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冤魂,正被锁在层层的勾魂锁中,等待着十殿阎罗对我的审判。
阎王翻着生死簿,忽然让小鬼将我从勾魂锁里放了出来。
他说勾魂司把人拿错了,我本不该那么早死。
所以我可以许下一个来生的愿望,做为我今生的补偿。
他问我,我想要什么。
我说,我不想再爱他了,让月老把我脚上的红线剪断了吧。
他很吃惊,也很为难,他说,这不是阎罗殿能够干涉的事,他不能作主。
既然如此,那就请允了我吧,我不想喝那转生桥上的孟婆汤。
阎王怜悯地看着我,说,痴儿啊,难道不能忘了吗?前生是前生的命,又为何要带到后世去折磨自己?
我问,不行吗?
阎王叹气,说,可以,但依天条,你在后世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前生的经历,这样你也要吗?
我说,是的。
我说,让我转世吧。
转生桥上,我看着被轻烟笼罩的黑色碧波,纵身跃下。
我不会再忘了你以前对我做过什么事了。
我将带着对你所有的恨意到来生去。
你准备好了吗?
我来了……
呵呵……呵呵呵呵……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章
盛世皇朝,皇宫。
当今的圣上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御书房内,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一会儿原地打转,焦躁得一刻也不能静。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嫔妃待产了,可是这一次不同,是他最宠爱的辕贵妃!如果她这次能生下皇子的话,他就可以找借口将当今的皇后废去,让她当皇后了!
人都说男子薄情,皇帝更甚,可他不这么认为。他只是对自己不爱的女人薄情寡义,对自己所爱着的女人却用情至深而已。
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没见到人就听有人高声禀唱:“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生了!生了!!是个皇子!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等不到禀报的人进来就大步走了出去,那些人见他出来,均分列两旁跪了下来,口中依然继续禀唱:“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贵妃的永华殿中,宫女和稳婆们远远见到皇帝大步急行而来的身影,都跪了下去,也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佑盛世,喜得龙子!”
他看也不看地便直接冲入内殿,辕贵妃正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斜躺在榻上,喜不自胜地欣赏着襁褓外露出的小脸。
“皇上!”见他进来,她娇嗔地叫了一声。
他兴奋地走来,小心地从她怀中抱起孩子:“是皇儿……是皇儿!哈哈哈哈哈……”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嫩脸,为那上面极其精致美丽的五官而欣喜不已,“爱妃辛苦了!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你!”
“皇上!”辕贵妃用慵懒娇憨的声音嗔怪道,“您答应过臣妾的……”
“哈哈哈哈……皇后之位嘛!这有何难!不用几天朕就废了她!”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血肉有关的东西一样,他仔细地观察着孩子,左右端详一阵,有些纳罕道,“奇怪了,这孩子怎么一直都不张眼?”
一边的稳婆笑道:“启禀皇上,初生的孩子都是爱睡的,等他睡醒了,自然就张开眼了。”
“哈哈哈……对对对!朕都忘了!哈哈哈哈……”
似乎是听到了稳婆的话,那孩子的眼皮微微抖了抖,长长的睫毛扇子一样上下扑动几下,眼睛缓缓地张开了。
皇帝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多么漂亮的眼睛!仿佛是夜幕和星辰在无意中降下凡间落在了那一双瞳仁中似的,有璀璨的光点在两片黑琉璃的底色上闪闪烁烁,勾人心魄地美丽。但是让皇帝笑不出来的不是那双眼睛的美丽,而是从那里面射出的目光。
那是多么冰冷而恐怖的目光,即使只是看着就觉得好像身体会被冻僵,黑琉璃上结了冰,所以闪烁出那些璀璨光点的根本不是什么流转的光华,而是冰海的精魄。皇帝不敢再看下去,但是眼睛却无法移动,他的目光被冰魄吸引住了,冻住了。他看见孩子的眼睛里钻出一个虚幻的雾状人体,形状微微地变化着,散开又合拢。他觉得那个雾状人体在仔细地看着自己,那是被人傲然审视的感觉,在他此生,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么看他。
——不是……你……——
皇帝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么说,然后那双美丽又可怕的眼睛就闭上了,雾状的人体也在孩子闭上眼睛的同时消失散去。
皇帝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有微风吹过,他竟冷得发抖。
“妖物……妖物!”
蓦地,他举起了孩子就准备往地上摔,辕贵妃大惊,不顾身体便想伸手去接,然而生产后体力未复,她从床上滑了下来,扑倒在地上。
“皇上!你要干什么呀皇上!”
这天地之别的变化令宫女和稳婆们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突然想起一般慌张跪下。
“皇上息怒!”
“这是妖物!这孩子是妖物!”皇帝声嘶力竭地反复说着这句话,“这是凶兆!若不杀了他,盛世皇朝必亡!”
“皇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呀!他是您的儿子呀!皇上!”辕贵妃死死抓住他的裤脚,号哭起来,“臣妾可以用性命担保,这孩子绝对不是妖物!皇上!您怎么了!您醒一醒啊!”
皇帝愣了一下,慢慢地放低新生的皇子,看着他此时睡得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的小脸,犹豫一下,忽然将他甩到了辕贵妃的怀里。
“此子……皇九子,赐名龙鹫……封慑王……”顿了许久,他看着她焦急期盼的目光,放柔了声音,“爱妃,废后的事情就先不急,嗯?”
一甩手,他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永华殿中愕然的众人,辕贵妃看看孩子,再看看皇帝冷然的背影,忽然把孩子往稳婆手里一扔,尖声号啕起来。
十三年后的某一天,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因为今日正好是皇帝第一位皇子出生后的第二十年,同时也是举行太子册封大典的日子。
大皇子是皇后所生,既是嫡出又是长子,本应在出生当时便立为太子,但皇帝却始终没有提过这件事,只是封了他为乐王。后来他最宠爱的辕贵妃产下皇子,大家以为这次他必然会将其立为太子了,没想他依然没有提过这事,仅仅封了那孩子为慑王,之后,听说辕贵妃也被冷落,只是她由于产下了皇子,所以才得以继续留在永华殿而没有被送入冷宫。
虽然“举国欢腾”,但其实京官们都心里有数,皇帝不行了。也就是因为他重病缠身,御医们回天乏术,所以才会在这时册立太子,否则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毕竟皇帝的最爱常常都在变,因此太子的人选也便成了他左右为难的痛苦选择。
皇帝最终选择的太子还是大皇子。当时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打手势让人把除了九皇子之外的十八个儿子全部叫到床前,眼神在儿子们身上扫过来扫过去,最终,将干瘦的手指指向了最前面的大儿子。
皇帝病情严重,却不能通报全国,因此册封大典只能将皇帝的龙座虚悬,皇后坐在空空的龙椅右首,欢喜地等待着自己的儿子被册封为皇帝候选人的纪念性时刻。
吉时到,鼓乐齐鸣,大皇子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缓缓自玉石雕龙台阶走上,向龙椅跪下,一位大臣展开诏书,大声念讼起来。
永华殿。
这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阳光,殿内飘散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发霉味道,不是东西的霉味,而是人,人的心长出了霉。
辕贵妃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映照出来的那个苍白而美丽的妇人。她忽然对自己笑了一下,是那种非常妖媚的笑,如果现在有一个男人看见了她这种表情的话,一定会被她迷得失魂落魄的。她就是用这种笑迷走了君王当初的心,得以在后宫之中耀武扬威达五年之久,但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呢?皇帝忽然就厌恶她了,再也没有到她的永华殿来过。
她笑了,又哭起来,一把将梳妆台上的东西统统拨到了地上去,各种梳妆的用具在地上弹跳着,发出杂乱的磅啷声。
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悄然入来,迈着优雅的步伐缓步走到了她的身后。
“母亲。”
听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的声音,她猛然转过了头去,看着十三岁的男孩那双有着冰魄精魂的眼睛。刚开始她并不知道,但他毕竟是她的儿子,她还是发现了皇帝冷落她的真正根源——那就是这孩子的眼睛。
他长得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他拥有皇帝和她最完美的组合,细嫩美丽的皮肤,幽深晶亮的黑色眼睛,柔软嫩薄的嘴唇,以及一口细白的小牙。如果没有那双斜飞入鬓的刚毅剑眉以及双目射出的冷冷视线,他一定会被误认为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可他不是,他是个男孩子,
“滚!”她尖叫。
那么冷,没有温度,恐怖的眼睛。
每当看到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时她都以为自己会结冰。她知道他是她的孩子,他是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可是每当面对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浑身颤抖。有很多次她都想要杀了他,如果杀了他的话,说不定皇帝就会回到她身边了。她也曾经付诸实施,而在她杀他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挣扎过,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她,黑色冰晶里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她害怕那双眼睛,害怕那双眼睛!她的手被目光冻僵而无法用力,她的恐惧让她的血液在体内凝结,她下不了手。
慑王……看看皇帝给他的封号多么精彩!慑王!
慑王龙鹫看着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拿出一支洞箫,说:“你让我学习的洞箫,我学会了,你想听吗?”
“我不想!不想!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她声嘶力竭地尖叫,把梳妆台上剩下的东西也全部拨到了地上。
她让他跟永华殿中的宫女们学习琴棋书画不是为了培养他什么,她就是要让他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少一点而已!但是他的学习能力太惊人了,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在一个月之内精通得连他的老师们也比不上,而这也成了他是“妖异”的证据。
龙鹫就好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径自把洞箫放在唇边,纤细修长的手指按上箫身的孔洞,吹奏起来。他吹的是百鸟合鸣,美丽的音色清脆地在永华殿中回荡飘飞,仿佛真的有百只鸟儿在这空空的殿内飞翔。辕贵妃入宫之前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知道他吹得很好,但就是因为他吹得太好了,好像有很多的鸟但其实一只也没有,这种热闹的声音就变成了对他们凄冷状况的一种反讽,让她痛苦难当。他只吹了一个小节,辕贵妃就再也受不了了。她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拍了下去。
“你吹的那是什么东西!滚!滚!滚!”
龙鹫的脸被拍到了一边,由于毫无防备,他的牙龈被洞箫的吹嘴划出了很长的口子,鲜血溢满口腔,从嘴角滑了出来。
辕贵妃打下去就后悔了,她忘了自己怕他,她忘了每当伤害了他,她就会被他那种根本不是真人能够拥有的冰冷的美丽惊吓得几欲昏死。
果然,他冷冷地转过了眼睛看着打他的女人。他吹弹可破的粉嫩脸颊上有五个鲜红的指印,鲜血染红了他的嘴唇,再加上黑色的冰晶双眸,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红色和黑色组合而成的琉璃娃娃。
但是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比如现在,他也只是放下了洞箫,用含着血的嘴唇说:“我再继续练习。”
他飘然出去,没有半点脚步声。这是从前她教他的,她说身为皇子就要走路无声,等做了太子才有气派。可是他不可能做太子了,徒留下这无声的脚步,让她每天都在恐惧自己究竟是在面对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已经死去十三年的死人。
龙鹫走出他母亲的房间,让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拿着箫看了一眼。
“真是抱歉吓到你,母亲,可这张脸是我今生的代价……”他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冷得可怕的美丽微笑,“不能换噢……”
微一跺脚,他的身体破开了空气的流动,在长廊上骤然飘飞而去,远远看去,那种行云流水的身法就仿佛尘世飞天一般。
早晨举行了太子的册封大典,晚上皇帝就驾崩了。太子,在当了不到一天的太子之后,变成了顺理成章的皇帝。
大皇子——太子——新皇——龙鹏,宣布国丧三个月。举国上下陷入了一片悲痛之中。
举国上下的悲痛?连皇帝自己的儿子都只有表面上悲伤不已,“举国”又为何要为他悲痛?皇帝乃是“寡人”,金银美女权势环绕,却注定孤寡一生,稍微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但是除非死去,又有谁真能想通呢?
龙鹏穿了龙袍,缠了素带,坐在龙椅上,哼然冷笑。
他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当上皇帝,但是他很在意自己的母亲还是不是皇后。母亲太累了,她一生都在后宫的女人之中艰难地保护着自己的皇后桂冠,因为她知道,一旦她从皇后的位置上被罢黜下来,那结果无非是一个死。她若是死了,她的儿子会立刻失势,在后宫倾轧之中,他如果没有她的保护那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不能死,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
他知道母亲的想法,虽然不认为自己没有了母亲就只有死路可走,但也不能因此就失去她。他用过各种卑鄙的手法,陷害过所有可能威胁他们母子地位的人,他和各类官员结交,收买各色可能用得到的人心,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忠厚可亲的样子,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权势……
他成功了,现在他充实而兴奋,他摆脱过去那种戴着伪装面具的生活了!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眼睛扫过现在空荡荡的正殿,先是小小声地嘿嘿冷笑,然后,疯狂大笑起来。
他是皇帝!君临天下的皇帝!
可是这样还不能发泄他的兴奋,他需要让风吹一吹发热的脑袋,否则他无法面对今后作为皇帝而即将迎面砸来的问题。他疾步走下台阶,出了正殿,把身边的卫侍统统赶走,只自己一个人在清凉的夜里大步行走。
冷风一吹,他果然冷静了许多,快步走了一会儿,他又将脚步放慢,悠然地在“他的”皇宫里散起步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洞箫的声音,那箫声音色醇美,旋律动人,一听之下,竟缠绕在胸怀之间久久不能散去。龙鹏痴迷中不禁想到,难道这便是古人所说的“绕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