年,不经意间透出的失落,几乎跟当年他爹初到这个村落时没有多大差别。所以都想帮平雨找个妻子,所以想帮他找个伴;因为当年,平雨的爹就是遇上了平雨的娘,才渐渐抚平了失去挚亲的伤痛。怎知道平雨……
在场除了村长以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叹口气,然后你看我,看你的大眼瞪小眼,摇摇头,再度同声一叹。
“叹什么气?把他们两个送作堆,问题不就解决了?”一个虽然音量不大,清澈有力的少女嗓音,突如其来的打破沉默,霎时成为众人焦点。
“难道不是吗?”灰衣少女无辜地眨着眼,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极敢直言自己的想法。
王大婶走过去,拉着少女的手,将她拉到众人包围的中心。“来来来,小姑娘,话说清楚点儿,什么送作堆?”
霜白仍旧一副无辜的模样,“忧心施大哥不娶老婆会孤单一个人,又怕苏大哥娶了妻子之后,施大哥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那就让这两个人成亲,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让他们两个人成亲?”大伙儿仍旧同声复述一遍,彼此对望一眼,呆楞了一下,随即开始各自叽叽的讨论发言。
“男人跟男人成亲?这样不太好吧……”
“好象没听说过……?”
“但,这个办法确实挺不错啊。”
“没听过有什么关系?我们村里可以开先例嘛。”
“那他们家的香火怎么办?”
“平雨如果不讨老婆,就是不可能有后代了;问题出在石头身上……”
“村里看谁家小孩过继一个给他们不就得了。”
“问题在于石头愿不愿意啊?如果石头不愿,平雨也万万不可能同意。”
“石头不是要娶老婆吗?”
“可是提出这个法子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跟着石头回来的小姑娘呀;可能,小姑娘不是石头的新娘子?”
“大概吧,不然有哪个小姑娘会想把自己的心上人推去和别人成亲?”
一群大叔大婶儿热烈讨论,完全忽视当事人之一就在现场,毫不客气地立刻研究起这个提议是否可行。
霜白眼睛滴溜溜地转呀转,唇边浅浅盈笑,看过来、看过去,觉得这群人还真是有趣,不过……也真是惹不得。
她的出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大伙儿对外人防心着实太低,便是众人早知她靠近;方才那位大婶拿住她手时,明明极简单的伸手过来拉她手腕,动作没什么特别,硬是闪不掉。
被拉着往人群包围的中心走去时,她尝试过要挣脱,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法儿抽回手。看不出是何门路,简简单单一扣,却极有效。
化繁为简吗?这手功夫,可不好惹,不管其它人是不是警觉性高到轻易察觉她的靠近,这村人都该列为没有必要、不应与之为敌的名单里。
“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成亲……似乎不太合礼数吧?”
“你倒是说说,那本教导礼数的书里说了两个男人不能成亲?”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毕竟没有人做过的事儿,我们村里这么做,不会太怪了点吗?怕是怕,平雨和石头会被人说闲话哪。”
“怕什么,上无愧于天、下不愧于地,成亲是喜事哪。”
“可是小姑娘不是石头的新娘子,不代表石头以后不会想娶老婆啊?”
“这倒也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嘛,都让平雨跟他成亲了,他还想娶别人?”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
众人的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没个定论。最后是村长捻着颚下美须,轻咳了声让众人肃静后,下了个结论。
“反正,咱们这个偏僻小村落,不需要顾及太多。”声音不大,清清楚楚的让每一个人听见。“就先问问石头的意思,再作决定。若是石头没意见,大家就挑个好日子,早点让他们拜堂吧。”
事情至此,似乎终于讨论出个完美结论。众人一片和乐融融,开始闲话家常。但村长觉得好象忽略了什么关键没考虑到……到底是什么呢?
摸着自己的长胡子,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没考虑到什么该考虑的问题,应该是多心了吧……人老罗,疑心病这么重可不好。
不多想了。
***
当唐娃和宝岩返回唐家时,已近正午。
不见霜白,只有庭秀坐在厅里,对着一块绸布发呆。
绸布以似晴空的蓝为基底,绣上一树盛放的桂花。雪白的花瓣溶在苍蓝里,竟有种朦胧的感觉。栩栩如生,直教人有种错觉,似乎可以嗅到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