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一样,伤害著对方的兵刃架在面前,蓝如烟的手只要收紧一点,他的手只要向前多送一寸……
云飞扬的眸中多了一丝黯然,多日来困扰自己的愧疚噬上心头。
背叛的愧疚。
没错,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蓝如烟的身份,并决定加以利用的。因为在师傅房中见过蓝似火的画像,巧的是蓝如烟长得与其父—分不差。
他冷静的决策,完美的表演,淡定地看着自己的计划成功……可最后,看著蓝如烟那有如喷火的眸子,无声地控诉著他的背叛与伤害,一直以来坚信自己是站在正义那一方的信念也有了些微的动摇。
他只是想像师傅那样当个一心匡扶正义的捕快,那么,把这些江匪海盗绳之以法是错了吗?
消灭这些江湖宵小,还世间一个玉宇清明,这也是错了吗?
朝廷明著赞许暗里放人的举动已经叫他觉得一口气憋住胸口,而对上居然可以这么正大光明地前来讨伐自己的蓝如烟,更是觉得如芒在背——因为是他真的觉得愧疚。
愧疚。
对一个本来对他们欺骗在先的卧底?
对一个本应利用得毫无感情的棋子?
刹那间,他有些辨不明自己心的方向。
「你要我只记得你那一刻的真心,从此我们兵是兵,贼是贼,再无瓜葛么?」
蓝如烟的手颤抖得快握不住鞭子,这个男人,是真的可以这么狠心,这么无情。
且不说他的背叛——因为那已经是事实——单只为他此刻的绝决!
今天来决战的人功力深厚如海老帮主,十个云飞扬的小命也玩完了!而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却根本没有顾及过旁人的感受!
他以这么一种绝然的行动说明:他从头到尾所做的事就是为了报仇,哪怕是送死,也在所不惜!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蓝如烟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牙关都打起颤来。
就算知道他是假情假意地说著喜欢自己,但一想到他会死,仍是觉得害怕到无与复加。
这个男人到底生就这么样的心肠?竟然冷硬如斯。
他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却没想过他这样「对自己狠」也会伤害到别人么?
冰冷的水滴掉落到岩石上,飞溅开去,细碎的水珠儿很快被上层吸收了。透明的晶液重新在蓝如烟的腮旁凝聚,然后……沉甸甸地滴落。
「你……」
云飞扬已经收了剑,心口有—处蓦地收紧了,绞痛。
可是不敢伸处手来拭上蓝如烟脸上的泪。
依旧是相对两无语。
所添的,不过是蓝如烟脸上的千行泪。
「我原来一直都错了,以为你多少有些真心。现在我才知道,书上说的都是对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蓝如烟也撤回了鞭子,静静的,下了这么—个了悟的断语。
那段自己以为是真情实意的「相濡以沬」时光,只是他在濒临绝境的那一刻想抓住身边还能抓得住的人而已,并不是执著于……自己。
一个连自己生命都不爱惜,并且根本不知道他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举动会伤害到别人的心的人,又怎么会真的有爱?
天涯孤独,无心问情,这种感情又岂是一颗戏谑的心能够给予的?
狡猾而贪婪的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功利性的动物。想要汲取同类的体温,可是靠近的却都无法卸下防护自己的刺,结果只要一方向另一方袒露了不设防备的柔软,便会受到伤害,直到肌肤溃烂,鲜血淋漓。
云飞扬怔然看著他不再回头的背影。
脸上的伤火辣辣的在痛,他知道血还在一直渗漏出来,可是却无心去处理这外在的伤口。
风呼啸著,把刚刚蓝如烟绝别的话撕碎了掷向四面八方,可是从每一个山谷里都绵长地传回凄绝的回应。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便是他们的结局?
第十四章
浩瀚苍穹任鸟飞。
苍茫碧海凭鱼跃。
时间不管人的愿意是挽留还是抛闪,仍按著自己的步调一瞬一瞬地将光阴之箭移过了三年。
三年,三十六个月,一千零九十五个朝朝暮目,有很多已经改变。
江湖的局面又已为之一新。
海天—色阁的势力已经被分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新的神秘组织——望海楼。
这新起帮派手段果绝,仅在一年之内就把长剑以南的水上帮派收伏,并且是吞并海天一色阁残余势力的最大赢家。不但把各地一色堂与海天阁皆并收为已有,还在这基础上新建了消息堂和铸剑居,财源丰足,人手允沛,兼之还赏罚分明,把个帮派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光这几样日进斗金的营生,就令得只会喊打喊杀,打家劫舍的强盗水匪们人开眼界,一门心思想著怎么学著做个精明的商人,倒是不见得在乎那些没本钱的老营生了。
而此时的政局也大为改观。
小皇帝亲政后,有贤明能干的皇后巧妙支持著,渐渐地摆脱了太后专政,老权臣权热炙天的局面。
虽然仍有外族在对中原肥沃丰美的土地虎视眈眈,但已经填补了镇西王伏法后边疆缺乏干将的劣势局面,西北边境线上兵强马壮,粮车丰足,若有外喊来把包管叫他有来无回。
随著对外的底气壮起来了,朝廷也开始插手管起了境内的江湖事,不过目前仍是采取了朝廷变相扶持大帮派,然后依仗大帮派管小帮派的办法,以暴制暴,以帮治帮,只是不知道「上面的」会什么时候收绳套口,把这些扶持起来的大帮派一网打尽就是了。
才不过三年时光,时局、政局都有了莫大的变化,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停滞不前的?
或者,不变的只有人的心情。
凉爽的风从高高的楼阁外吹入,四壁湘竹帘挽起的空间宽敞无比,更何况窗前风口下还放置著巨大的冰盆子,饱吸了寒气的风在这燠热的季节里惬意地吹著,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张开嘴咬下—颗还沁著冰晶水珠儿的葡萄,懒洋洋赖在榻上的人头骨都是酥的,根本就不想爬起来。
「咚——」
大门被踢开的巨响差点没把这正在惬意享受人生的人给吓得从榻上滚下来,破坏此间清凉定静的是一个急吼吼闯入的喷火美人。
他一手扇著火红的面颊,一双怒火四炽的眼睛瞪著逍遥到快成神仙的榻上人——刚从地面都快喷火的外面回来,看到这里的人这么会享受,自然是气不打—处来。
「我说,你这大热的天不在临海阁上逍遥,又跑到哪里去晃了一个月?」
被惊起的榻上人半抬起身,纤秀的手借著打呵欠的掩饰,掩唇长叹了一口尽在意料之中的气。
可惜,这般秀美的容颜都晒黑了,不过幸好他的肤质好,养养立刻就恢复了,唉,美丽的蓝令主可是帮众的福利,不能叫他轻易贬值了。
斜倚在榻上的海千帆顺手一抛,蓝如烟手都没抬就直接张嘴,擒住了一颗冰得凉浸浸的葡萄顿时满口生津,遍体生凉。
一手撩起外衫的下摆使劲的扇著,妒忌地道:「哼,你倒是会指使人,可怜我这苦命的为人下属者四处奔波,你倒好享受。」
这动作本来是粗鲁而低俗的,可是在秀美的小蓝做来,却是春情撩人,当下伺立一旁的侍者中已经有一位喉头「咕噜」一下,咽了口唾沫。
声音很小,但立刻换来两道利剑似的眸光,还非常精准地找到声音的源头,盯得那不小心把思慕之情溢于言表之外的仆从冷汗直冒。幸好这时海千帆已经坐起身来淡淡地一摆手道:「我和蓝令主还有要事相商,你们下去吧。」
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等人都退下后,海千帆这才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海老帮主那一甲子的功力与你自身融合后的功效,没事别吓著我的侍卫们玩好吗?」
「又是你的侍卫?你确定你跟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回护的交情?」
这位面目虽平凡,但有时候意外媚态撩人的少帮主对伺候自己的身边人出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上次那个六扇门来卧底的真正捕快。
「行了,你也别嘲笑我了。」还不是在投得名师之前练那叫什么素女功害的,海千帆神色上倒有些讪讪的,他几乎可以说是全无缺点,但就这一毛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倒是我听说蓝护法又给你弄了一堆相亲画像来,反正你那个『老婆』也还没正式娶过门,不如改弦易张?」
攻击是最好的防御,与其让蓝如烟在这问题上咬住不放,不如让他分心去担心自己的事好了。
海千帆马上转移话题。
「哼,你的『要事』就是这件事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提起自己老爹张罗得一头热的事就烦,蓝如烟立马拉下来的脸叫人见之而退避三舍。
「等一下,我最近听说朝廷已经有了信动向,似乎加大了对我们这些『在逃犯』的缉拿力度。不久前现任六扇门统领云飞扬带人上河南天香教去了,那边据说半年前接纳了少林的叛徒『狂僧』铁沙,一下子吞下了七个小帮当老大,还要跟原来当上了龙头老大的千机帮叫板。」海千帆笑眯眯地看著蓝如烟的眉一跳,别有用意地咳了一声补充道:「我这迟来的消息没害蓝令主感觉这一个月来回奔波的时光白费吧?」
就加道大热的天儿蓝如烟不肯安分在岛上待著,肯定又是偷偷跑去金陵某处了。
这小蓝的性子可倔,明明心里还是放不下,却嘴上绝不肯认,谁要在他面前提起某人准跟谁急,又不许别人帮著,可是却老管不住自己地往那边跑——偷偷躲著看人莫非别有情趣?
听说有这么—种人非得偷窥才能产生欲望,小蓝莫不是因为欲求不满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终极变量形态?(简称变态)
「哼!」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应该是机密,自己上金陵都没打听到的消息,他怎么会知道?
蓝如烟漂亮的眉眼凌厉地瞪回去:「难道说你还在和那个漂亮捕快暗通款曲?」
要不是那艳若桃李的卧底俞湘君跟云飞扬里应外合,当时他们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两个都是学不乖的人么?明明在六扇门这两个捕快身上吃了大亏,却仍是念兹念兹,难以忘怀。
「咳,非也非也,是你的好朋友,当朝余国舅给你来了封信,我不过揣摩了一下上意……」
蓝如烟一下子跳得三尺高,「你居然偷看我的信!」
「你的轻功也大为进步了……」海千帆眼见得自己的马屁未能拍下蓝如烟快烧沸的怒火,赶紧转口:「不是我要看的,是他根本就没写要给谁,帮里的不明邮件一向由我来处理,我是看完了落款后才知道是找你的。」
「哼!」
有必要看完了全信后才说看到落款吗,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蓝如烟悻悻然地收了手,抢过他夹在指间的信。
抬头就看到几个虽然工整但写得极别扭的大字「如阄你好吗?」
余福常这小子,这些年是被宠养得太好,连大字都不会写多少个了是不是?真是「满纸荒唐言」,看得他几欲回报「两行辛酸泪」!
什么时候他的名字成了阄人的名字来著?还是说难道这么久以来余福常一直都以为他唯一的好友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就算自己长得多像女人,可这也……
蓝如烟才看第一眼就哭笑不得兼咬牙切齿,暗忖道就余福常这水平还口口声声说要写书,他还是不要期待比较好。
草草看完一遍这封错字良多兼颠三倒四的信,信中唯有引古人名言的「之乎者也」时是一字不差的——八成是他在南山书院学习的时候抄书抄熟的。其它的……只能说难为海千帆还能从这封信里猜出他想告之的信息,这信简直可以称得上密码信……
幸好余福常自己的名字是不会写错的,否则还真是不知道谁会这么无聊花二十两银子租消息堂的—品信鸽送这封信。
不过,为什么他会专门写信来告诉自己云飞扬的情况呢?
蓝如烟著实纳罕了一阵子,继而想起自己每次上金陵找他聊天的时候,好像、也许、似乎、大概……把话题围著云飞扬转。
余福常这小子虽然是傻呼呼的,可不代表他完全不开窍。
想到这点,蓝如烟倒是忍不住脸上—红。
「喂,我说……狂僧的本领可不小。」
海千帆趴在榻上小心地觑视蓝如烟的脸色,见他没对这话题起过激反应,露出了一点关注的神色,这才放心地摇著扇子继续——开什么玩笑,他好辛苦才重新收拾回来的临海阁,要惹得蓝如烟这么一害羞一生气给烧了,那才叫不值!
「他在投师少林之前就已经是夜盗独行的唯一弟子,接受少林大师圆通的感化出家为僧,可不料在少林好好儿待了二十年,突又凶性大发,半年前打伤了达摩院的长老叛下少林,这次天香教不知道怎么把他给招揽了,藉此机会大震声威呢。」
海千帆这一个月也不是白过的,立刻把详尽而周全的资料奉上。
虽然他们望海楼是没必要去插手河南那边的帮派事件,但考虑到蓝如烟的因素,他还是未雨绸缪地收集了相关资料。这下,果然派上用场了。
「为什么我们海南的望海楼会对河南那边的形势掌握得如此透彻?」
蓝如烟虽然火气大,但也是个水晶玻璃肝的人儿,从余福常的信里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先想起要揪海千帆的破绽。
「那个……我只不过吩咐了消息堂最近有什么特急啦,重大啦之类的信息先存抄—份副本直呈给我而已。」
提到这个,海千帆倒是略有些心虚,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吧,如果真是有那么重要,极机密到不能外传的情报,本就不该找江湖上的信息堂,而是派信得过的信使专门传送,要知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这件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会影响消息堂的生意。
「朝廷是接到了少林的求助才派人马出击的?」
蓝如烟挑了挑眉,放他一马,抓住他提及的第二个重要问题。
「也许顺便可以看看他们围剿大帮派的时机成熟了几分。」
刚好这回又师出有名,海千帆对这个局势倒是算计极其精准。
「什么时候会找上我们?」
蓝如烟与其说是担忧倒不如说是期待,这神色看在海千帆眼里著实有些说不出的郁闷——好歹望海楼也是他劳力劳心,—手一脚创立的,不要因为能光明正大地见老情人就不考虑后果好吗?
「咳,小蓝,如果可能我倒是希望他们一辈子也别找上门来……」善于见风驶舵的海千帆在接受到蓝如烟瞪视的目光后急忙转口:「不过我说啊,根据秘密线报,这位狂僧人如其名,一狂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加上他本来就有三十年的苦修,还在少林练了二十年,这功力何等深厚,就算是我义父当年对付他也得花费一番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