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非常简陋,两人被带到一间房间里面,两个少年原本睡在地上用草编成的垫子上,中年男子叫他们离开,然后安排英格丽和季隽言住在这里。
等那中年男子离开后,季隽言才敢开口提出心中的疑惑,「妳刚刚跟他说了什么,他为什么愿意让我们在这里过夜?」
英格丽一边整理用草编成的所谓床铺,一边解释,「我跟他说我们是从密索姆沙哈耶难民营过来洽公的人,因为车子半路抛锚赶不回去,需要地方休息,愿意用一支手表跟他们换取借宿一夜和两餐,反正我们两人只要留一支表就够用了。」
「妳要把手表送给他们吗?」季隽言研判她手上的手表应该也不便宜才对。
「妳拿值钱的东西换,难道不怕他们谋财害命?」虽然听到有东西吃、有地方睡,不用挨饿受冻,但季隽言还是不免担心这边的人是否会见财起恶心。
「你放心好了,我跟他说如果我们明天没有回去,国民兵就会来找我们。而且别忘了我们的帆布套里还藏有一把步枪,只要保持警觉心就好了。」在等待食物的过程中,英格丽已躺在草垫上,拉起毛毯准备要好好休息了。
刚刚被中年男子赶走的两个少年,一个拎着水壶、一个端着一盘食物走进来,季隽言接下食物马上拿起来闻。「什么黑黑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英格丽瞇着眼端详了一会,「那是用类似老鼠的动物烤熟的肉干,吃起来有点硬,而且没什么味道,没想到他们还拿这么好的东西请我们。」
拿老鼠肉干给我们吃还叫作好东西?季隽言实在难以认同,但饥饿难耐的他还是拿起一块开始啃,大概饿坏了,吃在嘴里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英格丽也跟着拿起一块吃,肉干确实烤得很硬,两个人咬得牙齿都酸了。
享用完老鼠餐,英格丽背对着他沉沉进入梦乡。
季隽言又作了那个在沙漠中追逐相同身影的梦,还有最后那句让他想不透的话──我是你的最初,也是你的最终……
在梦中,季隽言想要唤住那个飘远的身影,却从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房里只有光秃秃的土墙,他伸手抱住英格丽,在这段恍如行走在地狱般不真实的艰困旅途中,唯有怀中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
静夜中,他忽然被莫名的孤寂感擒获,感觉自己似乎已被过去的人生给彻底遗弃了,想到这里,季隽言的手不自觉的又加重了力道。
英格丽被他紧拥的力道给弄醒,意识浑沌的她揉揉沉重的眼皮,满脸疑惑的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作了梦,突然醒来就睡不着了。」
「作恶梦了?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又经历了太多可怕的遭遇。要不要我哼摇篮曲帮你入睡呢?」英格丽很自然的伸手拍拍他。
难民营里的人,时常为着伤痛的过去或是难忍的病痛而夜不成眠,她能体会这种感受。
季隽言像孩子一样把头靠着英格丽,英格丽也把他当成难民营里受到叛军凌虐的孩子一样,温柔的轻抚着他的背,开始哼起曲子,就是每次她哄孩子们入睡的那首曲子,旋律非常优美,英格丽的声音像天籁般悦耳。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曲子?好几次想问都忘了问。」
英格丽停止哼曲。「这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61。原本是小提琴演奏版本,不过一八0八年八月的时候,贝多芬又亲自改编成钢琴协奏曲版本献给他好友布朗宁的新婚妻子茉莉,不过茉莉隔年三月就过世了。我很喜欢这首曲子,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静下来的时候脑海里就常会自动浮现出这段旋律。」
「妳会弹钢琴?」一般人很难交代得那么清楚,季隽言认为英格丽一定有很深厚的音乐素养,才能把贝多芬的协奏曲当摇篮曲随口哼出来。
「我从小学钢琴,大学在伦敦音乐学院也是主修钢琴,其它弦乐器我也很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钢琴,也选修过声乐,感觉很不错。」英格丽回想起音乐学院的那段美丽时光,嘴角不经意的露出怀念的微笑。
「那妳为何不继续深造当个钢琴演奏家,却要到巴黎神学院当修女?」季隽言没忘记当初从红十字会义工尚那边听来的消息。
「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个缺口,连我最爱的音乐也无法满足我,所以毕业后我就到巴黎的神学院去进修,想为天主服务,把生命的缺口补起,让自己变得更完整。可是天主却希望我学习奉献,让生命完整,所以指引我来到这里。」
一直以来英格丽都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不过经过这几天和季隽言朝夕相处、祸福与共的生活,她也变得比较愿意敞开心胸来回答他的问题。
「妳难道都不想结婚生子,都不交男朋友的吗?」季隽言很难想象。
「我从没想过要结婚生子,因为我长时间留在这里,没办法给孩子一个安定的生活。我有交过男朋友,但交往不到一年就协议分手了,聚少离多的关系很难持久,加上我们每次碰面谈的几乎都是公事,尤其我又在前线服务,久而久之关系就疏远到难以弥补。」英格丽心想这大概是她讲私事讲得最多、最深入的一次吧。
「是妳提出的?」季隽言觉得由英格丽提出的可能性比较大。
英格丽很坦白向季隽言承认,对方是红十字会日内瓦总部的重要干部,两人几乎没见过几次面,那次她受伤回巴黎接受治疗的期间,两人有了比较多的相处之后,对方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基于相同的理念与理想,英格丽接受了对方。
听完英格丽的过去,季隽言有感而发,「我的人生一直过得非常平顺,什么都不缺,事业、家庭、财富、爱情、婚姻……我从不需要花心思就已经得到了一切,但偶尔我却会突然感到困惑,这就是我要的人生吗?为什么还是会在心中有一丝隐约的遗憾?也许这种好像少了什么的感觉,就是妳所谓的那种生命的缺口吧。」
「就好像生命的拼图少了一块的感觉。」英格丽接口道。
季隽言笑了,他想起一个传说。「据说上帝在造人的时候,照着自己的形象塑造出原本是雌雄同体的人,但在投入人间的时候,却一分为二的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于是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不然生命永远不完整。」
英格丽也无声的笑着回应他,「我也从无国界医师组织的一个犹太医师那儿听过,这是犹太人的美丽传说,不过我已经选择把我不完整的生命交给主了,经由奉献来完整我的人生,就算没有找到我的另一半,上帝也会完整我的生命。」
「那原本属于妳的另一半怎么办?妳有妳的主,那他呢?也许他将终其一生带着失落的灵魂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不断的寻找着妳。」季隽言甚至可以体会到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的那种失落感。
「我不知道,但我想上帝会好好照顾他的。」英格丽只能这么想了。
季隽言听到这样的答案,莫名的感到有些生气。「妳太自私了,妳只想满足妳自己的人生,宁可舍弃妳的另一半,他何其不幸必须带着生命的缺口过一生!」
对于季隽言忽然间的情绪转变,英格丽不解的看着他,「没必要这么生气吧?我的另一半又没有出现过,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也许他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最好不代表最适合,不是同一张拼图的缺块,就算硬塞也无法融合。」季隽言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如此心浮气躁,但他就是不能接受英格丽的说辞。
英格丽不明白季隽言何必对一个闲聊的话题表现得这么认真。「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世界上适合自己的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吧?」
「难道妳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也许真的有一个人仍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等待着妳出现,唯一的那个人,当他看到妳的第一眼就会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人。」季隽言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固执得无可救药,满脑子只有她的信仰和使命。
「没有,我根本就不相信一见钟情。也许你相信是因为你跟你女友的相遇就像你说的那种感觉,而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的那块拼图;但是我从没遇到过,所以我不能体会,你不能因此责怪我啊!」英格丽感到有些气恼的背过身去。
季隽言忽然间哑口无言,他楞住了。
回想跟艾莉西亚的相遇,一路走下来并没有出现过他自己刚刚义愤填膺发言的那种感觉,他只是很尽责的满足艾莉西亚的一切需求与愿望。他们从没吵过架,意见相左的时候,艾莉西亚总是顺从他的决定从不争辩;艾莉西亚说要和他在一起,他只是接受了这样的提议;艾莉酉亚说要结婚,他也觉得没有反对的理由,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他从没想过两人是否适合,也不知道艾莉西亚和他在一起是否快乐,甚至不确定自己对艾莉西亚的爱。
「我没有资格批判你,因为我也没做到自己所说的话,我只是像尽责任一样不断的回喂对我好的人,却从没用心去爱过人。如今在沙漠中遗世独立的情况下回顾一生,才发现自己的生命有多残缺,如果失去工作,我就什么也不是了,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妳呢?」季隽言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活得很自私。
夜深人静的时候特别容易看清自己,这样的话也许平常说不出口,但在非洲原始大地生活久了,也变得愈来愈贴近真实原始的自我。
他开始剖白自己的心,就像把英格丽当成神父一般的告解着。「我从来没有试图去寻找过自己生命拼图的另一半,就连答应跟我女友结婚也是被她设计的,只是事后我也觉得没有更正的必要,反正我父母也不希望我一辈子单身。」
「说得更明确点,也就是我觉得有一个爱我的女人肯嫁给我,而且一开始交往就答应我可以不爱她,只要让她爱我就够了,这么轻松就可以让我应付完人生大事,让我继续专心做医学研究,真是太好了。愚蠢的我竟然以为自己可以这么自私的跟她过一辈子,我真的是疯了!」他心想这次如果可以活着回去,一定要马上跟艾莉西亚讲清楚,并取消婚约,至少要在双方都是真心的情况下才能结婚。
英格丽闭着眼没有回答,季隽言以为她睡着了,但她其实没有睡,季隽言说的话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头,激起了阵阵涟漪,让她原本平静的心开始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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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餐后,英格丽依照约定把手腕上的表拿下来交给昨晚收容他们的民宿主人。
季隽言注意到那支手表的背后似乎有刻字,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追问道:「妳的手表背面好像有刻字,是有纪念价值的吗?」
「嗯。伦敦音乐学院毕业杰出校友会的纪念手表,是我得到温斯特音乐大赛钢琴项目冠军时,校友会送的礼物。」英格丽轻松得不带一丝遗憾。
季隽言惊愕的拉住她,「这么宝贵的东西,妳却轻易的送人?」
英格丽的表情显得很平静。「我拥有的回亿已经足够了。」
「可是……」她做得总是那么多,让他不自觉的感到惭愧。
英格丽用手指轻轻放在季隽言的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别说了。我最欣赏的女演员苏菲亚罗兰曾经因为心爱的珠宝遗失而悲愤不已,难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忽然醒悟才停止哀伤,然后她说:『绝不再为不会为自己流泪的东西而难过。』同样的,只要能够保住我们两人的性命,一支手表算什么?」
季隽言心中强烈的悸动是前所未有的感受,他面前的女人坚强得难以想象,一切的价值在她的面前都清清楚楚的显现。
他突然紧紧抱住英格丽,沉默的表达他最深的感谢,虽然没有言语,但英格丽已经从他微微颤抖的双臂感受到了一切。
英格丽脱离他的怀抱,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的提醒他该出发了。
小镇上有个要到埃塞俄比亚和肯亚边境办事的当地人答应当他们的向导,季隽言主动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拔起来当作酬劳给了向导,这是艾莉西亚送他的情侣戒,他想回国还可以再去买一只相同的戒指。
骡子只有一头,原本是那个当地人要骑的,但是他用戒指付过费了,因此他决定要让英格丽乘坐,这是他想回馈她的一点心意。
他们把沿路拖行的帆布套扛到那个当地人养的骡子身上开始上路。
走了好久,那当地人熟门熟路的带着他俩走迷宫似的绕来弯去,季隽言心里有些担心这个当地人不老实,搞不好会见财起意把他们带到偏僻的地方对他们不利,他伸手探向帆布袋内的步枪,准备随时应变,万一对方有歹念时可以自卫。
景色愈来愈荒凉,渐渐脱离岩石区,眼前又出现了沙漠的景象,这下连英格丽都开始担心是否偏离了方向,从怀中掏出指北针来确认方位。就在两人同时因疑虑而担忧的同时,那当地人突然停下来指着前方对他们说了句当地方言。
英格丽一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低头向季隽言解释,「他说前面有个小绿洲,他要去那边先休息一下再继续走。」
两人都带着怀疑,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当地人的说辞,彼此互换了一个迟疑的眼神,直到真的慢慢接近绿洲,他们才终于放下心来,暗笑自己错怪了好人。
当地人拿起水壶在绿洲里接水喝,然后跟英格丽劈哩啪啦的讲了一大堆话,英格丽一直笑着摇头,最后那当地人竟然开始唱起歌了。
季隽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频频追问,英格丽才告诉他那个当地人说她可以在这个绿洲洗澡,因为她满身尘土的模样不好看。
而且她衣服上的血迹会吓到人,以为她是战俘,在这里窝藏战俘可是会遭到叛军的残忍报复,所以会让大家感到很害怕。
还说要她换穿他妻子的衣服,因为他的妻子带着小孩到密索姆沙哈耶,他带着一家人的衣物要去会合。说完英格丽还指着骡子两侧的篓子,那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财产。
季隽言还是不明白,接着又问,「那他为什么在唱歌?」
英格丽闻言笑得更大声了。「他以为我是害怕他偷看才不敢洗澡,所以他要大声唱歌然后走到看不到的地方,如果歌声遥远就表示他没靠近,可以安心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