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知理亏,懊丧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想,你这么忙,不会有精神整我吧?”
他突现淡淡的笑意,眉宇有抹难得的轻松。“不会。但我要你记取教训,你有事该和我商量,不该私下解决,起码,我这个做主人的你该放在眼里,所以,这次由我来决定奖惩办法,你不得有异议。”
“唔?”她呆住。
他垂眼思索了一会,拿起她桌上的纸和笔,头也不抬地在上头写了几行字,递给她道:“就照这样做。”
她接过,喃喃念道:“兹向赵刚借款新台币十八万元,双方议定以六个月家务劳动偿还,借款人无条件提供食宿,若违此议定,加倍偿还……立据人叶萌……不是吧?”她张口结舌。“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只要等外佣来了,我就不必做了……”
“申办外佣手续出了点问题,近期内可能没办法来了。你不做也行,明天就把钱还了,我不勉强你。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要是用现金卡、信用卡借款,那是利上滚利,只有更糟,我想你在保险业这一行应该很明白这点,无异议的话就签上名字吧!”他声音平缓,一反从前的冷肃,视线紧锁住她拿笔的手。
“真狠,我住不到一个月,就滚成十八万了。”她欲哭无泪地看着借据。
但是,脚踩他人的产业,私自入侵的是她;和赵刚纠葛个没完没了的始作俑者也是她,或许真如赵刚所言,她始终必须为自己的瞻前不顾后的个性付出代价。往好处想,免费食宿可以抵去不少开销;而且,赵刚生活简单,服这些劳役不算太累;房子够大,他们也干扰不了对方,但……他们这样算是什么呢?当初不敢和他商量借住一事,就是因为两人之间无法定义的关系,现在呢?他们能称为主仆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拿起笔,慢吞吞地签下名字,面露为难地启齿,“如果,如果有客人来,我该怎么介绍我自己?”
他两手一摊,“实话实说。”
“可否提醒一下?”
“就说你是我新雇的台佣啊!你以为我的朋友会像这里的住户一样傻得以为你是赵太太?”借据从她手中一抽,他潇洒地转个身走出去。“别忘了跟搬家公司取消约定,我回公司去了。”
他很快地走了,将这个家留给她。
她困惑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重新想一遍整件事,包括和赵刚的相遇、误解、冰释、两人不得不的相处,赵刚的内敛自持,赵刚工作以外的无欲淡漠,赵刚埋藏得严密的心事,赵刚虽严厉却不薄情寡恩……
她羽睫闪了闪,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在心底盘旋而上——赵刚根本没必要把她留下!他买东西不看价钱,平素不喜和不必要的人牵扯的生活习惯,绝不会让他为了那点钱费心讨回公道;他也不会不知道,她若有心耍赖,他也拿她莫可奈何。他用来牵制她的,就是她一直以来坚守的人情义理,她从不会闯了祸摆烂,装无辜走开,而这一点作人原则,竟让他们像无意中交绊的两根绳子,一时解不开了。他随手挥就的借据,只不过是想——留下她?
留下她?除了惹恼他,她还有何娱乐和实用价值?当然,他绝不会一时神智不清看上她,她和曾兰萱站在一块,就像五十烛光和一百烛光的差距一样。
他到底想要什么?
第五章
他不会看错,那鹅黄色窄腰身套装的背影就是叶萌。
他一向比她早出门,很难得看见她一早精神奕奕打扮整齐的模样。他曾在二楼栏杆处往餐厅瞥了一眼,她头发蓬松、呵欠连连的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餐后,会飞快地闪回房间,不和他打照面。
他慢慢才摸透,她一早醒来总是一脑子混沌,藉着做早餐的动作把自己弄清醒,再回房仔细换装、化妆。
上班时间偶遇,是少有的事。
从他的角度看,只看得到她的斜侧脸,但那熟悉的轮廓及大笑起来时左颊微陷的酒涡,清楚地标示了那就是叶萌。
她和一名男子对桌而食,愉快而轻松,柔软的纱质衣料使她今天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男子被其他顾客挡住身影,识别不出身分。
这家餐厅在肯崴大楼斜对面,她大老远跑来这里用餐的可能性不大,她昨天提过今晚有事不能回去做饭,难道是为了约会?
男子十分体贴,递纸巾、唤服务生为叶萌倒水,说话时刻意前倾上半身,似乎很认真聆听叶萌的说话内容。
内心的声音告诉他,没什么稀奇的,台北市不大,这家餐厅名气不小,会在此巧遇不足为奇。
他连连喝了半杯咖啡,注意力开始不集中,共餐伙伴的声音越听越琐碎,终于成了耳边风。
胃承受太多咖啡,莫名地紧缩,他调整一下坐姿,弯身时眼一抬,看清了那名男子的眉目,不觉讶然。
男子是肯崴的资浅顾问李杰生,刚从美国回来就被安排进公司,人相当活跃,两眼炯炯有神,极具创意及口才,前途很被看好。当然,主要是有个资深董事的父亲,不被看好也难。
叶萌出现在此是为了他?他们怎么搭上关系了?或根本是旧识?
他揉揉太阳穴,觉得喉咙干涩,拿起咖啡杯凑近唇间,发现杯底已空。
“赵刚,赵刚?”方敏推推他的肘,不满他的分心。“这案子有点棘手,再添个人进来小组,或许可以限期内完成,你认为怎样?”
“让我想一想,我到洗手间一下。”他起身朝那抹影子走去。
经过叶萌桌旁,他刻意停下,她立即看见了高大的他,展开相熟的招呼微笑。
“赵刚,你也来了?”她直率地喊。
李杰生抬头,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显出不自在。“经理,您也来用餐?”
他点头回礼,瞥见桌上放了计画书,上面标示着李杰生的名字,看来是叶萌为对方准备的资料。她竟能开发肯崴的个人客户了?
“嗯,顺便和方经理谈点事。”他不动声色,叶萌坦然地看着他。
“你们慢聊。”他稳步步开,叶萌却突然离座追上他。
“赵刚。”她拉拉他袖管,不介意这样的动作会否引发揣想。
她背对李杰生,垫起脚尖,凑近他,那股甜味窜近鼻尖,像水果糖。她总是用这个味道的沐浴精吗?“我今天会晚点回去,你得自己喂饱肚子了。”她悄声道。
“你昨天说过了不是吗?”他视线滑过目光熠熠的李杰生,回到她脸上,除了眸子,面庞没有一丝牵动。“我小看你了,你能说服这些骄傲的分析师,证明了你的能力。”
她不以为然地耸肩。“是我运气好,他听过我在肯崴办的说明会,主动约我谈年金计画保险。他概念不错,我们谈得很顺利,他很认真,每次约我见面都准备了一堆问题问我,我都快被考倒了。”
“每次?”他敏感地抓住了她的关键字眼,眉心浮起不悦。“你们谈了几次了?有这么难懂?”
“连今天三次了。当然不只是谈保险内容,我没这么俗气,他懂的东西很多,人也很有趣,有时题外话谈得都忘了正题了。老实说,如果每个客户都像他一样健谈又通情达理,我这份工作就真的很不错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今天可以签约,否则又得再碰面了。”她俏皮地伸伸舌,有点羞于提及最终的目的。“碰面是无所谓,只是每次都是他抢着付帐,我都不敢再点餐了。”
他手搭上腹部,忽然感到晚餐胃口全失,是因那杯咖啡吗?
走道上服务生穿梭频繁,他侧身避开服务生手上的托盘,与她贴得很近。她蹙起眉,低声问:“你又喝咖啡了?你还没吃饭吧?”她闻到他身上的咖啡味。
他原想托辞避开她的逼视,念头一转,一口承认,“是啊,和同事讨论案子,不小心多喝了几杯。”
“几杯?”她不可置信地瞪他。“不是说不能空腹喝咖啡吗?”
“是啊!现在知道厉害了,我胃有点古怪,得提早回去,没法吃这里油腻的菜。你几时回来?冰箱好像空了。”
他抚了抚胃部,这个动作极有说服力,她莫名紧张起来。“我知道了。”边忧心地审视他。“我尽快结束,你先回去吧!”
他紧闭着双唇,怕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心思,他越走越快,应和着内心不断发出的OS——“你三十二了,竟对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要心机,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坐回原位,方敏不疑有他,接续刚才中断的话题,“你决定了没?可以找个生力军加入小组吗?”
“可以,找个资浅的吧!”他改喝白开水。
“哪一位?”
他不知不觉又望向那一团鹅黄色,心思飘到不相干的地方。
李杰生很优秀,如果要名副其实、升迁更快,他可以提点他,多给他专案历练。年轻可以经得起操练,牺牲再多个人时间也不足惜,如他当年一般……
“李杰生。”
“他?”方敏皱眉,不是很认同。“他是不错,但是——他群体性不够,虽然是太子爷,不过这案子有点赶,表现太过强势对整组思考不见得有加分作用,下一次吧!”
“不,就是他!如果他不配合,年底考核就不过。你安排吧!”
方敏诧异,李杰生进公司近一年了,赵刚从未正眼瞧过他,甚至已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这次这么积极安排案件给他,难道是为了资深董事李学谦?但赵刚和李学谦的相处几乎可说是平行的,李学谦是公司股东之一,为人谦冲大度,对赵刚在商言商,不谈私情的个性习以为常;赵刚为了太子爷而介入人事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曾兰萱是李学谦的外甥女,也不见赵刚多让她几分。
正纳闷着,赵刚已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放进公事包里。“事情就这么决定,我先赶回家了。”
“回家?你才点了牛排不是吗?”方敏怪叫。
“我还是习惯在家吃,我那份你替我解决吧!”他放下两张千元钞票,提起公事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敏直瞪着桌上刚送来的两份牛排,百思不解工作伙伴的行径。
她看起来很能吃吗?赵刚未免太污辱她辛苦保有的身材了!
而且,赵刚离异前根本难得回家吃一次晚餐,当然,曾兰萱不喜爱下厨,这怪不得他。可现在他是不折不扣的黄金单身汉,回家吃什么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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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空间很宽敞,他占据一角落,本来无事,但前面塞了婆婆妈妈近五、六个人,每个人两道审量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这电梯瞬间就变得局促了。
他对毫无交谈纪录的婆妈们点头示意,眼光停留在八楼灯号上。
电梯速度太慢了,他想在这些女人出日搭讪前离开,但运气不好,灯号停在七楼时,出去两位,剩下三位,其中一位小笼包脸、卷卷头,穿着贵气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尖细得令他皱眉。“八楼的赵先生吗?”
“是。”他有礼地笑。
“赵先生,我是九楼的王太太,”电梯在八楼停泊,小笼包女人按着开门键,似是有话要谈。
“您好。”他存疑地看着女人,不知道这副来者不善的面孔准备说什么。
“赵先生,大家都是邻居,有话私下谈,怎么谈都行,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听说您在公司也是担任高级主管,手下带人,知道人和最重要,怎么为了件小事就在住户大会上张扬呢?”女人带着不小的敌意,口吻高亢。
“对不起,您是指——”这女人太唐突了,他从未参与过大会,问卷倒是有填写缴交,且仅针对停车场管理散漫事提出质疑而已,这也能冒犯女人吗?
“赵先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赵太太昨天在会议上提出你们天花板漏水一事,要管委做裁决,强制我们九楼赔偿。我真不懂,我不过是慢点找人修水管而已,并没有说不理会你们房间壁癌的情形,这样在大会上张扬,真不给情面啊!”女人咬牙切齿。
“是啊!赵太太还提出顶楼空中花园禁止住户晒棉被,说有碍观瞻,降低大楼品质。赵先生,您也知道这里靠山,湿气重,偶尔太阳出来晒晒冬天的棉被有何要紧?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到顶楼赏景喝咖啡啊!”一旁尖脸女人也插嘴道。
“赵太太年纪轻轻,倒是挺积极的,连垃圾分类管理也有意见,赵先生有这种贤内助真省了不少事。”垫后的长脸女人讥诮道。
他先是一楞,但敏捷的思路七转八拐,很快抓到了眉目,他清清喉咙,摆出面对客户质疑时的一贯姿态,“各位,我明白了,但是住户决议事项我到现在还没有过目,等我弄清楚了,再给各位一个答复。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
他欠欠身,不给婆婆妈妈抱怨的机会,闪身走出电梯,拿出家门钥匙。
这个叶萌,到底在搞什么?她的工作量还不够吗?竟有闲情参加住户大会,和邻居杠上!当初看中这栋大楼,就是因为住户单纯,同质性及层次也高;现在这么高分贝交手,这些老住户是不会轻易被安抚的。
门一开,他吸一口气,大喊,“叶萌!叶萌!”
“来了!”脚步声在楼上地板碰碰作响,她穿件短T恤、短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支拖把,满头是亮晶晶的汗珠,从栏杆往下探,笑道:“回来啦!洗手吃饭吧!菜在桌上,还是热的。”
他默不作声,慢慢走上楼。看惯了他的一号表情,她也不以为意,持续在走道上拖着地板。
“叶萌,停一停。”他出声制止。
“怎么啦?”她闪着小鹿眼,发现他面带隐忍,欲言又止。“公司有事吗?你好像很累。”她忍不住伸手探触他的下眼睑。
他抓住她的手,心口一阵热,拖慢了说话的速度。“你昨天,是不是参加了住户大会?”
她一听,噘起小嘴,翻翻白眼。“是管理员说的?”
他摇头,“我遇到了九楼王太太。”
她小脸马上换上“原来如此”的表情,激愤道:“她真不讲理,跟她说了好几次,她上次装潢挖坏的水管要快点修好,拖了一个月了,你瞧——”她抓住他手掌,拉着他走进未上锁的主卧房,指着衣柜上的一大片斑驳湿霉的天花板,和白漆剥落浮凸的墙壁,“她再不修好,你这房间就要发霉了,而且掉落的粉尘对呼吸系统也有害,她一拖再拖,我气不过,才告到管委那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