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擎不插话,静静听她说着她的故事。
“为了生活,我找到一家报社愿意雇用我送报纸。那时的班导师知道我的情况,特别准许我可以在第一堂课上课前再进学校。每天早上送完报纸后,要先把瀚瀚送到育幼院,我才赶到学校。日子虽然辛苦,但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进步,我很有成就感。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也像爸爸妈妈那样离开我,我该怎么办……”岱吟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大腿处扭转着。
这次换雪擎偏过头去看她。
他从她垂落在侧边的发丝隙缝中,看见了她脸上的茫然。是这样的环境强迫着她坚强,也造就了她固执的个性吧?他想起影片欣赏课她掉头就走的那个画面,突然明白她的倔强从何而来了。
“不会的。上天既安排你们成为姐弟,我相信你们的缘分不会这么浅薄。”雪擎说。
再次听见由他口中说出的安慰,岱吟心中升起暖意。
她微笑开口:“我想,你和我都清楚我们在彼此的心里其实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陪我在这里等候。”
雪擎盯着她侧脸的眼睛,因为她的话而讶异地睁得好大。他没想到看起来粗线条、对什么事好像都漠不关心的岱吟,也有这么敏锐细腻的一面。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因为对于她的话,他好像回应什么都不对,总不能告诉她“对,我对你就是没有好印象”吧?
事实上,岱吟若在今天之前把那段话说出来,他一定会据实、刻薄告知她,他就是对她没有好感,甚至可算是讨厌了。但在方才听过她的故事后,他实在很难再对她像往常那般淡漠。
谈不上好印象,可他对她,就是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至于是什么样的看法,一时之间,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未来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比今天之前好……好吧?
嗯,应该……
第四章
雪擎一直陪着岱吟在医院等候,直到瀚瀚清醒,他又送他们回家。
医生说,瀚瀚那种情况叫“癫痫”,也是脑性麻痹的一种缺陷。它不算是一种病,而是因为脑部病变所造成的复杂症状。
一般来说,癫痫发作时间通常不会超过五分钟,只需要松开病人的衣物,让他侧卧,等待他清醒即可。但若是像瀚瀚那般,抽搐时间已超过五分钟,意识也没有恢复的话,就得马上送医处理。
还好雪擎当时的处理方法是正确的,瀚瀚才能够平平安安。
关于这点,岱吟发现雪擎在面对事情时的态度是十分冷静的,和他以往那种“凶神恶煞”又“臭气冲天”的大便脸表情,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
咦?他凶神恶煞吗?是的,对她来说,以往的程雪擎,真的是凶神恶煞。
后来,医生除了教导她急救措施外,也要她观察、记录瀚瀚往后发作时的情况。像是发作前的征兆、发作时由身体何处开始、发作时间多久、发作时的意识……等等,这可当作医生诊断时的参考依据。
虽然极度不愿意再见到瀚瀚发生类似的情况,但她知道既已发生过一次,很可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会有相似的情形,所以,她努力记下医生交代的每句话。
雪擎送她和瀚瀚回到家,还把已睡着的瀚瀚抱到他房里后才离开。没多久的时问,家里门铃又响起,一打开门,又见雪擎出现,只不过他手中多了几袋东西。
他举起袋子,笑笑对她说:“我还没吃晚餐,肚子好饿,你一定也饿了,所以我买了一些东西,一起吃吧!”说着说着,他不待她回话就自行拎着袋子再度走进屋里。
他自己找到厨房,翻出几个碟子、两个小碗、两双筷子、两根汤匙、两个海碗,摆到客厅桌面上,再一一把袋子里的东西装到碟子和碗公里。
有汤包、鱼丸汤、小米粥、馅饼、水饺、葱油饼……至于她,就呆楞楞地看着他在她家忙进忙出。
咦?他跟她……好像还没有熟到可以在对方家里跑进跑出的吧?
然后,他拿了双筷子,坐在地板上,朝岱吟招招手,“来啊,一起来吃啊!这是你家,还这么客气呀!”
岱吟走近,也学着他坐在地板上,手指了指那已把大部分桌面占满的食物,“你……你买这么多东西,就我们两个人吃?”
“是啊!怎么了?”喝了一口小米粥,那已熬得稀烂的米粒,热热软软的滑过喉间,满足了雪擎的胃,也让他心情太好。
“那个……”岱吟咬咬唇,然后硬着头皮说出感觉:“这样看起来,很像……很像在拜天公耶!”
是喽是喽,她和瀚瀚吃东西向来简单,所以桌面上一下摆了这么多食物,她还真是有些些不习惯。
雪擎低着头继续舀了第二口小米粥送进口中,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后,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怎么不干脆说这一桌很像在普度。”
“哈哈哈!”岱吟大笑着。“对耶,真的如你所说,很像是普度。”
然后,她从碟子里夹了一块葱油饼,拿在手中撕一小片吃,又继续说:“照我们这种吃法,会不会变成普度供桌上那只咬橘子的大神猪?”
雪擎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她,摇摇手指,“依你这种瘦小的体型来说,要养到变成大神猪……啧,我看恐怕很难!不过……”语未尽,他夹了一块牛肉馅饼大口咬着。
“不过什么?”岱吟视线紧跟着他的脸。
“不过现在也才十二月中,普度是明年七月中旬的事情,你就算想参加大猪公比赛,也不必从现在就开始吃,这样太猴急了啦!”
一想到自己拼命狼吞虎咽,然后身体还变成相扑选手那种身材的画面,岱吟就忍不住大笑。她没想到程雪擎这个人,卸下大便脸后,也懂得幽默。
雪擎听着她爽朗的笑声,看着她笑得连脸蛋都红扑扑的,觉得有些……嗯,有些不可思议。他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笑点,但没料到她会这么开心。
她应该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女孩吧?他想。
察觉雪擎在自己脸上逗留的眼神,岱吟有些不好意思,她止住了笑声,气氛顿时僵住。
“呃……”两人同时开口,但在发现对方也想说话时,又都把自己原先想说的话吞下。
“你先说!”两人再度同时开口。
接着,他看看她,她也看看他,然后相视而笑。
“女士优先,你先说好了。”
“唔……”岱吟伸出右手食指搔搔自己的额角,支支吾吾的。
“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嗯……就是啊,其实我对你的印象一直都不是很好,感觉你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直到今天经过了这些事后,我才发现你还满好相处的,一点都不像凶神恶煞耶!”说完,她的表情看来有些不好意思。
“凶……凶神恶煞?”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有人用“凶神恶煞”来形容他,雪擎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对他最真实的感觉说出来,岱吟有些困窘地解释:“也不完全是那个样子啦!我的意思是……嗯……就是你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这样……”愈往下说,她头就愈低。还好还好,她没把她总是偷偷在心里喊他“大便脸”这事情也老实招出来。
“呵呵。”雪擎依旧坐在地板上,不过他把身体往身后的旧沙发一靠,双手枕在后颈。
他接着说:“我想说的话其实和你想说的是同样的意思。一直以来,我对你的感觉就是停留在爱迟到、不合群,甚至也觉得你这个人很不聪明。不过,在我知道你有这样一个家庭背景后,我反倒能体谅你的行为。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对彼此不了解所造成的一种误会吧!”
他用了“很不聪明”,而不是以前他认定的“很笨”。
也许下意识中,雪擎已经开始懂得不去伤岱吟的自尊,因为他清楚知道她拥有的东西真的少得可怜,除了一个身心障碍的弟弟外,就只剩尊严。这点,从她上次在影片欣赏课的言行就能看出。
岱吟点点头,像是认同他的话。然后,她舀了一小碗的鱼丸汤,双手捧着碗举到嘴唇的高度,“来,我敬你。”
“啊?敬什么啊?”雪擎放下枕在后颈的双手,有些不明所以。
“敬我们‘终于’正式认识彼此啊!你不觉得应该庆祝吗?”岱吟加重“终于”两字的口气。
虽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好像晚了点,但也不嫌迟嘛。
“好,就敬我们‘终于’正式认识彼此。我先干!”雪擎学着她,也把“终于”的语气加重,然后端起碗,很阿莎力地把碗里的汤喝得精光。
两个年纪轻轻、单纯的大学生,竟然上演着“吼答啦”的戏码!不过看起来其实挺可爱的,带些些稚气。
看着雪擎豪气地把汤一口喝光,岱吟也打算一口气“干”掉碗里的液体,这样才有义气嘛。只不过,当她张开口,热汤才碰到她的唇而已,她马上敏感的把碗拿开,一张脸跟下了热锅的鱼皮一样,皱到乱七八糟。
“这是鱼丸汤?”她急忙咬了一口牛肉馅饼,好让唇边沾上的鱼味能被牛肉的气味冲散些。
“是啊。”雪擎狐疑地看着她那古怪的表情。“你连一口鱼丸都没咬到就知道是鱼丸汤?”
“嗯。我从小就不吃鱼,连带和鱼有关的食物都碰不得,一吃就反胃。所以,我对鱼很敏感。”说着说着,又喝下一口小米粥。嗯,是心理作用吗?怎么还是觉得整个口腔都是鱼的味道。
“你上辈子大概是鱼类。”雪擎嘴巴上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想的却非如此,他猜想岱吟应该是个偏食的孩子。
“哇,你相信前世今生这种说法?”听见“上辈子”这词由雪擎口中说出,岱吟还真是诧异。
他看起来……不像是拥有传统思想的年轻人耶。
“当然不相信!”咬了一口Q劲十足的鱼丸,鱼浆的鲜甜,真是让人大满足耶。雪擎不禁开始为岱吟惋惜,惋惜她没有口福,不懂得享受这人间美味。
岱吟用着“不相信?那你还说我上辈于是鱼类!”的表情,注视着雪擎那一脸陶醉的模样。她实在怀疑他的表情是伪装的,怎么可能一样的东西她吃起来就只觉反胃,而他却觉得是美味?
像是接收到岱吟的心音般,雪擎又继续开口:“唉呀,我是套用我妈的话啦。我从小就爱吃鱼,爱到那种每日都要吃的地步,我妈曾经就为此笑说我上辈子大概是猫。如果把她的说法套用在你的情况,那你上辈子应该就是鱼类,所以才会一见到自己同类被煮熟摆上餐桌,你就反胃。”
岱吟偏着头,仔细地消化雪擎的话。
“唔……那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们之前一直互看不顺眼是因为猫本来就是鱼的天敌的关系?”她表情看来严肃,像是很认真在探讨这个问题。
“啊?”她该不会真信他的说辞吧?雪擎急忙澄清:“我随便说说的,你就随便听听,但千万不要随便相信。”
岱吟点点头。“这样啊……”然后,她故意拖长了语气,“其实……我也是随便问问的耶。”
“那你还说得一脸认真的模样?”他的声音扬高。
“因为你说得一脸认真啊,我也不好不认直二点。”她也回答得理直气壮。
翻翻白眼,雪擎完全被打败。他恶作剧地夹了一颗鱼丸,送到她嘴边,“明年要参加大猪公比赛的人,还不快点吃!东西吃比人家少,怎么赢啊?”
“我刚刚就注意到你咬鱼丸的样子,和咬着橘子的猪公很像,所以派你去参加明年度的神猪比赛应该比较适合啦!”岱吟忙着把鱼丸推回他嘴边。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要知道,像你这么瘦弱的身子要养到像猪公那样的壮硕,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应该让你去参赛,这样才比较有意思。”说着说着,鱼丸又回到岱吟的唇边。
“不对不对,既然是‘猪公’,那理当由你这个男生去参赛,怎么会是我呢?又不是‘猪母’大赛。”可怜的鱼丸,又沦落到雪擎的嘴边。
“谁说猪母就不能参加?我觉得……”
“噢,如果猪母也可以参赛的话,那为什么……”
“我说……”
“不是啦!应该是……”
这一猫一鱼,噢不,是一男一女,就这样轮番“戏弄”着那颗鱼丸。
而岱吟的脸上,也因为猪公猪母的问题,终于出现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气息。
而这气息,是雪擎所引发的。
要青春、耍笑声、要活力,上哪找?到校园就对了。
虽然冷气团依旧眷恋着台湾,可一大早的校园并不受此影响。三两好友并肩走着,聊的是班上的趣事、教授的啰唆、明星艺人的八卦,有时就连立法院哪个男立委又打了哪个男立委、哪个女立委又抓了哪个女立委的头发,都会成为聊天话题。
至于向来热闹的篮球场,当然也不会因为低温而减少来打球的学生们。相反,这种天气打打球、流流汗,还有助血液循环,可以暖和身子呢。
岱吟提着背包,经过朝气蓬勃的校园,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很自然地,她在雪擎右手边,雪晴正前方,阿东右前方的那个位子坐了下来。
看看手腕上的表,还好还好,今天总算能赶上第一节课。
发现身旁的空位终于有了人影,原本有些浮躁的雪擎,嘴角不由得向上小幅度地扬着,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
经过那天瀚瀚的事情后,很奇妙地,他会为岱吟留下右手边的位子,仿佛要经由这样来确定她和瀚瀚是否安好。
阿东十五分钟前才问过他,为什么这几日若有同学要坐他右手边的位子,他总是告诉对方这位子已经有人了?他把那天发生的事说给阿东听之后,原本对岱吟印象极差的他,竟也赞成雪擎这样的做法。
阿东这么说:“应该的、应该的,既然大家都是同学,就要互相帮助。更何况,我们和她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理由再继续讨厌她。她进教室,就表示她弟弟是平安的,那把你旁边的位子空给她,也方便我们‘就近’照顾。”
于雪擎、于阿东,这样的举动真的只是方便“就近”确定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