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是哪里?」这些非洲地名听在季隽言耳里一点概念也没有。
「肯亚境内中北部的东非大裂谷区,靠近埃塞俄比亚南边界外围。」
「那么等我们到那里之后,你可以派人帮我连络世卫组织在肯亚或埃塞俄比亚的办事处吗?」季隽言心想只要能跟派驻当地的人取得联系,应该很快就能返家了。
「我会视情况而定,不敢跟你保证。」这已是她能给的最大承诺了。
「可是……」季隽言显然没有发现对方的为难。
「詹姆斯博士,很抱歉,以目前的情况,我无能为力满足你的请求,是不是等我们顺利抵达了密索姆沙哈耶之后再作打算呢?现在可是战乱时期……」那女子语带保留没有继续说下去,相信这样的回答已经够清楚了。
反正再问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季隽言选择沉默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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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雷摩马难民营的清晨是一片湛蓝色的晴空,不时刮起的风稍稍解除了高温热度的烦躁。
尚.提比诺鲁一大早就来找季隽言去逛营区,这里有各原始部落的饥民,还包括从邻近国家逃过来的难民,有的人因为战乱与饥荒或疫病失去了家人,有的人遭到叛军非常残忍的对待后幸运逃生,有的则是在战火中被炮弹或地雷炸伤造成肢体残障,或失明、或失聪。
所有人都很安静的围在自己的帐棚边做自己的事,疲惫与恐惧让他们的脸上失去了表情,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会保持一个距离用充满戒备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你。伊斯兰教徒正在空地上朝东膜拜,吟唱可兰经,这方偶尔传来爆炸的声音,表示又有人因地雷而丧生。
季隽言在非洲停留将近四个月了,虽然也见过无数的灾民,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人数这么多的聚集在一起。听到尚的解说,眼前的画面还是让他感到震撼,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你昨天见过英格丽了,她很棒吧?美丽聪明又能干,仁慈又坚强,听说她还把唯一的餐让给你了,真是个天使。」尚在笑的时候会有很深的鱼尾纹,就好像连眼睛也在笑一样,但却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更显真诚。
原来昨晚那个带着点冷漠的女人就是救了他的英格丽,季隽言不觉得她有尚说得那么好,原本想反驳,但在听到他说那女人把唯一的一餐让给自己之后,硬生生的把话给吞了回去。
季隽言很想表示感激,但是他更想知道原因。「你刚刚说她把昨天唯一的一餐让给我,为什么是唯一的一餐?」
尚微笑的解释,「喔,因为我们这个难民营的物资非常缺乏,必须靠这边的政府军协助我们运送物资,可是货车时常遭到游击队的抢劫,不是每次都能顺利抵达,因此为了怕运送不及,到时候大家都没饭吃,我们必须采配给制度,健康的人一天只能吃一餐,病弱或受伤的人则视情况而定。」
「你在这边很久了吗?」看起来尚应该也接近中年了,虽然风沙和烈日会让人提早老化,但他给人的感觉很沉稳,外型也不像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萨雷摩马这里我才刚来报到而已,跟你来的时间一样。之前我在红十字法国分会的巴黎办事处服务,这次是受训结束后第一个分发的工作,听说这里很危险,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受到了英格丽的感召,她真是个天使,激励了很多人。」尚又再一次的赞美了英格丽,眼神充满了景仰。
「你们似乎很尊敬她,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你会说很多人受她的激励与感召来当义工?」虽然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但季隽言还是愿意试图了解。
尚开始陷入回忆,缓缓说道:「英格丽原本在巴黎的神学院进修当修女,有一天她经过红十字会义工招募站,受到了神的感召,离开神学院加入了义工,六年来她在世界各地服务,从没离开过难民,把她的一切都奉献给受苦难的人们」
「三年前,她为了把叛军虐杀数百位儿童的真相传递给国际媒体时,被叛军抓到,差点失去性命,全身十几处骨折,伤势非常严重;但被送回巴黎治疗的期间,还坐着轮椅不断出席各种人道议题的会议,或在义工招募与募款的场所到处发表演说,许多人在听了她的演讲之后都感动得落泪,我就是那时加入的。」对尚而言,这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听起来像是有着伟大情操的圣人。」季隽言一直想到泰瑞莎修女。
「喔不,你跟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很风趣,也很平易近人。圣人的感觉……」尚在脑海里思索着合适的字眼。「太遥远了。」
「对了,你是世界卫生组织的人,请问你是医师吗?」尚转身问道。
「是。怎么了吗?」季隽言猜想八成有人需要他的医学专长。
尚的脸上果然绽放了发现宝藏的光芒。「太好了,我们刚救回来一些遭到叛军刑求的难民,但是医疗人员和物资很有限,你愿意帮忙吗?」
这问题昨晚已经被问过了,既然暂时必须留在这里受人照顾,帮点忙也是应该的,季隽言爽快的答应。「不过外科不是我的专业,我尽力试试。」
「真是太好了,英格丽知道一定会很高兴,她还担心人手不足呢!」毫不浪费时间,尚立刻带着季隽言去医疗站报到。
季隽言跟在尚的身后走,远远就看的一个戴鸭舌帽、身穿墨绿色连身工作服的女人朝他们走来,在她身后卷起漫天的风沙,但沙尘中的她却散发着某种柔和的光芒像薄雾包围着她。
尚举起手挥舞着,转头对季隽言说:「英格丽来了。」
「詹姆斯博士早安,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英格丽主动打招乎。
「谢谢,托您的福。」想到刚刚尚跟他说有关英格丽原本要当修女的事,季隽言感觉此刻的自己还真的很像在跟修女讲话。
尚很兴奋的插话,「博士刚刚答应要帮我们医治伤患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英格丽的半张脸被帽沿完全挡住,看不到表情,只见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示心中的喜悦与感激。
「喔,对了,詹姆斯博士,纯粹是我个人好奇,因为你跟英格丽都是东方人,可以请教你是从哪里来的吗?」尚突然想到,这问题他早想问了。
季隽言惊讶的看着英格丽,心想她也是东方人吗?这么完美的英国腔,而她的脸孔几乎都被帽子给遮住根本看不清楚,他还以为是个严肃的英国女人呢!
「呵呵……」英格丽发出一声轻笑,主动介绍起自己,「我是英籍华人。」
听到英格丽的笑声,季隽言又是一惊,跟印象中的感觉有些差异,没想到这女人也有轻松爽朗的一面。
「我是台湾人,到美国念书、工作已经十年了,最近因为准备要结婚,所以将要入美国籍。」他根本还没订婚,也还没来得及带艾莉西亚回台湾见亲友,就被派来非洲好几个月了。
「难怪你这么急着赶回去,原来是有人在等着你,」英格丽回想起昨晚不愉快的谈话,终于能理解为何这个男人会心急如焚的想赶快回去。
「不全然是这个原因,我这次来疫区是为了研制疫病抗体的疫苗,正进入非常重要的阶段,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去。」季隽言更担心消失的吉普车上那些研究资料,和那些刚完成的抗体样本。
「原来你是那一批……」英格丽恍然大悟,她对世卫的行动略有耳闻。
「妳知道那边的疫情吗?」季隽言很敏感的察觉对方反应不太寻常。
英格丽的音调忽然变得很严肃,「嗯,我们这里有从疫区逃过来的人,现在正安置在隔离区,之前只有一个人发病过世,目前还没发现有其他人被感染。」
「有哪些疫区逃过来的人?这次的疫病不只一种,妳知道这件事吗?」季隽言担心道。如果有带着潜伏期很长的厄努瓦尔病毒的难民,很可能会在难民营里造成疫病的扩散,到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知道,因为我半年前在帮助科塔族迁徙的时候被传染了,不过幸运的是后来我痊愈了。」英格丽语气轻松地说道。虽然义工都有注射或服用各种疫苗,但之前还是不慎感染过疟疾,义工群难免会遭遇这些事情,所以早就习惯了。
「妳被传染的是贾力亚株病毒,痊愈后妳的身体自动会产生抗体。但经过我们的调查,同样的病毒另外还变种成两种不同病株,在不同地区造成很严重的疫情,其中塔卡病毒还曾被人带回欧美造成传染,幸好目前已经控制住疫情,没有扩散。我们医疗小组已经把实验成功的塔卡疫苗运回世卫组织,但厄努瓦尔病毒却还没成功,唯一的疫苗在我的同事遭到攻击那天也跟着下落不明。」季隽言把所有的情况坦诚的告知给难民营的负责人,希望能够及早做好疫病预防。
英格丽深吸一口气,急切的说:「糟糕!我们以为是相同的疫病,把他们安排在同一个隔离区里,真怕他们会交叉感染,我们要赶快想些处置的办法才行。」
「这部分我可以帮忙,但现在我要先了解隔离区的情况。」季隽言开始解说,并建议疫病隔离区应如何安排,还询问了许多难民营里的现况。
「上帝真是眷顾我们,派了詹姆斯博士来帮助我们。」尚由衷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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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个礼拜,英格丽除了忙着难民迁徙的准备工作之外,还要抽空和派驻难民营的军队指挥官讨论迁移路线。
季隽言则是每天和营区少数几位医疗人员不停照顾各种伤患、病患和隔离区的难民,虽同在一个营区内,但两人常忙得从早到晚都没见到面。
搬迁的前一天下午,尚抱着一个刚出生才两个多月还没断奶的婴儿来找季隽言,婴儿的母亲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生病的缘故,完全没有奶水;婴儿又不肯喝母奶以外的东西,因此身体非常的虚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季隽言帮小婴儿打了营养针,因严重的贫血也不能吊点滴。
尚抱着小婴儿不舍的抚摸那细小的指头,喃喃低语,「等到了密索姆沙哈耶,就有机会把这里的婴儿送去救援医师组织。」
「明天就要撤离了,我们必须分三天个别撤离,你和英格丽以及隔离区的难民都是最后一批,我是第一批明天一早就走,怕来不及跟你道别,现在先跟你说一声,你要好好保重,我们在密索姆沙哈耶见。」
说完,尚就抱着婴儿离开了。
望着尚的背影,远方又传来一声地雷引爆的巨响,季隽言有些担心这次迁徙能否顺利成行,尤其他是最后一批,也不知道叛军何时会打过来。
「我刚刚去医护站没看到你,猜想你一定在这里。」英格丽走向他。
「最近叛军对邻近地区的攻击愈来愈密集,明天开始迁徙,虽然沿途有军队保护我们,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英格丽像大姐姐一样。
季隽言开玩笑的说:「妳说话的语气,好像把我当成小孩子。」
英格丽回答他,「别介意,我对每个人都是这样。」
「很辛苦吧?我听尚说妳已经在这里六年了,这种困顿的生活能够过六年还真是不简单。」算算日子,在非洲已经停留四个月了,季隽言都快要吃不消了。
「习惯了就不觉得辛苦。我只有六年而已,但这里的人却终其一生都必须过这样的生活,只要看到他们,想到他们的处境,我就没有办法离开。」英格丽望着帐棚旁一张张无助的面孔,她希望在苦难终结之前,能一直陪伴着他们。
「难道妳都不想家吗?妳的家人不会担心妳吗?」季隽言实在很佩服她有这样的勇气与毅力,尤其是年轻的异族女子在这里还要面临更多的困难与危险。
英格丽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而这里的人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生命原本就是要奉献给天主的,但祂要我奉献给需要我的人,我已经在这个家和家人一起了,又怎会想家呢?」
「难道妳在英国都没有任何亲人吗?妳在故乡也没有任何亲人吗?我是指妳的祖籍地……」虽然探人隐私不是很有礼貌,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母亲生我时难产死了,父亲死后我一个人到伦敦求学定居,从此没跟亲人联络过,我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英格丽态度轻松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其实我很佩服像妳这样有坚定信念和虔诚信仰的人,你们可以因为信仰而安于平淡,甚至接受寂寞艰难的生活;可我就做不到,没有物质享受会要我的命,要是哪天我不幸被放逐到荒岛,一定会想尽办法回到文明世界,不然肯定会发疯,然后自杀。」季隽言思考着她的话。
「你还真是坦白。」英格丽微笑的看着季隽言。
「其实妳的笑容应该很好看,但是妳的脸都被帽子挡住了。妳知道吗?我永远只能从妳嘴部的变化来判断妳的表情。」季隽言边讲还边用手比画自己的嘴。
「看不到我的表情很困扰你吗?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吗?」英格丽开始觉得季隽言或许是个有趣的人,之前两人总是很严肃的讨论事情,私下几乎很少有交集。
「嗯,有时候确实会感到很困惑。譬如说吃饭的时候,这里的食物都是我没吃过,甚至是没看过的东西,所以我必须格外的小心,每次都想先偷看妳吃完后的表情,再决定要不要吃,万一妳露出难吃的表情,或是脸色发青有中毒的迹象,那我就知道这个东西是不能吃的。可是我都看不到妳的脸,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吃了。唉,这真的是很困扰……」
季隽言讲话时脸部表情故意表现得很夸张,唱作俱佳的模拟着自己的反应,把英格丽给逗笑了。
「我都已经说成这样,妳再不把帽子摘下来,我可要开始怀疑妳有秃头了。」混熟了些,季隽言讲话愈来愈放胆,他实在很想看看英格丽的庐山真面目。
「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把帽子拿下来,你还真是用尽心思。其实你只要开口要求就好了,何必这么辛苦呢?」英格丽觉得季隽言根本就是故意借机开她玩笑,不过她很能理解他的幽默感,自己也很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