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说,“照照镜子。”
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电话?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颓丧的想:太难了,谁说他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你怎么了?”百灵问,“你有什么烦恼?”
“多得很,百灵,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
我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点钱,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他送的,是不是?”
“有点是,有点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是不是谣言,因为有些真,有些假,我不能句句话来分辨,这两件大衣并不贵,谁都买得起,我自己买的。”
“不知道。”百灵说,“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我们告吹了,现在他又打电话来。”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现款来买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钱出来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钱,否则的话——你并不是要他的钱。”百灵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隔了很久才睡着。
我在与自己练习说,“你原谅了我,我的收人并不会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谅我,我的收入也不会减少百份之二十,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但是肯定对我的精神有影响。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像与人打过仗,累得贼死。
拉开门拾报纸,铁闸外有一束黄玫瑰。
我关上门。
黄玫瑰?
我再拉开门,是黄玫瑰,一大束,茎长长的,竖在铁闸边。我连忙打开铁闸把黄玫瑰捡起来,上面签着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灵满嘴牙膏泡沫的走出来,“什么事?耶稣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什么人会送花来,我们不是被遗忘的两个老姑婆吗?白马王子终于找到我们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纸,数一数。
“有几朵?”
“二十六朵。”
“为什么二十六朵?”
“因为我二十六岁。”我说。
“你那个男朋友?”百灵说。
“是他。”我说。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旧好,说不定他用车子载你上班的时候也可以载我。”百灵抹掉牙膏。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说,“他很狡猾。”
“唉,又没有人要嫁给他,谁理他的性格如何呢?”
百灵把饼干自瓶子倒迸塑胶袋中,把瓶子注满水,把花放迸瓶子。相信我,花束把整个客厅都闪亮了。
我觉得与他保持这样子的距离是最幸福的。
但是男人与女人的距离如果不拉近,就一定远得看不见。女人与女人的距离则一定要远,远得看不见最好。像我跟百灵一样,连牙膏都是各人用各人的,她买她的罐头食物,我在酒店里吃,是这样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回头,他可以找到一百个新的女朋友,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再去上班,但事情不一样了。公路车还是那么挤,但是我不介意了,路程还那么长,我也不介意了,下了车还得走五分钟,也不介意。
一大叠一大叠的事要叫我做,我也不介意,我心平气和的把它们一件件做清楚。昨夜踢到罐头的脚在作痛,我安静的搓搓它。
我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
当然别的女人会说:“哼!大件事,一束花。”但是花这样东西是不能真送的,真的送起来,那效果是很恐怖的,只有从来没收过花的女人才敢说花不管用。
下班后我匆匆回家,我看了看那束花,在厨房哼了一首歌,做一只蛋糕。许多许多的回忆都上来了。
百灵回来时闻到蛋糕香,从烤箱中取出,我们吃蜜糖茶。
“丹,你今天很漂亮。”她说,“为什么?”
“或者我们应该节省一点,买点画挂在墙上。”我说。
“我们甚至不会负担得起画框。”百灵说。
“画框?”我问,“买一本印象派画册回来,把图片贴出,那比贴海报有意思多了。”
“在伦敦有很多店是卖这种画的!”百灵惋惜的说。
“英国人也会说:在香港,帆船油画一街都是。”
“毕加索说:‘女士,艺术不是用来装饰你的公寓的。’”
我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老天。
“为什么?我们会有访客吗?”她问。
“我们一天有大部分时候呆在这里。”
“我不关心,只要电视不坏,我不关心。”
我笑笑,我们继续吃蛋糕。
“你的脾气倒是真的犬好了。”百灵说,“有没有钱?我想问你借一万八千的去买点衣服过节。”
“我没有钱。”我笑说,“有钱也不买衣服,你想想,吸尘机才两百三十元一个,凭什么衬衫要五六百元一件?”
百灵自我一眼,“你可以穿吸尘机上街吗?”
我想起来,“杰,他有没有约你出去?”
“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他已经失踪了。”百灵说。
“他伤心吗?”我问。
“我不认为,人的心往往是最强壮的一部分。”百灵笑。
他终有一天会结婚的,那个叫杰的男孩子,他的妻子将会是一个贤淑的好女人,才不介意他喝咖啡用白糖,与他守住一辈子,一个好女人。
一个好女人,他买什么结她,她都开心,他可以把他伟大的见识告诉她,她将会崇拜他。但是我们活在两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不一样。她们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幸福。
百灵说:“咖啡冷了。”
我一口喝光,站起来。
“今天星期六。”百灵说,“有啥节目?”
“新闻处有什么新闻?”我问。
“市政局说市民不爱护花草,影树幼苗成长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五。”百灵说。
“乱盖。”我笑着出门。
或者张汉彪会打电话来。
他不能替我解决困难,但是他可以陪我消磨时间。虽然我们忙得那个样于,不过是身体忙,但是精神上益发空虚得很。我们像是那种僵尸,天天做着例行的工作,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不知如何,身体还在动来动去,真恐怖。百灵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说法。
第五章
我觉得她很美丽,头发那么长那么干净,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说她花了生命一半的时间来洗头,但还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么美,一脸的迷茫,我想我们还是年青的,还甚有前途。
百灵真是史麦脱,她喜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条街上的女子还是数她最出色,脸上洋溢着秀气,她是属于城市的。
在下午,他来了,要订地方请一百三十五个人吃饭,老板叫我去摆平他。
我很客气,问他要什么。
“最好的乐队,最好的香摈,最好的菜。”他说。
“我们也许没有期。”我翻着簿子。
“你们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经订好了的。”他说,“现在来计划一下详情。”
“当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计划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说,“有时候也会失算,你这个人。”
“我妨碍了你什么?”我问,“我们先讨论菜色。”
“中菜。”他说。
“这不是我本行,”我说,“我找中菜大师傅夹。”
“不用,菜早就定下了。”
“好的,让我们讨论座位的问题。”
“当然今天下班你会与我一起去喝杯酒的,是吗?”
我们把细节都研究好了,我说:“一百三十五个人,你真是喜欢大宴会。”
“总要请的,一次请完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觉。”
“有钱人太不懂得花钱。”我感喟的说,“这样子一顿吃,足够很多一家四口一年的开销,大观园吃蟹的奢侈,在今日还是可以看到的。”
他怔一怔,苦笑说,“我有钱,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想是的,各人命运不一样。”我说,“我也希望我能这样子花钱。”
“对,还有一样,我不想要女侍,你是知道的,全体男招待。”
“是,先生。”
“去喝一杯如何?”他微笑。
他看上去无懈可击,深灰色的西装,银灰色领带,永远白衬衫,他永远不穿别的颜色,那时候他跟我说:“做我的女伴,最容易穿衣裳。”
他的衣着给我的印象至深,很久很久以后,在街上看见一套深灰色的外套,我还是会想起他。我很感慨,这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不会说给他听。
但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不能完全得到他,我就完全不要他。
我们去一间会所喝酒,他说:“啤酒是不是?我记得你是不喝混合酒的。”
“谢谢。”
“‘粉红女郎’有什么不对?”
“喝起来像蹩脚古龙水加洗头水,应召女郎喝的东西。”
“别这样说,我妻子喜欢喝这种酒。”他微笑道。
“那又不同,她喝起一定是高贵的。”我说,“对不起。”
他温和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丹,你答应我,去找一层房子,装修全归我,你甚至可以买你喜欢的古董,只要我付得起,我们在一起会很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我会做一个一流的情妇,是不是?”我说。
他还是微笑。“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我不能与你结婚,离婚会引起大多的纠纷,生意的往来,财产的分割,我妻子一年中有半年在马来西亚娘家渡过,你不会觉得难堪,她连中文也不会说。”
“但如果她父亲是橡胶王,那又不同了。”
“你会怪我吗?我家在星马的厂没有她支持,早就关门了。她说:‘没有这些财产,你会看中我?’”
“你要侮辱自己,我也没有办法。”
“这是事实,”他说,“你认识多少男人?其中总有十个八个想成为你的丈夫,为什么你不嫁他们,你不是单想结婚,如果我也一朝变成穷光蛋,我对你又有什么用?我们总得吃饭,而且想比别人吃得更好,是不是?”
我不响。
“如果我不能开着车子来接你,我又何必跟着你一起挤公路车?公路车还不够挤吗?”
我不响,我用手支撑着头。
“总有一大你会老的,你能做到多少岁?三十岁?四十岁?你的老板有退休的一天,新老板也许喜欢用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可是你还得生活,你打算做一辈子?老了谁服侍你?谁照顾你?”
“如果我是你的情妇——有五十岁的情妇吗?”我说。
“至少你会有点钱在身边。”
“钱我会赚。”
“但赚一天花一天,等着发薪水的日子是不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每一个人都如此。”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有钞票。”
“但是你不一样,丹,”他说,“你有过机会,我给你的机会,将来说不定你会后悔。”他缓缓他说下去。“从来没得到过机会是一样,相信你也明白。”
我缓缓摇摇头。
“不要固执。你对目前的生活难道没有不满么?”
我动动嘴角。
“我除了钱之外不能给你任何东西,跟着我或者你会更寂寞更无聊。我希望你是爱我的,这样你比较会有寄托。”
“你可以找很多像我的女子,她们对你没有恨的回忆,她们会比我更适合你。”
“这点倒错了,不是很多女人像你的。”
我拍拍他的手,“谢谢你。”
“你可以去找房子了。”
“多少钱一幢的?”我问,“五十万?六十万?两百万?三百万?”
“这样吧.我去找房子。”他沉吟一会儿,“我不会委屈你的,但这不会是太豪华的一所房子,它决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像谈一笔生意一样。”
他笑,不分辩。
我有的是考虑的时间。跟着他,每天可以到最好的店去买衣服.可以去蒸气浴,到欧洲旅行,不消一年,我便是一个贵妇,我可以继续工作,那时候工作只是为消磨时间,谁都得对我刮目相看。
受日常生活琐碎的折磨惨了,这种引诱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环境可以转变。
他说:“至少你可以对人说:我爱他才为他做牺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与银行存款是两回事。
“我会考虑的。”
“好的。”他说,“越快告诉我越好。”
我与他去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饭。
坐在他黑色的宾利里,我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我想起来说:“车牌,我的车牌掉了。”
“这么麻烦?”他笑,“到英国去重考一个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开车?”我犹疑地问。
“请个司机。”他简单的说。
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一种虚荣侵袭上心头。很少女人可以拒绝他,能干的不能干的,受过教育的。没受过教育的。
路上那么多人在等车,再美的美女在车站上吹半小时的风,染着一身的灰尘,再也美不起来了。
我不是太年轻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长,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给我一小盒礼物。
“什么?”
“还不敢送戒指。”他说,“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这个上班。”我坦白的说,“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这是太太情妇们用的名贵货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妇。”他简单的说。
说完之后,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说话。
车到门口,百灵正在用锁匙开铁闸。
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一只手放在袋中,另一只手在拉铁门。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头,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边的人,呆了一呆,然后笑了。
“这么晚?”我问。
“是,去看了场电影。”她看我一眼。
他并没有问百灵是谁,说:“如果你们结伴上楼,我就告辞了。”
“再见。”我说。
他等我们进电梯,然后弯一弯,走掉。
在电梯里我们有一刻沉默,然后百灵问:“那是他吗?”
“是的。”我说。
“你还在等什么?如果你不能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你就得去找一个有钱的情人,你在等什么呢?”
“人们会以为两个舞女在交谈。”
百灵笑,“舞女才是最纯情的,动不动为情自杀,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确除了有钱,还有点其它的东西。”我承认。
“他看上去有种孤芳自赏的书卷气,你知道有个男明星叫鲍方,他在银幕上有那种味道。”
“他比鲍方漂亮。”我说。
“你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百灵问。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许多年前了,我在一问酒店里工作,他来订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样?”
“是的,”我说,“我曾经一度非常爱他,倒不是为了他的钱,像他那样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万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丰裕,现在也不是为了他的钱,他实在是与众不同的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