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
“华叶!!!!”
随一声惊天暴喝,一只小型木鱼砸来,正中华叶脑门,他才终于勉强醒了过来。
“啊,师叔。”他对主持早课的酆都住持--那个被他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的老和尚严谨地施礼。
“到……到底是我主持的早课你不满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为什么总是要在这时候打瞌睡!!!”平素自制的住持今日终于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他从自己的蒲团上跳起来,青筋暴出,双目血红, “你不要以为你曾是少林十八铜人之一我就会轻易放过你!!!给我到练功场去!!仰卧起坐一千五百个!!!俯卧撑一千五百个!!!撞铁头石鼓一千五百次!!!!!!我要让你记住!下次看你还敢在我的早课上睡觉!!!!!!”
第一排的和尚全部悄悄后退了几公分,因为老和尚的唾沫星子已经溅到他们的秃头上了。
练功场上,戒律院的领班和尚无心已经在那里等着,见他过去,便深施一礼:“华叶师叔。”
华叶之前所在的少林与酆都是属于从属关系,也就是说,酆都附属于少林,因此寺中僧侣的辈分都是比较低的,像华叶之流,一旦从少林到了酆都,也只比住持低一辈而已。
“今天是多少个?'
“仰卧起坐一千五百个,俯卧撑一千五百个,撞铁头石鼓一千五百次……”
“……”无心的脸上出现几条黑线,“师叔……为什么您老是不记教训……这下子恐怕得做一整天了!”
好象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常常犯这种错误--虽然之前他的错误也不少,也经常气得住持直跳--他明白自己其实是在逃避什么,但他的个性却让他懒得追究下去,先这样吧,说不定事情自己就会解决的!
“167、168、169……师叔,您最近几个月好像常受罚呐,173、174、175……”
华叶一边用脑袋撞着石鼓,以便心不在焉地答:“是啊。”
“185、186、187……是不是……上次您下山的时候遇见了什么?”
无心随已年近30,按年龄算比华叶年长得多,但因从未出过山门,想法却是比华叶还要单纯。
“可是我听师兄弟们说,几个月前,一批江湖豪杰追杀一名十恶不赦的杀手,本来他都已是瓮中之鳖,但到最后关头却被人给救了,听他们说,那个人自称华叶……”
华叶停止撞鼓,看了他片刻,微笑起来,又继续去撞:“你认为是我?”
无心惶恐辩解:“不!我的意思是……那个……世上同名者多矣……”
“恩,是啊,”华叶微闭眼,石鼓等声音在他脑中闷闷地响,“我撞多少个了?”
“咦?啊!我忘记了!!”
从练功场回来已是下午,华叶捂着咕咕乱叫的独自打算到厨房弄点残羹剩饭吃,经过大殿,看见住持正与一个弟子说着什么,他正想离去,然而他们的谈话内容却让他微微惊了一下。
--游远威。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名字。
他仔细地看那个弟子的背影,应该不是酆都的人,于是他轻飘飘地绕了一圈,躲在花丛掩映的窗下悄悄听他们说话。
“……只是,方丈要我转告住持,华叶师兄可能与那人有什么渊源,因此这件事断断不能让他知道!切记切记!”
“老衲明白,多谢使者传话!今日老衲便会安排武僧上少林看守那厮,也算为武林消灭邪派尽一份力,华叶那边,老衲会处理的。”
“恩。”
华叶终于听出了那名弟子的声音,他叫华应,当初在华叶退出十八铜人阵后,是他补上了他的位置。
被捉住了是吗……远威……
华叶摸摸被石鼓撞出茧子的头皮,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到现在依然记得那天和那个人吵架的时候,那个人脸上所露出的表情--愤怒、失望、伤痛、不信。
“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方便,明不明白?”
“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明不明白?在我生气的时候,你一样会变成那个慈悲地拯救那条冻僵的蛇的农夫,明不明白?不要那么傲,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说着残酷的话,做着残酷的事,但他的眼中,透出的却是悲哀的光。
--你要放弃我了吗?
--你要离开了吗?
--你不会再救我了吗?
--为什么!
被迫结合的瞬间异常痛苦,他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刻死去不再醒来,可是没有。他清醒地经历了整件事情,看他做完,看他丢下自己仓皇逃去。
他应该为此恨他--恨!切齿痛恨!恨到追至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他的恨。
可他的心始终是平静的。
他不是没有感觉,感觉很多,却没有恨。
华应在林间小道上匆匆疾走。
作为使节,他必须快一点回去少林复命,况且这次的事情非同一般,方丈大师是不得已才将他这个十八铜人之一派出来执行任务,没了他,铜人阵的阵势就会有严重的破绽,在这段期间如果邪派发动进攻的话,整个少林都会陷入危险中。
思及此,他更加地加快了步伐。
要快点回去……
华应突然听到了某种声音,那是衣物在风中飘掠而过的声音--不是他自己的。
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他再竖起耳朵仔细去听时,衣抉破空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审慎地退了一步,转身继续行走,刚走没几步,那声音又再度出现,他正欲停下脚步再看时,一只鬼魅般伸出的手却自后方迅速地锁住了他的咽喉。
“谁……!!”
“少林寺把游远威关押在哪里?”明显被压低了的声音传入华应耳中,他心下一凉。
“游远威……?您说什么?小僧听不懂……”
“不要玩这种装糊涂的把戏!告诉我地点!”
或许是着急的缘故,那人一句的最后一个尾音有稍微的上扬,华应隐隐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让我想想……”那人容不得他想,手指骤然收紧,华应立刻喘不上气来,“等……等一下!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地点!这个人极其重要,只有方丈大师和各派掌门知道!像我这等身份低下的,根本连那人什么样也没见到过!”
手指渐渐松了,那人似乎在思考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性,最后可能终于相信了,手一松,将华应推开,华应被推了个趔趄趴在地上,待他慌忙转回头去看时,身后却仍是一个人影也无!!
看着华应带着一脸见到鬼的表情跑走,坐在树梢的华叶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游远威被当成了如此重犯,想必他的看守也会更加严密,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毫无胜算,更何况听华应刚才的说法,各派掌门亦已出动,看来这次他们是真的想要一举踏平奉都了。
对他来说,奉都跟他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游远威不一样,他不能放着游远威不管!
他摸摸头皮,那上面已经长出了些少的头发茬儿,微微有些刺手。
第一次见到游远威,是他刚到酆都不久。
酆都和少林虽然都是和尚庙,但毕竟隔个几个山头,还有名分问题,体制便有些偏差。少林的和尚是不许随便下山的,有些和尚一辈子也没下去过一次。酆都的就不同了,除了戒律院的无心,大家谁没有偷跑过!
好容易被下放到了比较散漫的酆都,他计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山玩玩,偏偏酆都地处偏僻,下山的道只有一条,在他正哼着歌儿欲往山下去的时候,一眼瞧见酆都住持正往山上走来,他吓得夺路而逃,却忘记去记自己究竟走过了哪里,这路,一迷就是三天……
如果不是游远威执行任务后归家途中一脚踩到他,将他救回去,他还不知道要在那里迷到什么时候--没准一直会转到死掉。
那之后,他就经常会“巧遇”到他。
他总能在游远威执行任务之前收到一张神秘的字条,上面会明确指出游远威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一去,肯定能抓住他,然后肚子里笑翻天地看他不情不愿地掏钱请他吃饭……
但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用这种方式作弄他呢--甚至于,有一次追到了离少林所在的中原甚远的关外?
我有那么无聊吗?他自问。大概吧……
他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游远威的脸--高挑不屑的眉,冷淡的眼,孤傲的鼻子,常常会吐出诸如“秃驴”、“蠢材”之类字眼的刻薄的唇……以及修长的身体,优美灵活的手--如果他不将之用来杀人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高傲、聪明又冷漠的人,他从未想过要和他发生什么,只是像一个损友一样去逗他玩,并享受其乐趣而已,而--
事实却不是这样子的。
某一次,那个神秘纸条的指示让他亲眼目睹了游远威杀人的场面,看着毫无感觉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的游远威他蓦地感到他是如此陌生。
收剑入鞘的一刻游远威看见了他,那张冰冷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惊愕的裂痕。他没有想很多,只是转身就跑,游远威在他身后紧紧追来。
“你听我说!华叶!”那个人几次抓住他的衣袖,又被他甩开。
他知道他有任务,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任务,如果早一点知道的话……早一点知道的话……
游远威追上他,两人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来。
他的功力和游远威的应该差不太多,但他不知怎么地就输了,游远威打倒他,点了他的穴道。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我可以给解释的!”游远威的脸上,满是焦急的表情。
喂……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地跟我解释?
被点了穴道的他说不出话,只能乖乖地听着游远威不停地说--可惜的是,那个人讲了十几个时辰的废话,却一句重点也没讲着。
如果再被点几个时辰的穴他肯定会死,最轻也会弄个武功全失什么的,即使没听到解释,即使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他也只能投降。
神秘字条的指示时间越来越奇怪,几乎都是挑游远威刚刚执行完任务的时候。每一次去找他,他都会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游远威,即便是最狼狈的时候,他也总是保有着那股倨傲的气势,让所有人低头。
游远威对他的杀意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为什么,可是他不想这么放着他不管。
如果连他也不去救他的话,那么他真的会堕入阿鼻地狱里去吧。
他拯救他,帮助他,妨碍他,保护他。
“我不需要你救!!死和尚!!!!”游远威总是被他挑得暴跳如雷。
两个人都完全不管对方的想法我行我素,说不清楚就吵,吵不过就打,打得两败俱伤又互相包扎伤口……
“若你想学观音菩萨普度众生,告诉你,我就是那执迷不悟的魔物!你休想从我身上得到半分的道行!” 游远威对他叫。
“华叶只是个出了家的俗人,自不敢与观音大士相提并论,而若说你是魔障,华叶也是万万不敢苟同,华叶眼中无分贵贱,只要有命,万物皆重,游远威你也是一样。”他淡淡地回答。
魔障……谁都可以是魔障,只有你不是!
只是不想再看你受伤。
不想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下次看见你时你已是一具不会再吵架的尸体。
--你始终也不明白!--
神秘的字条再出现时他就会看也不看地将之烧掉,他害怕自己如果不小心地再看一眼,又会忍不住追去找他。
不能忍受担心的煎熬,不如现在就断了好了。
华叶捂住脸,再叹一声。
想断,也断不了了吧。
游远威蜷缩在角落里,头发蓬乱,浑身血污。
他的锁骨被打断了,用一条锁链穿着,四肢的筋络也已全被挑断,无力地瘫着,完全不能行动。
这一次的失败,归根结底在于他太过自信,仲夜已经警告过他,这次的任务可能有人会走漏风声,可是他不够重视,他认为凭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都是可以完美地完成任务然后逃走的--过度的自信,导致失败。
“你啊……不要失去了你的美人就这么拼命嘛!你总有一天会死在这种状态下哦!”仲夜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可惜的是,他总也不想听。
死了就算了,有什么好顾忌的!可,若是会死也就罢了,他却偏偏被那些自诩为正道的人士生擒,弄到现在的下场。
正道……现在他一想到这个词就想笑。
那些正道们总是很义正词严地宣布这个人心狠手辣,那个人杀人不眨眼,可轮到他们处理那些“坏人”的时候,却可以比那些所谓邪派更加狠毒。
那么……“正道”们,你们凭什么!?
他很想这么问一下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伤口实在很痛,他也懒得。
游远威没有抬头看便已知道是谁。
“方丈大师……怎么,又有空来我这里玩了?”
他事不关己的戏谑语气激起了得道高僧的愤怒。
“哼!你的嘴还很硬嘛,等我们一举歼灭奉都,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们对他严刑逼供了几天,但却丝毫也不能从他口中套出奉都的任何消息,只有气急败坏地在江湖上散发他被擒拿的消息,期望能引出奉都的重要人物。
可是他们全都漏算了一点,即使他是奉都的第一刺客,但作为一个杀手集团如果学不会舍弃,怎么可能还存留到现在!
更何况现在的他武功尽失,之于奉都,他根本已毫无作用。引出奉都的重要人物?能不能引出最下级的刺客也有问题,那种事最好不要妄想了!
“游远威!你想好没有!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奉都的本部在哪里,我们就放了你!”
放了……也是死……
游远威微笑。没用的杀手是不能活在世上的,况且,他也不想活。
那个方丈大师还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他闭上眼睛,心想如果他能恢复武功,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唠叨的老东西打到月亮上挂着。
不知道絮叨了多久,那老头儿终于走了,然后是武当掌门、崆侗掌门、华山掌门……
这样的车轮战每天都会来一次,他已练就了一套充耳不闻的好本事,心无杂念。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醒来,没有窗户看不见阳光的密室使他混淆了白天与黑夜,不知今夕何年。
再次睁开眼睛,还是那一片幽幽的灰暗,只有桌上如豆的小小灯火一闪一闪,发出一点唯一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