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青鳞点了点头,难掩失落地说:“我只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这点,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整件事情,要从三百年前说起。三百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凡人,他叫做……傅云苍……”
三百年过去,人世间已经朝代更迭,人事全非……是多么长久多么长久的时间……
每当想起,总觉得那些细节能引申出太多的赘述,就算讲上几天几夜也难以说清。
可真正诉说起来,有些感觉难以描述得详尽,有些事情匆匆地带过了,竟只是剩下了有些空洞的表述,那些发生过的,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的往事,愈发显得苍白而短促……
“结束了?”孤虹问:“就是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孤虹站起来,走到潭边,背对着青鳞,抬头看着天上。
青鳞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长长的,披满肩头的黑发。
良久……
“你信我吗?”青鳞移开了目光,感觉忐忑不安的心渐渐沉寂了下来。
“我信。”孤虹的声音一如他所熟悉的高傲而疏远:“这个故事太过复杂,而且你也并不需要编造这种对自己毫无利益的谎言来骗我。”
阳光照射下来,四周就像是碧色构筑的仙境。
青鳞听见孤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让他的心蓦地一沉。
“我就知道,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数。”孤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我托生人间,本来是为了治疗被你重伤的身体,却没想到差点让你把魂魄都给毁了。看起来,你和我之间,真不是用简单的仇怨两字可以解释清楚的。”
“不是……我和你……”
“你觉得自己爱上那个叫做傅云苍的凡人了,对不对?”孤虹转过了身,直截了当地问。
青鳞的喉咙像是一下子被哽住了。
“真是可悲。”孤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抚摸着手心上凹凸不平的刻印:“北镇师青鳞,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明,怎么最后也跟着我在人间的转世一样头脑发热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又或者是你自己不愿正视?”孤虹微微一笑,神情不无残酷:“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的,从太渊提到我是奇练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想到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青鳞的脸色有些苍白。
“这一切,看起来虽然并不相关,但事实上,归结到了最后,其实用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了。”阳光下,孤虹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暗沈的阴影:“不过就是……你吃下了我的半心,等于吃下了我的某一个部分。”
“那是……”
“你不明白吗?我是一个除了自己,谁都不爱的人。”
除了自己……谁都不爱……
“恐怕,傅云苍所爱上的,只是苍王孤虹的某一个部分,一个被你青鳞夺去吃下的部分,我自己的那半颗心。”
“不是!”青鳞握紧了自己的手心:“我不信!我知道你恨我吃了你的半心,可这两件事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不是两件事,这本来就是同一件事。”孤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你还记得吗?你胸口时常在痛,其实那不是你的心在痛,而是我的心失去了一半,所以很痛很痛。青鳞,就算转世成了人,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被你夺去的那半心。”
青鳞猛然退了一步。
“你其实早就想到了,又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孤虹站了起来,冷冷一笑,笑他掩耳盗铃。
“等一下。”在他们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青鳞喊住了他:“我只是要问你……你听了我所说的事……难道半点感觉都不曾有?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恨?”
“恨啊!你和太渊,非但让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分崩离析,还让我变成了这种样子,你和太渊,都是要一一把前债偿还给我的人。”
孤虹站在他的面前,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凝视着他:“不过,你身上有我的刻印,我暂时杀不了你。但那也只是暂时的,你要记得我总有一天会找你来要回你亏欠我的东西,在那之前,你好好活着吧!”
清脆的声音远去,那是孤虹身上战甲发出的声响。
青鳞跪倒在了地上,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心。
那粗糙的刻印磨擦着他被焚毁的面貌,草草包扎的伤口早就渗出了鲜血,丝丝缕缕的疼痛从他的心里涌了出来。
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从心里驱走这种疼痛……
走过拐角的孤虹蹙起眉,最终停了下来,一手撑着身边的树木,一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真是该死!
三百年……果然还是远远不够……
***
“掩盖得真好……”孤虹站在荒凉无人的废弃官道上朝四方眺望,自言自语地说着:“真是奇怪。”
自己明明在寒华的身上做了手脚,没道理丝毫追踪不到啊!
除非寒华落到了太渊的手里……不!那也不太可能!
究竟是谁?这么擅长隐匿行踪?
那个孩子的身上,分明就是龙族才有的气息,难道说红绡竟然……
还有那个神遁返的写法,明明就是自己惯用的方式……
是什么人,通过了什么样的方式懂得了我的法术?
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短短的三百年……这该死的三百年,哪里来的这么多是是非非?
想到这里,免不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始终沉默地跟在自己背后的家伙。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
孤虹停下来想了许久,咬破自己的指尖,一口气把沁出的血珠吹往天际。
不一会,西南方的天空就现出了一道华美的彩虹。
孤虹见状,就要往西南方去。
“你到底要去哪里?”还没施法飞行,青鳞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连孤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包含了太多的不耐和烦躁:“让开!”
“不行!”青鳞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太渊一定也在追踪着寒华,要是和他正面对上了……”
“难道我还会怕他?”孤虹甩开他的手:“我绝不能让他杀了寒华,一旦连寒华也栽在他的手上,他就愈发肆无忌惮了。”
“不行!他何尝不想杀你?”青鳞拦住了他,脸上一片坚决。
“那又如何?我才……”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一花,竟是被人揽进了怀里。
“我不管!”耳边传来青鳞的声音:“我不管你说什么,不管是真是假,哪怕……你爱的不过是自己,哪怕你爱的不过是现在还在我的身体里的半心。我只是要你眼里的是我就好……”
孤虹一怔,竟然忘了要斥责这种无礼的冒犯。
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说什么呢……”孤虹先是有些无措,然后咬了咬牙:“什么爱啊不爱的,真是荒谬!你再说这样羞辱我的话,别怪我……”
“我后悔了……”青鳞惨然一笑:“我知道说这些话没有任何的意义,不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最终还是后悔了的。这两百年来,我已经开始明白……”
“你最好不要再说下去了!”孤虹扬高了声音:“北镇师!你太逾越了!”
“苍王,水族早已覆灭,我也不是什么北镇师了!”青鳞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亮:“你只管叫我青鳞就好。”
“你好大的胆子!”孤虹双眉一扬。
“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冒险!”青鳞用力搂紧了他。
“北镇师,你真是疯了。”孤虹闻言笑了起来:“你是想找死!”
“不,我还不想死。”青鳞的手指穿梭在孤虹美丽的长发之中,一脸满足的笑容:“我们才刚刚遇见,我怎么舍得去死?”
“你做了什么?”孤虹只觉得突然之间浑身无力,连脚也软了,不得不靠到了青鳞的身上:“你该死的做了什么!”
“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要是你记得,一定会对我有所防备的。”青鳞轻声地叹了口气:“不记得,有时也是好事呢!”
孤虹奋力朝他挥出一拳,却被他用手握住了。
孤虹冷笑了一声,另一只手趁机拔出了腰中的匕首,往青鳞腰腹刺去。
又被握住了!
孤虹惊愕地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青鳞的左手……
“你的手……”
“你恐怕忘了。”青鳞夺下了他手里危险的匕首,轻声地说:“我本是九鳍青鳞。”
***
孤虹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被青鳞抱着飞了很远,最后落在了一座山头。
空气里有种清冽的香气,陌生……却又说不出地熟悉……
青鳞走进了一间白墙黑瓦的屋子,把他放在了床上。
“你要把我怎么样?”直到被放进了柔软的床铺,他才睁开眼睛瞪着青鳞。
“我只要你安安全全留在这里。”青鳞帮他把头发理顺,垂放在枕边:“你不用这么担心,寒华不会那么容易让太渊得手的,他们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短期之内也不会分出胜负。”
“你知道什么!”孤虹皱起眉头:“蚀心镜力量强大,寒华……”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青鳞脸色有些变了:“你的眼里不是只有我吗?寒华,太渊,那个无名,不论是谁,还想他们做什么!”
“无名?什么无名?”孤虹一抬眼睛:“青鳞,你果然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青鳞有些懊恼地闭上了嘴。
“你隐瞒了我什么?青鳞,你不是说你不会骗我的吗?”孤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
“只是无关紧要的人。”青鳞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你答应我,不要去管这些人的事了。”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的。”孤虹冷下了脸:“你最好现在就解开我身上的禁咒。”
“除了这个,不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青鳞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放心,这个禁咒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解得开。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会时时陪在你身边的。”
“你……”孤虹知道他软硬不吃,一时气得脸都红了。
“如果你只是想杀了太渊,又何必急于一时?”发觉他这样竟然说不出地可爱,再没有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青鳞缓缓地笑开了:“每一个人都有弱点,太渊又怎会例外?就算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他当年本无必要的一时手软,还是给自己造就了一个最大的破绽。他不明白没关系,等他明白了,受苦的日子才真正地开始。怎么弥补都不行的,那个人的性子可不是一般的……”
看见孤虹不解地望着自己,他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几分。
“云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半跪在床前,紧紧握住了孤虹的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知道你心里恨我。但你可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这一次,我向盘古圣君起誓,绝不再辜负你了。”
“北镇师,我不是傅云苍,我是苍王孤虹!”孤虹心里充斥了一种焦躁:“你不觉得我和他完全不同?就算他是我在人间的转世,那都已经过去了。连我的记忆也被蚀心镜消融得干干净净,就是说,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了任何不该有的牵扯!”
“不许你这么说!”青鳞把他搂到自己怀里:“我知道,你记得的,你心里记得一清二楚。你只是还没有原谅我,我的确伤害得你太深。没关系,不论多久,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不是……”孤虹心里一阵乏力,同时又是一阵恶寒。
“对!是孤虹,我们是要重新开始的,对不对?”
“你这个……”
还没骂出口,青鳞突然又把他抱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你要做什么?”向来面对任何劣势都毫不畏惧的水族苍王,竟是有些心慌起来。
“这里是栖凤山。”青鳞把他抱到了窗边的椅子上坐好,边说边推开了窗户:“这个地方,叫做白梅岭。”
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细的新雪,空气里淡淡的香气分明了起来,柔嫩的花瓣落下枝头,伴着细雪落进了窗里。
孤虹惊讶地看着窗外漫山遍野的白雪寒梅。
“曾经在这里结束,那就从这里开始吧!”青鳞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带着一种他并不了解的哀恸:“她说得对,我再有本事也追不回时间……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孤虹看了他一眼,又掉过了头。
真是麻烦,原来北镇师青鳞,竟是思忆成狂了!
要怎么才能脱身……那该死的刻印,不然的话,杀他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随着清清浅浅的吟咏,一枝从枝头折下的梅花被放在了他的手边。
雪渐渐化去,娇的花瓣在他银色的鳞甲上开得灿烂……
如是解意,切莫摧残……
看着看着,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来了,有些什么……温热地流淌了出来……
***
“这有什么意义?”孤虹坐在椅子里,不耐烦地看着坐在一旁不知在忙些什么的青鳞:“你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为止?”
“阵势就要完成了。”青鳞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说什么?”孤虹一怔。
“逆天返生之阵。”青鳞抬起了头,深深地看着他:“动用虚无神力逆天返生,列阵者需受阵势反噬之苦。”
“太渊?”
“那不可能!要列这个阵势,不能动用法力,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当中凶险太渊十分明白,所以他绝不会愿意冒这样的险。”青鳞走到他的身边:“从古至今,列这个阵的人,毫无例外地都会被阵势反噬至死。”
“那为什么还会有人要列这个阵?”孤虹皱起了眉。
“我本来也是不明白。”青鳞蹲了下来,看着他:“可若是为你,我当然会做。”
“你胡说什么?”孤虹突然觉得不对:“到今天,怎么还有人能列出这种阵势?”
“要是没有我暗地里教他,自然是不可能完成的。”青鳞微微一笑:“这个阵势经历多年,终于要列好了。”
“逆天返生?你想让谁逆天返生?那个列阵的人又想让谁逆天返生?”
“幸好早了一些知道……不论怎样,我现在不需要那个阵势了。”青鳞的手指摸上了他的脸颊:“我之所以没有亲自列阵,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活转过来,我却死了。这么做虽然是自私了一些,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