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带着微微的犹豫坚持道,“盛世皇朝七百年来都不曾被外敌侵入过,现在也定然不会!况且这是京城……我不走。”
身后又是一片寂静,她以为他走了,回过头去,却正对上那双冰晶双眸里闪动着的璀璨水光。
“您一定要我说出来是不是?”他颤抖着嘴唇说,“好,我告诉您,我给了亚丹人这一路打进来的地图,告诉他们所有将领的习惯和弱点,盛世皇朝必败无疑!”
她大惊失色地跌坐在了那里。
“原来……你……你……是你……”
难道真的如同先皇所说,他乃是灭我盛世的妖孽!?
龙鹫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叩了一个头低声道:“我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明天便会有人来接您。您走后自然有人代替,慑王府不会有人发现您不见了。我安排的都是最可靠的人,他们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到那里,您便是一个不受皇族束缚的贵妇,要过怎样的日子,您自己选择。”
“那你要怎么办?”最初的震惊过后,想到的不是国家的存亡,而是自己的儿子——她尽力忽略了十几年的儿子。
“我自有归处,母……”他突然顿住,再次看了一眼自己今生的母亲,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再见了,娘。”
起立,转身,大步走出,那是作为“她的儿子”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男儿气势。
再见……娘……
“我儿啊——”
号哭一般的呼唤撕裂静静的黑夜,决然地背转身去的龙鹫脸上滑下一粒冰冷的水滴。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滴眼泪,今晚之后,他便会将今生所拥有的一切都丢弃了。
龙鹫来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晚到隔天,又从三天到八九天,再后来便是不定时,最长的一次半个月也没有见到他的面。
这当然不是由于龙鹏有了新宠,而是由于亚丹军势如破竹的战况。盛世皇朝七百年的命数已经很久了,虽然外表依然与以前一般光鲜美丽,然而内部已然开始腐朽。兵肥马不壮,武器陈旧腐朽,多年无战事的结果就是将兵士和将领们麻痹得连“打仗”二字都忘了怎么写,龙鹏连续派出多名大将,却都很快便因种种原因战死沙场。
龙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纵使那些将领和兵士再无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熟悉的地势中也不应当败得那么快,有些甚至是在自己的地方中了他人的埋伏而全军覆没,这实在无法解释。
——或许是……内贼?
——但会是谁?
连他亲自制定的作战方式,只秘传出征将领一人的作战方式都被破了,就好像亚丹人根本就在他身边听着他讲解一样。
是谁……
他的眼睛飘过伏在自己膝上睡得香甜的龙鹫,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盛世皇朝赫盛五年十月,亚丹军连破24道关卡直奔武城。武城一破,京城便会成为被扯去最后一道轻纱的妇人,任人随意侵犯。
所有最精锐的军队都被抽调到了那里和亚丹军誓死抵抗。短短的一个月间,两军便频繁交战达164次之多。不久,临时从西边和南边防线抽来的20万援军到达,和原先的军队共32万人,呈合围之势将亚丹17万大军团团围住,似乎有意要将其困死。
但亚丹军似乎对此阵势毫不紧张,悠然退至武城附近的华云山内,和他们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并不时采用散化的游击战术,将那32万部队给拖了个筋疲力尽,竟拿他们奈何不得。
十月中,龙鹏力排众议,决定御驾亲征,然而就在准备的时候,京城的防卫竟传来了可怕的消息——亚丹大军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合围出现在京城附近,并将整个京城层层围住了!
平日威严的京官们惊惶失措,有些在朝堂之上便大哭了出来。皇城之内如此,皇城外的京城平民们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呼天抢地者有之,愤然准备抵抗者有之,如老鼠一般妄图挖地洞逃走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
龙鹏看着这一切,默默地什么也不说。
精锐部队已经全部抽走,京城等于是一个满是猎物而没有猎手的空城。尽管城内军民共同拼死抵御,却还是无法和骁勇善战的亚丹军相提并论。十天后,在那三十二万人还在疲惫不堪地和华云山剩下的五六万亚丹人追着玩的时候,亚丹的十二万大军已经打破了他们誓死守护的京城大门。
盛世皇朝赫盛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京城,城破。
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已经逃得七七八八,养尊处优惯了的嫔妃们躲在自己华美的宫殿内发着抖,连逃都不知道该怎么逃。京官们也被龙鹏全部遣走,至于他们是投降还是誓死反抗还是窝囊地逃走,都再与他无关。守护皇城的御林军早已被当作了守城军,现在的皇城内,根本一个兵士也没有。
龙鹏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金銮殿上,身穿龙袍,头戴紫金冠,手肘支在龙椅的侧扶上,托着下颌,双目微闭,似睡非睡。
有无声脚步接近的感觉,龙鹏将眼睛睁开了一点,看着对方。
“你为什么不逃?”
平日在这里说话,声音威严回荡,但今天,却只有空落落的感觉。
龙鹫站在下方朝臣的位置上,隔着层层的阶梯看着龙鹏,表情平静。
“我为什么要逃?”
“这样你至少可以活命。”
龙鹫冷笑一声,慢慢地顺着阶梯走了上去。
“活命?记忆中生生死死这么多次,我还会怕不能活命?倒是你,现在害怕吗?惶惑吗?后悔吗?担不担心自己会死?被折辱?成为盛世皇朝的千古罪人?”
“你住口。”
“彻底失败的感觉如何?成为金棺囚奴的感觉如何?”
“你住口!”
“失去一切的感觉如何?痛苦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美味?”
龙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龙鹏猛地站起身来向他狂吼:“你住口!给我住口!!”
似乎是要回应他一般,一阵足有千百人做和的亚丹语欢呼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高贵的亚丹!伟大的亚丹!高贵的亚丹!伟大的亚丹!……”
龙鹏愣愣地看着外面,面色灰败,嘴唇也泛出了淡淡青紫的颜色。
“你走吧,乔装,离开这里,”他看也不看龙鹫一眼地说道,“以你的武功不会有问题,快走。”
“我为什么要走?”又是那句话,那副冰冷的表情。
龙鹏心急如焚,一把抓住了他细弱的双肩吼道:“你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在这里等死!要杀杀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绝对不要看着你受到任何侮辱——”
“谁说我们……会侮辱慑王的?”一个人用懒散的声音说着这句话,悠哉游哉地从正门踱步进来,多名身披铠甲的兵士从他身后跟进,迅速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将高高在上的龙座合围了起来。
龙鹏一拽,将龙鹫拽到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他。
“来者何人!”
“卡扎奇·托鲁宏。我是亚丹王的第二个儿子,皇帝陛下。”卡扎奇向他扶肩而礼,如此恭敬的动作,在现在看来,却是说不出的极度讽刺。
“卡扎奇,”龙鹏直视着他的眼睛,以毫无丧国之君的威严对他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盛世皇朝还没有衰败到被你们统治的地步,你们硬要闯入只会落得惨败的下场。即使没有朕,你们也只会遭到全天下能人志士奋起反抗,到那时你后悔就晚了。”
卡扎奇微笑:“是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亚丹赢了你们汉人就行了。今后我们将得到比以前更丰饶的草场,有比以前更适合我们休养生息的天下,不必再向你们供奉昂贵的礼品,不必再向你们卑躬屈膝……有这些就行了。”
“那你意欲如何?”
卡扎奇呵呵一笑,对龙鹏——身后的人道:“慑王殿下,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龙鹏全身一震,用满是惊愕与不信的表情紧盯着从自己身后缓步走出的龙鹫。
“鹫——你——”
“慑王殿下千岁!”混合了亚丹口音的生硬汉语,将尚且剩余一丝希望的龙鹏打落谷底。
怪不得,亚丹大军连战连胜。
怪不得,亚丹大军所向无敌。
怪不得,那么多精锐部队覆没得那么爽快。
怪不得他不逃。
怪不得他不离开。
怪不得他会说出那些话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你就是……内贼?”
“别说得那么难听,”龙鹫用冰冷嘲弄的目光看着这位即将失去一切的帝王,“本王只是内应,怎可说是内贼?”
这是他,第一次在龙鹏的面前自称“本王”。他还是他的慑王,而龙鹏,已经不是皇上了。
龙鹏的眼睛里似乎能冒出火来,全身愤怒地颤抖着,双拳握得格格作响,颈项和额头暴出了一根一根的青筋。他已怒不可遏,却还是保持着自己最后的骄傲,决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一拳打上去。
那样的话,就连仅剩的尊严都没有了。
龙鹫怜悯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已经失去一切了,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爬到了此生的最高点,又被他拉了下来。爬得多高,摔得就有多痛,这种感受他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了吗?
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是什么情绪呢?——除了愤怒之外?
不甘?
失望?
后悔?
悲哀?
仇恨?
痛楚?
看看他那张脸,像不像被赶出家门后又被踢了一脚的狗?满眼的悲怜,痛苦。
“为什么……鹫……为什么……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皇后之位!太子之位!我甚至可以禅让,我可以把这皇帝之位给你,只要你能高兴,不要用你自己来威胁我!”龙鹏看着他,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什么都能给你!可你却把整个盛世皇朝的江山都赔上!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痛苦。”龙鹫用那双龙鹏吻过无数次的薄薄嘴唇说出了这句话,他现在的表情,就仿佛一个悲天悯人的圣仙。
我要你痛苦。
我要你尝到九生九世在背叛的痛中死去的痛苦。
我所感受过的全部痛楚都要你来承受,我一次一次被杀的怨恨要你这一生便尝够。
接下来要如何折磨你呢?是剁掉你的手足?还是毁掉你的容貌?或者用你对待我的方法,把你送给禽兽去玩乐?
想到这些,心中……就兴奋得发抖!
我盼了多少年呢?一百年?二百年?还是几千年?时间过得真是漫长啊,要时时刻刻记住那些遥远的疼痛,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二殿下,”龙鹫对阶下的卡扎奇道,“我们约定的,你把她们都完好无损地带来了吗?”
卡扎奇笑道:“当然不敢忘记。带进来!”
他往旁边让了两步,几十名亚丹士兵每人押着一两个人进来,粗暴地推搡成几排跪在那里。一时间,金銮殿上哀声遍野。
“皇上!救我啊!”
“父皇!”
“皇上!”
“救救我们哪!”
“皇上!”
被推搡着跪在那里的是所有嫔妃中最受龙鹏宠爱的女人,以及他所有的皇子、皇女。孩子们都太小,有些甚至还不会走路,便被母妃抱着押到了这里。
“全在这儿了,”卡扎奇说,“你所提的名单,一个都没少。”
龙鹫从龙鹏身边向她们走去,龙鹏用力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向自己:“你要干什么!”
龙鹫笑了,冰冷的笑意传到眼睛里,好像连魂魄都结冰了一样。
“放手。”
龙鹏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
龙鹫微一动身,身体便高高地飘飞了起来,在空中画出一道潇洒的弧线,轻盈地飞落到了卡扎奇身边。
“剑。”他向卡扎奇伸出一只手。
卡扎奇手里也没有剑,只有长枪。他左右看看,顺手从旁边一个亚丹战士手中抢了一柄递给龙鹫。他接过那柄长长的笨重的剑,走到已经被亚丹人吓得面如土色的女人和孩子面前,回头看向龙鹏。
“龙鹏,你现在,还不够,痛。”他说。
他一扬手,那刚才看来还分明异常沉重的长剑立即变得轻巧起来,剑光闪过扇形的半圆,在一个不知是贵妃还是什么妃的脖子上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翻了过来,血高高地喷起,好像喷涌的泉水一样,洒在龙鹫和那嫔妃周围的人身上。
那女人一声不吭倒在地上,毫无准备地死去了。
女人们齐声发出尖叫,也再顾不得身份,纷纷四肢着地地爬离了凶案的现场,互相挤在一堆。
这种场面实在太恶心,连卡扎奇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龙鹫!你居然如此歹毒!连无辜的女子也不放过!你想要什么,让朕一个人来偿还你!放了她们!”
龙鹫面无表情地再度回头,漂亮的脸上点点滴滴都是细腻的血迹。
“无辜?很无辜吗?那我呢?”
一甩手,长剑脱手飞出,挤在一堆的女人们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两个女人被当胸穿过,又是一声不哼地死去了。其中一个女人手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但令人惊讶的是孩子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被吓到了,咧嘴哇哇大哭起来。
女人们已经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整个金銮殿中,就只剩下了被惊吓的孩子哭泣的声音。
龙鹏和龙鹫互相对视,龙鹫的眼中是一片黑暗的空洞,而龙鹏的眼中,则是怒意的焚燃。
烧吧,烧吧,龙鹫漠然地想,你知道愤怒的感觉了吗?很快你就会知道无力和绝望的感觉了吧?等这把火将你烧成空洞,我便赢了。
——可是,赢了又如何呢?
——他之后能做什么?
——若此生只为复仇而活,那么失去了目标,又能干什么呢?
不,不能想,现在什么也不能想。想了,就输了。
“卡扎奇殿下,若打败了草原上其他的部落,你们会将俘虏怎么办?”龙鹫依然看着龙鹏,问。
卡扎奇想一想:“嗯……男人没有用,有时杀了,有时去做苦力;女人就卖给有钱人做奴隶;如果是小孩……长得不好看的就和女人一样当奴隶,长得漂亮的……呵呵……”他的笑声有明显的淫猥之感,后面的话即使不说出口,他人也能够猜得出来。
“你们敢!”龙鹏对他们狂吼。
多么无力啊,帝王陛下。在这种没有一丝支持之声的金銮殿中,你空旷的吼声又有什么用呢?
“把这群女人和孩子拉下去任凭你们处置吧,卡扎奇殿下,”龙鹫看着龙鹏的视线没有丝毫移动,说,“如果说是盛世皇朝皇帝的女人和孩子,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