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顿。
会有笑脸的同事们来问我:“周小姐,还有甜点剩吗?我的小女儿喜欢你的蛋白饼。”
我就会说:“阿梅,给她半打。”
我很大方,懂得做人情。
我可以发誓我在发胖。
我的生活很平稳很普通。如果奶油不是那么雪自纯洁美味,如此小市民的生活不是不凄凉。然而这是卓别林式的悲哀,眼泪还没滚到腮帮子,已经笑出声来。
有时候我切了一大块苹果饼,浇上奶油,吃得不亦乐乎,吃东西的时候,我是一个严肃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奶茶的时候,我会咀嚼派玛森芝士。人们不明白我怎么可以把一块块腌得发臭的腊吃下肚子去。这是我的秘密。
因为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替老板赚了钱,他很重视我,每星期召见一次,他想增设饼店,赔着笑向我建议计划,我什么都不说。
我不想做死,饼店要大量生产,我不想大量生产任何东西,我喜欢手工业,每一件产品都有情感。
有时做好了甜品,我帮别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势是多么美妙,我的天才发挥无遗,我很快乐。
过去的五年,我原来人错了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行内人称我有“艺术家般的手指”。噢,真开心。
工作代替了爱情,我的生活美满得天衣无缝,男人们持机关枪也闯不迸我的生活,我还是需要他们的,但是他们即使不需要我,我也无所谓。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侠小说,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很多,有时候看电视看到几乎天亮,他们不相信我会坐在家中看电视,但是尽管不相信,还是事实。
同事中没有人约会我,他们似乎有点怕我,但是我有张这个朋友,一切问题被美满解决。
那一日我有一个助手请假,我逼得自己动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这一点的,我的洁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会得到满足。
跪在地上洗得起劲,有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双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起头,我看了他。我发呆。
他说:“好,是仙德瑞拉吗?”
我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自有办法。”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想找你的话,他才会推辞说找不到,如果我十分想寻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内上天人地的把你搅出来,但现在我给了你三个月的,你该想明白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足够使你冷战。
我说:“你的贵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过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头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动了,至少天花板也该抖一抖。
我张大了嘴。
他伸出脚,一脚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溅了我一头一脑,那只桶滚到墙角,“碰”的一声。
我那助手跳起来:“这是什么?”他大叫,“是抢劫吗?是什么意思?这是法治社会,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张的时候会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说:“我不怕这个人——我——”
“住嘴!”他忽然给我一个巴掌,扯起我一条手臂,挟着我就走。
我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乱冒。
我苦叫,“请不要拉我走!请不要!”
他把我一直拉出去,落楼梯时差点没摔死。
大堂经理跑过来说:“周小姐!周小姐!”
这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走得太快了,跌了个元宝大翻身。他狠狠地问:“你可以咬死我,我也不放手。”
“我不喜欢咬人,请你放开我,我以后还要见人的。”
三四个护卫员冲过来,“周小姐!”
我的助手也冲了出来,“周小姐!”
全体客人转头来看我,我什么也不说。
他终于放开我。
我说:“对不起,各位,我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连制服也没换。
助手拦住:“周小姐——”
“把厨房洗干净,我开OT给你,谢谢。”我向他说。
我转头跟他走。
他的宾利停在门口,我看了一眼,“好,我们走吧。”
他把车子箭似的开出去。
“你这人真是十分的卑鄙,花钱花得我心痛,你们道吗?我银行几乎出现赤字,然后你一晚都没有住,便离开了新屋,什么意思?”
“我不想住。”
“不想住为什么答应我?”他喝问。
“因为我答应的时候的确十分想搬进去。”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现在我有一份极好的工作,我很开心,我永远也不想搬进去了。”
“骗局。”
“一点也不是,你可以叫百灵进去住,穿我买的那些衣服,她的尺码与我一样,你放心好了,她会乐意的。”
他一怔,“你是为这个生气吗?”
“没有,我曾为这个悲哀过——想想看,一个男人只要出一点钱,便可以收买女人的青春生命与自尊,这还成了什么世界呢?”
“你是爱我的,你说的。”
“爱是双方面的事。”我说,“我又不是花痴,我干吗要单恋你?”
“丹薇,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那没有用,”我说,“单单喜欢是不够的,我们一生中喜欢得太多,爱得太少,我们不能光说喜欢就行。”
“你要我怎么?跪在地下求你?”
“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要回去了,那总可以吧。”
“你真的不回来?”
“我不是在与你做买卖,”我说,“我的话是真的,百分之一百是真的,我不要回你那里。”
“是不是条件已经变了?”
“什么?”我看着他。
“如果你的条件变了,我们可以再商议过。”他的面色铁青铁青的。
我忽然生气了。我说:“当然,我的条件变了,我不想住在大厦中的一层,我要你买一座洋房,车子驶到电动铁门,打开以后,还能往里面直驶十分钟才到大门,花园要有两百亩大,你知道吗?这是我的要求!”
他忽然泄了气,“不,你不是真要这些。”
“当然是真的,我真要,你尽管试试我,送我一粒一百一十克拉的钻石,看我收不收下来,带我到纽约去,介绍我与嘉洛琳肯尼迪做朋友,看我跟不跟你!你他妈的也不过是一个小人物,需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明白吗?你也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
他瞪着我。
“你那套玩意儿只能骗不愉快的无知妇孺,我已经看穿了你。下流,找遍一整本字典,除了下流两个字以外,没有更适合你的形容词,你这靠老婆发了点财但是又不尊重老婆的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的下流……”
“下车!”他吼道。
“下就下,反正也是你请我上来的。”我推开车门。
“我可怜你,”他咬牙切齿的说,“丹薇,你本来是很温柔的,现在变了,你去为那八千块的月薪干一辈子吧,我可怜你。”
我说:“你是否可怜我,或是关心我,或是同情我,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我记忆中早已扫除,真的,你可以去死,我不关心!”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天地良心,吵架真是幼稚,但是吵架可以快快结束不必要的交情,我没穿大衣,冷得发抖,我身边连钱都没有,我扬手叫了一部计程车。
车子到家,我叫大厦门口的护卫员代我付车钱,然后他再跟我上楼拿钱。
我几乎没有冻死,连忙煮热水喝滚茶,开了暖炉。
第二天我去上班,两个助手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哼一声,显然连告假的那个也知道秘密了。消息传得真快,真快。
我四边旁察看一会儿,然后说:“地方不够干净。”我阴险的拿手指揩一揩桌子底层,手指上有灰,我一声说:“一,二,三!开始工作!”
他们只好从头开始。
或者我一辈子要在这里渡过,但是我们的一辈子总得在某处渡过,是不是?我是看得很开的。
这年头,你还能做什么?
所以我闲时上班之外,还是约会着张汉彪。
张问我:“你想我们最后能不能结婚?”
“不能。”我说。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答应做羊排给我吃的,为什么电话都没有一个?为什么我打来也没人听?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是我自家的事。”
“这当然,我明白,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关心你。”
“谢谢你。”我说,“好,够了,到此为止,我需要的关心止于此。”
“我们能够结婚吗?”他问我。
我说:“跟你说不可以。”
“为什么?我身体这么健康,又是个适龄男人,有何不可?”他说,“我相信我的收入可以维持一个小家庭。”
“我不爱你。”我说。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说。
“是的,”我笑,“我的确相信是可以的,在亚尔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不是上班的公路车……”
“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张骂道。
我说:“这句话仿佛是有人说过的,也是一个男人,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我没有钱吧?”
“不,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你,爱情本身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为了爱情,女人们可以紧衣缩食,但是为了结婚……你觉得有这种必要吗?”
“你也该结婚了。”张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结婚,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妇解分子吧?出来打工,老板一拉长面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沦落在人群中,呵狗阿猫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干吗?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吗?”
“你不至于那样痛苦吧?”张看着我。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痛苦,因为你不能够帮助我。”我说。
张汉彪很伤害,他沉默了。
我把实话告诉了他,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他不能够帮助我,我必需要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们有结婚的一天。不会,永远不会。
过了很久他问:“是不是只有在空闲的时候,我约你看戏吃饭,你才会去?”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维持了我的生计,我必需尊重工作,我不能专程为你牺牲时间,但是在我们两个都有空的时候,难道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吗?说穿了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一男一女必须结婚,那么再见。”他隔了很久才说,“你的确不爱我。”
“爱情在成年人来说,不会是突发事件,而是需要养料的,你不觉得吗?”我由衷地问。
“我与你的想法不同,的确是,我不怪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间屋子……我是见过的,你有你的理想,我知道。”张说道,“我会另有打算。”
张生气了。
张离去的时候非常不快乐。
张会是一个女秘书的快婿。但我是一个制饼师傅,我们制饼师傅是艺术家,艺术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张是否生气一点不影响我,因为我不爱他,我们是朋友,但不是爱人。不久将来,张肯定会计划回他老家去。
下午稍为疲倦了,我睡了。
被电话铃惊醒,糊里糊涂地接听。“丹薇?丹薇?”这声音好熟悉。
“哪一位?”我问。“是我。”
我老实不客气的问那个女人,“你是谁?”
“我——”她说,“我是百灵。”
我一怔,她找我做什么?我问,“有什么事?”声音很冷静很平和很礼貌。我也很会做戏,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她说,“我要见你。”
“在什么地方见呢?”我说,“有这种必要吗?”
“丹薇,我很苦恼。”她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百灵,我不能够解决你的难题,多说无益。”我说。
“请让我见你一一面。”她几乎是在恳求,“丹薇,我知道你有生气的理由——”
“我没有生气,如果我生气,有什么理由一直听你讲电话?但是我也不想见你,百灵,祝你快乐。”我放下了电话。
我也苦恼,找谁说去?只好睡一大觉,把烦恼全部睡掉。亏百灵还有脸打电话来找我。她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号码的?
百灵打电话到酒店厨房,一定要见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夹缠不清。老实说,我真有点怕见她。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已经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人在不同的时间曾经与同一个男人来往过。我没有后悔,在这么多男人当中,最值得记忆的绝对是他,他帮助过我。
“好吧,”我终于答应了百灵,“明天下午,在公园中。”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喷水池边,我见到了百灵。她身穿白色羊毛外套与裙子。
我们没有招呼,大家默默坐在池边,水哗哗地喷出来,水花四溅,阳光永远给人一种日落西山的感觉,非常悲伤。
百灵开口,非常苦恼,她说:“我很痛苦。”
我觉得话题很乏味,我说:“每个人都有痛苦,做鸡还得躺下来才行,做人都是很累的。”
她低下头,“他离开我了。”
第十章
我略觉惊奇,“这么快?”
百灵低下头,“他爱的是你,因为我而失去了你,使他暴怒,我在做小人。”
我矢笑,“百灵,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爱我,他早就娶了我,他这个人,爱的只是他自己。”
“但是你使他念念不忘。”
我说:“念念不忘有什么用?很多人死了只狗更加念念不忘,然而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因此不用上班了?”我激怒的说,“这并不使我生活有所改变,”
“但至少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重视你,他买了那屋子给你住,装饰得似皇宫。”百灵说。
“百灵,凭你的相貌才智,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换取这些东西,那还办得到。”我转头看着她,“你真的那么重视物质?”
“但是我爱上了他,”她说。
在太阳下,我直接的感觉是“女人真可怜”。
我说:“你爱人是因为你得不到他。”
“不不——”
“他不尊重女人。”我说,“他不尊重任何人。”
“他是突出的,他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我会心甘情愿与他姘居,可惜我不能嫁一个没有地位的男人。”百灵说。
“什么叫没有地位?”我问,“塔门同胞?唐人街餐馆的侍役?码头苦力?中环小职员?你倒说来听听。”
“一切不如他的人。”百灵低低的说。
我苦笑,百灵说得对,一切不如他的男人都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男伴,但是要找一个好过他的,又不是我们日常生活可以接触得到。
百灵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离开我之后,杰,你还记得那人吗?杰约我出去吃饭,我去了。我们叙了一阵子旧,不外是说说工作如何忙,生活如何令人失望,他颇喝多了一点酒,提议去跳舞,我与他到夜总会坐了一会儿,很是乏味,他不停地请我跳舞,数月不见,他胖很多,白蒙蒙的一张面孔,村里村气,那样子非常的钝非常的蠢,于是我建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