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我,身影是如此瘦小孤泠。我犹豫了一会,才伸出手,却僵在半空中,差一点就碰到了他。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来这里的!」
干瘦的肩膀颤抖起来,他低下头,突然转身冲进房间里。我吓了一跳,连忙跟了进去。
他抓起衣服就往书包里塞,以慌乱的动作掩饰他脸上的情绪。
我拉住他的手臂,焦急的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迅速别开头,我已经看见他脸上晶莹的痕迹。
心底跟着通乱。
我接过他手里的书包,随手放在床角,扳过他的脸,为他细细抹去泪痕。
「想哭就哭吧,但别想着随便离开这里。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你可以尝试着把我当做你的亲人,大哥,表哥,什么都可以。我会照顾你,直到你不再需要为止。」
他倔强的眼睛里不断流出豆大的泪水。
我从来没有看过男孩子哭泣的样子。即使是记忆里,也不曾见过自己哭。
强装出来的坚强,忍耐下的悲伤,让自己看起来好像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就哭碎哭透了。
我却不知道,一味地强迫他去面对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事情结果。我有多么残忍,我现在才明白。
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我忍不住把他拥进怀里。
还有什么比一个温暖的怀抱更能让一个失落的孩子安心的呢?
如果有,我会把全部都给他。
胸前的衣服一下湿了大片。他抽泣着,浑身剧烈地抖动,却硬是没有哭出声来。
我做着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我察觉前,我已经在轻吻他的发丝。我当时就愣住,我在干什么呀!
「……别哭了,房间都快被水淹了。」我笨拙地安慰他。
他立刻闷声回答:「我没有哭!」头却依然埋在我胸前。
我轻笑说:「好,你没有哭,我站得脚都麻了,可以松手了吗?」
他已经低着头,随手擦拭了几下,我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禁笑出声了。
「笑你个大头!」他难为情地推开我。
「去洗个澡吧,别想这么多了,有什么事我会帮你摆平的。」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以后发生的事情,更没有发现他对我的依赖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他能安心。
一个孩子应该拥有快乐,而不是悲伤。
他闷声低头走去浴室,我等水声响起来才拨了刘德威的电话。
「喂,阿威,嗯,帮我个忙。」
刘德威惊奇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帮忙?我没有听错吧?云烽居然要人帮忙?!」
我有时真受不了他那副戏谑得令人发嘘的样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我叼起一根烟,一边点燃,一边对着电话筒说:「帮还是不帮,别跟我打哈哈,如果不行我还要找别人。」
「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一下紧张起来。「你怎么了?出事了?在警察局?」
我被他一串问号打倒。
「不是!我这里有个小鬼要上中学,你爸在教育局工作吗?能不能帮忙?」
我听见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这家伙,神经!
「这样,很容易啊,让他父母直接申请不就得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
「不行,他家里出了点事,我现在是他的监护人,而且他以前学校的纪录不能转过来。」
刘德威明白的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他是上哪个年级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捂住电话筒,对浴室喊:「其昱,你是读几年级的?」
「十一年级,干嘛?」
「没什么。」我对着电话筒说:「十一年级。」我突然意识到,那段其昱岂不是明年秋季就毕业了?(美国教育制度,一到六年级是小学,七到九是初中,十到十二是高中。)
我还以为他顶多上九年级,那么说,他岂不是有十六七岁了?!我还当他小孩子呢!
刘德威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我没有特别仔细听。脑里在盘算着段其昱的事情,等他到十八岁我就可以脱离监护人的职位,顶多再过三四年,他就可以搬出去住了。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失望。
「云烽,那你明天把监护公证复印一份给我,我好给我老爸去弄。呃,那小鬼是不是住在你家?」
「废话,都归我养了,不在我家还能住哪里。」
「嘿嘿,好,就这样,Bye!」
我放下电话,不知他刚才在「嘿嘿」什么。这个刘德威,一天到晚鬼点子特别多,经常跑去主动「认识」一些奇怪的朋友,脑里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有时我还真怕听他发表谬论,完全不知道他那张嘴会吐出什么让人吐血的东西。所以听他「嘿嘿」两声后没有说什么,我反倒觉得他很有问题!
八成又在想一些无聊的东西,不愧是董颢剀的黄金搭挡。
我其实是被他们两人在大学时「强迫」认识后,惨遭他们思想荼毒六年多的「受害者」。我至今依然不明白,和他们性格爱好都完全不同的我,怎么会成为这两人的朋友?
算了,我现在懒得动脑。
第四章
因为刘德威那张大嘴巴,再被董颢剀八卦了一通,才几天功夫,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领养了一个男孩。每天上班接受「关怀」的眼光也是让人相当难受的事情。
就像今天,公司里一位平常至少在茶水间见面的女职员,突然变得很亲切很友好的和我打招呼,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起来,无非是「啊,工作很忙吧」,「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题。
我拿了咖啡和花生酱的三文治就准备离开,她突然问:「听说你领养了一个孩子?」
终于切入正题了。我虚笑了一下应酬式的回答「是啊」就想离开,谁知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早知道我就该闭嘴不理她。
为时已晚。
旁边几位正在等微波炉的女职员也不请自来地加入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我困在茶水间。
「养一个孩子很辛苦耶,而且还是一个大男人。」「对啊,我姊姊刚生了个男孩,难带死了,一天到晚哭得乱七八糟的,烦都烦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啊?」「对啊,你怎么突然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会不会很辛苦?」
有人看见我脑门上的黑线了吗?
「要不要我们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我们认识很多人喔。而且你还带了一个小孩,现在女生最喜欢有父亲形象的男生了。」
我怕她们会继续说出些让我无法回答的话题,赶忙说:「不用了,而且,我家的小孩已经十七了。」
看着她们呆若木鸡的样子,我失笑的趁机离开。才出茶水间就碰到董颢剀若有所思地站在外面。
「你怎么了?」我好奇的问。平常这家伙上班没有一分钟是正经的,不是和女职员在打哈哈,就和女顾客调情,今天难得没有看见他进去茶水间和女职员们摸鱼,难道他大少爷改性了?
他突然笑了笑,我总觉得他的笑意很勉强,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深想。
「没什么,对了,说起来也是,你都二十五了,连个初恋都没有吧?」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有点莫名奇妙,没有初恋不算犯法吧?
「你有理想中的女性吗?」
我想也不想的回答:「没有。」
「那你怎么找女朋友?」董颢剀又接着追问。
「不知道。反正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碰到让我心动的人就对了。」我对这点没有什么羞耻,如果只是因为对方是美丽的女性就展开追求,不管自己有没有感觉,那只是欲望而不是爱情。
他眼里飞快地闪过丝奇异的情绪,「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锲而不舍地又问。
我啜了一口温热的咖啡,瞟了他一眼,不齿地说:「你当我是你啊,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我不客气的抨击他。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毫无情操可言,今天可以把一个女人宠上天,明天碰见全当是陌路人。总而言之,他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衣服快。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也松了一口气,「我还要赶你家老头分配下来的设计图呢,不奉陪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摆出他老爸的架势说:「好,年轻人就要好好干,以后有『钱』可图!」
「少来!」我笑着用手肘撞他的腰间,被他一下闪开了。
「小心你的咖啡,我可不想被烫死。」
我已经转身进我的办公室了,突然被他从后面拍了一下屁股——害得我手上的咖啡溅了出来,还好已经是半温,浇在手上也没事。
「神经!下次找你的女朋友去拍去。」我对着他离开的走廊叫,四周路过的职员好奇地看过来,我尴尬的笑了两声,迅速把门掩上。
好不容易把难搞的设计图从新构思了一边,我想,这下顾客应该没有办法挑剔了吧?毕竟这类大面积装修,几乎是把整层楼重盖了,有很多建筑上的地基根本无法变更调动,除非他们想把大楼拆了重新盖。
腰间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我按下接机,段其昱迟疑的声音问:「……云烽?」
「怎么了?」我记得今天是第一天开学,他应该还在学校才对。
「嗯……我刚到家,想用你的计算机做作业,结果才打了两行字就死机了,现在连荧幕都开不了。」
不会吧?我那台超耐的二手机终于见上帝了?
「……我会赔你的,不过,我的作业都要打出来,你有没有打字机那样的东西可以借我用?」
「没有。」谁还会有那种史前的东西。我叹了口气说:「你别急,我一会去买台电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家了?」
「我最后一堂课的老师告假,所以我们都提早走了。」
「嗯。行,你别乱担心,能用手做的作业你就先做了,我要好一阵子才能开溜。」
「云烽……」
「还有事?」
「啊……没、没什么……谢谢你。」
小鬼。连个道谢都是那么扭扭捏捏。
我笑着挂了电话。
我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提早开溜,没想到才出公司大门就碰到董颢剀在门外,正和一帮在同大楼内工作,却是不同公司的职员们一起吞云吐雾(曼哈顿商业区的奇景之一,办公大楼外常常能看见很多人在taking smoke break,因为大楼内规定不可以吸烟,以免引起室内环境污染)。
「云烽,你去哪里?」他马上就发现了我,害得我想偷溜都不行。
「我家那台二手机终于报销了,我要去买一台新的。」我只好照直说。
「早就跟你说要买台新的,至少有保固期,像DELL什么的大厂家还可以换新的。你就是不听,不过那台古董从大学到现在,还能动就已经是奇迹了。走,我陪你去。」
我心里暗暗叫苦。真的不想和一个大男人一起逛商店。尤其是董颢剀,他的劣质性格我又不是不清楚,他买东西比女人还能挑。一个能为买一条领带在商店里磨去一个多小时的男人……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些怪人?
可他已经兴致勃勃地拉着我走,我现在拒绝他似乎已经太晚了。无奈的,我唯有跟上他的脚步,只希望他大发慈悲,赶快挑了东西让我走人。
结果……
不出我所料,我们不但逛遍了商业区附近的所有卖计算机的大店小铺,还买了一堆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只是他说和计算机一起用,在他和推销员的轰炸中,我双手高举投降,付钱了事。
总共消费额,六千七百元。
我的钱包在淌血。
我一个月的水电费、房租、电话费、保险费、汽油费、泊车费、饭钱、信用卡付费,加在一起也不过两千带个零头,今天三个小时内就花掉了差不多三个月的生活费!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一路上开车回我家时,董颢剀倒是很高兴,还说要请我吃晚饭。
「免了,我家还有小孩等着呢。」我有气无力的说。
他沉默了一下,语调中似乎没有刚才的兴奋,淡笑着说:「怎么,你还担心他?他都十几岁的人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我也懒得告诉他,段其昱那个人啊,如果放着他不管,他就会胡乱弄些奇怪的东西吃了就算。像前几天我和一位顾客谈修改设计图,晚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到家,段其昱说他已经吃过了,我也不以为意,以为他热了冰箱里我准备的食物。后来发现东西都没动过,问他吃了什么,他才告诉我是两片面包里喷上奶油,撒点白糖,夹着吃了。他还发明一些芝士和花生酱的三文治,黄油沾牛奶……我光听了就想吐。你说我能安心放他在家不管吗?
董颢剀似乎想说什么,在接触到我的眼光时,淡笑着转头继续看着渐渐转黑的前方。
我似乎觉得他笑容里有一股淡不可见的苦闷。
身为他的好朋友,我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忧郁了好一会,倒是董颢剀察觉了,他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一边说:「怎么,突然有心事了?」
和他们在一起久了,他们都说我的心事都写在脸上,所以他这样说,我也不会觉得很突然。
「是你有心事吧?」我微微笑起,「最近你都没有什么约会了,是工作忙了,还是想定下来了?」
他和刘德威两个人,都二十七八了,还流连在花丛中,连个亲密一点的女朋友都没有,让他们的母亲都急死了。我还记得那几次变相的相亲大会,我被硬拉去助阵,董颢剀拚命拉着我说话,刘德威也在旁边拉话题,只有我和女方枯坐着,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感觉到对方的尴尬。
唉,想起来就觉得他们两人真的很有搞怪的天才。
董颢剀笑了笑,说:「哪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她们倒贴过来,我拒绝不了。」
「花花公子。」
他很古怪地笑了笑,拿下烟,深深吐了一口云雾,才说:「不认识我的人才会这样说,我们都好几年的朋友了,你还不懂我吗?」
我没有答话。
我真的不懂。每次看他和刘德威在女人中聊得很开心,我就觉得有些寂寞。我从小的人缘就不是很好,正确的说,是没有女人缘。所以我心底总是有些羡慕他们两人,也曾经希望如果自己有他们一半那么受欢迎就好了。
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像他们一样。
我这个人,天生冷淡,很少积极地去追求过什么。
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明白天之骄子的想法?
车身缓缓向右转,董颢剀说:「到了。」
好不容易从沉闷的气氛中逃脱,我连忙开门走去车后搬箱子,董颢剀也帮我大箱小箱地提到公寓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