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和咱们喝一杯嘛……”
“就是……谢公子许久没来了……人家红芯可想著您呐……”
“胡说、胡说……什么好久没来了……玉公子在此,别胡说八道。”谢子逊脸色乍青乍白,疲于应付如恶虎扑丰的姑娘们,无暇分神照顾他的玉簪妹妹。
杜玉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男人身陷脂粉窝的丑态,令她作呕,她实在没有心情继续看那几名花娘朝谢子逊掹献殷勤的模样,不禁轻哼一声之后,便把头转向一边。
“玉簪妹……”
“咳!”见谢子逊差点失言,杜玉簪重咳一声。
“我、我……”
“唉哟,这位公子,您长得好俊呐,让奴家陪您喝一杯……”
杜玉簪惊也似地跳开,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
“哟,这小公子怕羞呢!”
“呵呵呵……”数名花娘笑成了一团。
就在杜玉簪差点落荒而逃之际,方嬷嬷令人下来领她至另一间上房。
“呼!”她深深地吐出一口大气,比起外头的喧哗热闹,整间房里只有她一人,显得清爽许多。
她注意到这间雅房与上一间不同,少了金碧辉煌的装簧,却多了一份稚气,房里的摆设简单却又不显寒伧,桧木八角桌上一只香炉徐徐冒出淡淡的檀香味,香烟袅袅,置身其中,心情也不禁沉静了下来。
在等待之时,她在房中四处走动,欣赏一下高挂墙上的画轴。
大约过了一刻钟,门扉让人由外头推开,一行看似主仆的三人,踏进了雅房。
其中为首的姑娘低著首,脚踏莲步,举止轻盈婀娜又不失庄重,后头的两名姑娘一名抱著琴,一名抱著琵琶。
“奴家水依人见过官人。”
说话的女子微微欠身,模样娇弱又多礼,教养浑厚,要不是她的自我介绍,杜玉簪没办法将她与外头那些在酒客身上猛撒娇的花娘们,联想在一起。
“你、你是水依人?”她不敢置信,眼前这名看来举止娴雅、知书达礼的姑娘,竟是京城里的花魁!
“回官人,奴家便是。”水依人嗓音清脆婉转,她缓缓抬起头来,薄施脂粉的脸蛋配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瞳,显得更加有灵气。
杜玉簪心里涌上一股十分强烈的冲击,水依人的模样与她所事先预料的完全不同!
她举止端庄优雅,进退有礼;反观自己,一身男装,行事粗鲁,相比之下,心里居然有一分的惭愧。
两名侍女已备好了酒席,也置好了琴具,水依人即请对方入座。
“官人今日可听曲?”水依人柔声问道。
杜玉簪凛著脸,心头交织著复杂的情绪,胸口剧烈地起伏,这份打击强烈地几乎击溃她自小至大的自信。
她挥挥手,“不听曲,咱们就聊聊天。”
水依人向两名侍婢使一个眼色,两名侍婢立即领命退了下去。
“听说公子与玄忻贝勒是熟识?”
杜玉簪没回答她,反而道:“水姑娘气质优雅出众,难怪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莫不争先宠爱,果然不负花魁之名。”
“公子过奖了。”水依人缓缓低头,眼眸流露出淡淡愁色。
杜玉簪心情复杂地睨著她,许久才开口道:“姑娘得京城各家公子宠爱,为何眉宇间似略有愁思?”
“公子有所不知,奴家身为红尘中人,这皮肉生涯,还不知何日是尽头……”水依人轻轻叹了口气,语多哀戚。
杜玉簪挑挑眉,心中突生一想法,胸口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楚,不可遏抑。
“姑娘容貌风情均是人间绝色,又深得玄忻贝勒爷宠爱,改日若得让贝勒爷赎身,要脱离这送往迎来的生活,又有何难处?”
不知怎地,每每想起玄忻那家伙与水依人的关系,她的心口便老是紧窒酸涩得令她难受。
水依人摇摇头,轻声道:“贝勒爷是人中龙凤,哪里是奴家高攀得起?更何况……”她语气停歇,眼光悠悠望向窗外。“贝勒爷心里的确有位佳人,但却不是奴家……”
杜玉簪全身神经倏地一紧……他、他早已有心上人?
水依人又道:“贝勒爷那样的天之骄子,哪怕让奴家在贝勒爷身边当个丫鬟,奴家也是愿意的,但贝勒爷却未真正青睐过奴家,奴家又何敢希冀贝勒爷能为奴家赎身?”
一听到玄忻并非钟情于水依人,而是另有心上人,杜玉簪一愣,她呆呆地消化著水依人的话语,忽觉自己好蠢……
她喉头忽然觉得好干涩。“你、你确定?”
水依人嘴角扬起一抹凄凄苦笑。“这事贝勃爷虽未言明,但奴家在红尘里打滚多年,这一点小事,又怎么会看走眼?”
杜玉簪只觉自己心头全拧成一团。“知道是、是哪一家的姑娘?”
水依人疑惑地睨著她。“宫人不是与贝勒爷熟识?这事难道官人不知?”
“呃……”杜玉簪愣了愣,才故作潇洒道:“唉呀,男人间哪里会谈论这种事……”她的心好难受……
再怎么对感情之事迟顿,望著水依人那样为情所困的模样,此时此刻她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他……对他……在不知不觉中,似乎也有了另一层心思……
不……不……这怎么可以……
他是身分矜贵的贝勒爷,她虽家中富裕,却也只是一个平民之女,况且……她曾向他发誓,绝对不嫁官家人……
看来,这场赌局……是她输了……
水依人注意到杜玉簪发白的脸色,“公子身体不适?”
杜玉簪拉回了神智,望著水依人好半晌,似乎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公子?”水依人上前欲扶住她,却被她一手推开。
“啊……”水依人差点让她推倒在地。
杜玉簪脸色难看至极,心里一阵迷茫,索性转头跑开。
她急忙地下楼梯,不意在楼梯间撞上一堵人墙。
“啊……”她的身子失了重心,差点由楼梯上摔下,所幸一只有力的臂膀,适时地拉住她的右臂,止住了她下坠的身子。
“小心。”一道成稳且熟悉的男音在她耳际边响起,她不禁抬首望去,迎上一双狭长的眸子。
“呃……啊……”她睁大眼,发现扶住她的人,居然是她此刻最骇怕见到的玄忻,不禁倒抽口气,脸色霎时泛白。
“是你?”认清对方的脸,玄忻眼眸闪过惊讶,语音上扬些许。
“放、放开我……你、你认错人了……”杜玉簪惊慌地欲甩开他的手,但他却死死地钳住她一臂。
玄忻兴味地打量著她一身男装打扮。
“啧啧,这年头流行起女扮男装逛窑子了?”
“放开我!”心急之下,杜玉簪用尽了力气甩开他的牵钳,头也不回地跑了开去。
“喂……等等,别走!”
杜玉簪心脏不住地狂跳,没命似地往前急速奔跑,全然不理会玄忻在身后的叫唤,活似身后有什么鬼怪在追赶她似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觉得胸口里不知被谁洒下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困住。
她害怕让他看出她真实的情绪,她害怕让他看出她女扮男装进杏花楼的动机,她害怕让他看出……她有好多个害怕的理由……
心中似有一项她极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欲破茧而出,她不敢去面对……她骇怕极了,只能没命地往前狂奔……
第七章
微风徐徐吹来,园中百花盛开,但杜玉簪却一点欣赏之意也没有。
她今日奉父母之命,在自家园中款待谢子逊,说是要让他们小俩口培养感情,但整个下午,她呵欠连连,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
一向精力充沛的她,自从那一日在杏花楼与玄忻匆匆照过面后,便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少言。
她的思绪飘向远方,耳中传来阵阵嗡鸣声,稍拉回思绪,原来谢子逊还聒噪地说个不停。
谢子逊自顾自地说得口沫横飞,得意大笑。“……你不晓得,那一日我—个人力战三人,比诗词、比对子,哇哈哈……众人均不是我的对手!”
“嗯。”杜玉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谢子逊比手划脚,仍滔滔不绝地说著骄傲的事迹。
“……后来比试喝酒,哼哼哼,不过盏茶时间,我一个便喝掉了三大碗的白干,其他人的酒量哪可能有我好?哇哈哈……我呢,当时可说是傲视群伦……”
这时,谢子逊像是终于注意到她今日特别地沉默,关心地问道:“玉簪妹子,你怎么了?”
杜玉簪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说完了?”
“唉唉……”谢子逊见佳人不捧场,脸色有些尴尬。“玉簪妹子,别这样子嘛,瞧你心情不好,我还不是想逗你开心!”
“哼,谁心情不好了?”杜玉簪说得有些心虚。“我、我只不过是头有些晕罢了。”
和谢子逊相处的这一个下午,光是听他说他的那些“丰功伟绩”,便听得她耳朵快长茧,她真恨不得这无聊的约会能早点结束。
“那……我让家里拿些灵芝,来让你补补……”
“不、不。”她连忙拒绝。“我休息休息便好,不用麻烦了。”她最怕收了点他的好处,届时这家伙又要来讨功劳。
“不、不,怎么会麻烦呢?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当然要给你最好的。”谢子逊豪气干云地说著。
杜玉簪瞧他说得傻气,心里也有一丝小小的感动。
“玉簪妹子……你看婚事……”谢子逊小心地问起,眼睛不时小心地观察她脸上的反应。
玄忻那张始终凝著调笑的俊脸,再次跃进她的脑海,杜玉簪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
虽明白心里头抗拒著与谢子逊的这桩婚事,但又明白自己无法改变父母的决定。
她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这时,谢子逊忽然感性起来,双眼定定地望著她。“玉簪妹子,你放心,嫁给我,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
“是吗?”
“是的、是的。”谢子逊像怕她不相信似地,点头如捣蒜。“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
叹了口气,杜玉簪心里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总觉得胸口像有个深不可测的大洞,怎么样都无法填满。
“随便吧,爹娘做主便是。”说罢,她将脸转向一边,不想去面对谢子逊。
到头来……她还是逃不了与谢子逊成亲的命运!
算了……也罢、也罢,或许谢子逊这样的男人才适合她,两人之间激不起火花,婚后的日子相敬如宾也就算了。
她忽地又想起玄忻,她不禁猜想,如果今天她答应下嫁的人是他,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光是猜想,一股甜滋滋的期待便偷偷地涌上心头,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她不禁羞红了脸,暗恼自己花痴的念头。
谢子逊当她是因他的提亲,与那番“深情告白”而害羞,心里一阵狂喜,兴奋地站了起来,嚷道:“玉簪妹子,你等著,我这就回去请我娘张罗聘礼!”说罢,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跑开。
打铁要趁热,难得他的玉簪妹子这回没有强烈的抗拒他的提亲,他一定要赶紧回去,让爹娘替他把这婚事早点办办,省得夜长梦多!子逊迫不及待,旋风似地离开了。
“不、不急……”她虽朝著他的背影呼喊,但哪里还见著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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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逊一走,兰儿揪著眉前来收拾,杜玉簪瞧了她一眼。
“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兰儿瘪著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小姐……我……”说著,兰儿当真掩面哭了起来。
“兰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呜……呜……人家是为小姐难过啊……”
“为我?”杜玉簪疑惑地睁大眼。
兰儿以袖口抹著泪。“方才兰儿什么都看见了,小姐明明不喜欢谢公子……却碍于老爷夫人,偏偏得嫁给他……呜呜……小姐若嫁给了谢公子……这辈子真和玄忻贝勒有缘无分了……”
杜玉簪听闻,立即像一只让人踩住尾巴的小猫。“你胡说些什么?”她和玄忻怎么可能……
“兰儿哪有胡说?”兰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兰儿可不是瞎子,兰儿看得出来小姐喜欢贝勒爷,贝勒爷也喜欢小姐!”
杜玉簪慌张地别过头,心脏快速地跳动。“别胡说,本小姐哪有……哪有喜欢他……”
话说回来,那家伙老是爱惹恼她、欺负她、专找她麻烦,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但……为什么她否认地好心虚?
还有兰儿说他也喜欢她?
不……不可能,水依人说他早有心上人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禁隐隐作痛,一股莫名的悲伤袭上她的心头。
兰儿睁著一双迷蒙的眼,一脸期待地喃道:“老天若真有眼,应该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姐该配贝勒爷才是啊……”
“别说了!”杜玉簪忽地吼了一声,拍桌而起,忿忿地跺向亭柱边。
“小姐,兰儿去和玄忻贝勒说一声,要他来提亲,可好?老爷夫人一定会答应的,这样一来,小姐和贝勒爷便可永远地在一起了。”兰儿天真地道。
听闻兰儿的话,一股羞窘窜上她的颊畔,“胡、胡说什么,我和贝勒爷才没有……”
她的心跳得好快,一股深深的期待漾满了她的心窝,她惊愕地发现,她竟然不排斥兰儿这样的建议。
“小姐……”
杜玉簪挥挥手,示意她别再继续说下去,轻叹了口气,道:“出去吧,让我静静。”
兰儿担忧地望了小姐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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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谢家果然遣媒人来提了订亲的日子,杜家两老很高兴地应允了这桩婚事,消息很快地传遍城内。
女儿嫁了官家人,成全了杜家两老多年来的心愿,杜家两老将女儿的婚事当成是莫大的喜事,谢家下聘的隔天,杜母立即拉著女儿上佛寺还愿。
为了祈福,杜母打算聘请僧侣,在女儿成亲的七天前,到杜府诵经三日,于是忙著和寺里住持谈论细节。
杜玉簪闲著无聊,遂一人信步到后院小亭中休憩,打发无聊时光。
整个杜府里上至老爷夫人,下至僮仆,为了这个婚事,无人不忙里忙外,就属她这准新娘嫁最清闲。
思绪紧乱间,她注意到一团身影靠近她的身后,心想是母亲来催她,于是未细想便回头道:“娘,要回去了吗……呃,是你!?”
望见来人,她狠狠地倒抽口气。
在没有心理准备下遇见这名老是令她心思紊乱的男人,她骇怕得直想逃离。
玄忻嘴角噙著一股淡淡的笑意。“怎么了?瞧你吓成这样,像见了鬼似的,我有这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