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巧儿点头应道,“这说也奇怪,他上门好几天,平常都喝到月上枝头便离开,今晚却一反常态,喝到四更天,人都醉醺醺了,还巴著桌子不肯离开,胡嬷嬷早恼他把咱们这当纯酒馆来消费,这下逮著把柄,正准备好好开炮,修理修理他呢!”
“何必呢?人家搞不好有他的苦楚和难处,胡嬷嬷干嘛斤斤计较,硬是找人家的麻烦呢!”彭襄妤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胡嬷嬷的为人,该泼辣,该精明,该势利的时候,她可是一点也不含糊呢?”巧儿振振有辞的说道,“那老头子把咱们这当酒肆不打紧,还喝醉了夜不归营,在那醉言醉语,比手划脚,赶也赶不走,这胡嬷嬷不恼火才怪!方才她已经命人把保镖从床上挖起来,看样子是准备动手把那名老头子丢到街上去睡呢!”
彭襄妤却起了恻隐之心,一脸郑重地吩嘱巧儿,“巧儿,你随我下楼去。”
“下去干嘛?又没我们的事!”巧儿一脸讶异地望著她。
“你同我下去便是,问那么多干嘛?”彭襄妤娇嗔地白了她一眼,既而不容分说地掀帘下楼,让巧儿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闷闷不乐地咬著唇,尾随著下楼。
☆ ☆ ☆
胡嬷嬷一听到彭襄妤的请求,简直傻了眼,不,不止傻了眼,她还煞有其事地揉揉耳朵,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直到彭襄妤面带微笑地再度重申了一遍,她才相信自己一切正常,而不太“正常”的人,反倒是美若天仙,凛若冰霜的彭大姑娘。
“襄妤,我没听错吧!你真的要让这糟老头睡在你房里?”胡嬷嬷仍是一副消化不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彭襄妤温雅婉柔地笑了笑,“嬷嬷,人都有落难不便的时候,襄妤收留他一晚,又有何妨?”
胡嬷嬷绉著眉头,仍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态。“哎哟,这年头人心难测,我们都不知道这老头儿是何来历?你贸然收留,只怕不妥,会给自已惹麻烦的!”
“嬷嬷,我不怕麻烦,你就别操心,依我一回吧!”彭襄妤不矜不躁的淡笑道,态度温和却十分坚定。
胡嬷嬷拿她没辙,只好勉强地点头答应了。
“小喜子,你帮忙彭姑娘把这糟老头扶到媚香阁去。”她颇感无奈地转首叮咛著负责跑堂、打杂的伙计,然后瞄了醉态酩酊的青袍老汉一眼,摇摇头,长歔短叹地走开了。
☆ ☆ ☆
小喜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汗如雨下,气喘不休地将那么醉眼迷蒙,呓语不休的老头子扛上媚香阁,放到彭襄妤的卧榻上。
他对于彭襄妤的热心善举,显然亦是不怎么苟同,看了面色同样不怎么好看的巧儿一眼,他也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彭襄妤知道巧儿并不赞同她的做法,所以,她也不愿劳烦她帮忙照顾这位醉气醺人的老头子。
她沏了一壶热茶,弄了一条热锦巾,缓缓走近床榻,细心款款地照拂著这名不知因何事满怀忧思,引杯浇愁的老先生。
才刚把绵巾搁在他的额头上,那名满眼红丝的老先生已扭曲著脸,神情激动地抓起她的手,痛苦而沙哑的呢喃著:
“如玉,是你吗?如玉,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吗?如玉……”
彭襄妤吓了一跳,还不知该如何应对时,那名神智不清,被酒气烧灼之苦折腾不已的老先生,又冒出了一串令人闻之困惑,却不由鼻酸的呓语:
“如玉,你……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了,你……忘了我们相守一生,恩爱到老……的誓盟了吗?”跟著,他焦灼地翻转著身子,好像正在和什么恐怖的梦魇缠斗著。
“不!别带走她……别带她……我求求你们……老天爷……”他嘶哑的狂吼了一声,又跟著沮丧地呻吟著。“酒……给我酒……我要喝得烂醉如泥……喝它个醉生梦死……喝……”他打了个酒嗝,突然静止了下来,好像睡著了。
彭襄妤悄悄观看了好一会,确定这位老先生已沉睡之后,她微微抽手,准备挣脱老先生的掌握,不料,那位老先生却握得死紧,憔悴灼红的脸庞上还起了一阵痉挛。
“别离开我……如玉,别……离开我,好吗?”老先生浑身颤悸地发出哀沉而绞人心碎的请求,嘴角不断抽搐著。
彭襄妤眼中闪过一丝怛恻,满心酸楚的她。怎么也无法拒绝一个痛苦老人发自内心的哀求,于是,她静静坐在那,任这名落魄而陌生的老醉汉握著她的柔荑,带著一抹宽慰而满足的微笑,沉入梦乡。
☆ ☆ ☆
当那名老先生完全清醒,摆脱了宿醉之苦时,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他一脸狐疑地坐起身,还未及穿鞋下榻,一个玉肤花貌,美得令人不忍移目的纤纤丽人,已袅袅婷婷走了过来,一脸温柔地笑问道:
“丈文!你清醒了?头疼不疼?要不要先喝杯热茶?”
那位老先生一脸迷惑地望著她,“这里是……”
彭襄妤嫣然一笑,“这里是媚香阁,昨夜你在楼下前厅饮酒,不巧喝醉了,我们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家在哪儿,所以,只好暂时委屈你在这睡上一宿。”
那位老先生面带羞惭地点点头,“老朽给姑娘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你只是多喝了几杯,借我的卧榻一眠,并未给我惹什么麻烦。”彭襄妤轻声笑道,并亲自倒了一杯热荼递到老先生面前。“你喝杯热茶暖暖身子,退退酒气,待会儿,我那丫头会端餐点上来,你不嫌弃,便与我一块用膳吧!”
“这……不太好吧!”那名青袍老汉面带迟疑地捻著胡须,“老朽已经叨扰了姑娘一夜,怎可再造次?给你添麻烦?”
“老丈,你甭跟我客气,论年岁,你足当我的父亲,能有这个缘分为你服务,也是小女子的荣幸,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彭襄妤浅笑盈盈的说道,神情诚挚而坦然自在。
“唉!老朽一生飘泊,经历沧桑,本以为在这个人情淡薄,功利市侩的社会,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温情的,没想到,我与姑娘素昧平生,相逢于青楼,毫无任何利益可取,你却施加援手,待我如同上宾,这份恩情,实令老朽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啊!”青袍老汉接过茶杯,感慨良深的叹道。
“丈文言重了,这些都是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恩情的。”彭襄妤含蓄地微笑道。
“即便是举手之劳,也要有那个心,才能嘉惠于人啊!”青袍老汉怅触于心地捻著长须,“一般世人皆爱锦上添花,却往往忽略了雪中送炭,对于老弱孤寂者能拖于关怀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姑娘却能怜恤我这个乏人问津的老头子,实为难得,可见你确是一个古道热肠,善艮温柔的好女孩!”
“老丈过奖了。”彭襄妤轻启朱唇,温婉一笑。“小女子愧不敢当,但不知老文高姓大名,家居何方?”
“老朽姓白,名梦璞,黄粱一梦的梦,璞玉的璞,乃凤阳人,因生性淡泊,无心仕途,中秀才之后,便待在老家,靠著祖产开了一间私塾,教教一些乡里孩童念书,日子倒也清闲安逸,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有钱有势的土豪恶霸看中我的一块土地,那是祖先留下来,言明要传给后世子孙的,不可任意变卖,我一再婉拒,言明苦衷,对方就是不肯罢手,最后,还不择手段,买通了当地的县衙,给我按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末了,还抄了我的家,害我妻离子散,亡命天涯!”青袍老汉白梦璞语音悲怆地诉说著自己的际遇,眼中弥漫著一片令人望之恻然的哀伤。
彭襄妤闻言,神情凝重,有著一份感同身受的悲痛和凄楚。当年,刘瑾痛恨她父亲彭陆珩胆敢抗疏,奏请皇上留任谢迁、刘健二位老臣,而蓄意将他诬陷降职,由应天府尹戍谪陕西,这还不打紧,心狠手辣的他,为了赶尽杀绝,竟于任职途中,派了杀手突击,杀了她全家一十五口,若非她曾习艺于峨嵋山青尘师太,练得一身轻灵俐落的剑法,得以和那些下手狠毒的杀手负隅顽抗,否则在敌众我寡的追杀下,伤势惨重的她,可能熬不到唐傲风的救援,便已香消玉殒了。
那个苦雨凄风,交织著血泪和仇恨的日子,像一道永难磨灭的伤口,深刻地烙印她的胸头上,无论斗转星移,裘葛屡更,她永远也无法淡忘,那份失去家人的催心之痛。
因此,听了白梦璞沧凉哀沉的陈述,她对他更多了一份同是天涯苦命人的悲悯怜惜。
“白老伯,你的痛苦,襄妤感同身受,当年,我的家人也是被奸佞所害,一家十五口全部罹难,独留我苟活于世,飘荡度日,这份痛不欲生,孤寂伤感的苦情,我完全能领会,也难怪自老伯会干愁万缕,寄情于酒杯了!”
“想不到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白梦璞满脸痛怜地鳅著她,“我们境遇相似,同病相怜,能相逢于此,或许,真是上苍刻意的安排吧!”
彭襄妤幽柔一笑,别有一番酸涩凄冷的感怀,正待移转话题,冲散这份阴郁消沉的气氛时,巧儿已捧著三碟素菜,一碟牛肉丝,及二碗热腾腾的珍珠玉米粥进来了。
“小姐,你们先用膳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喔!”
彭襄妤赶忙笑意嫣然地请白梦璞上桌用剩。“白老伯,你饿了吧!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白梦璞见她那般亲切热诚,也不好再三拂逆其意,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移步下床,和彭襄妤坐在一张精巧的梨花木桌前,享用美味爽口的餐点。
巧儿进进出出,又送上了一壶碧螺香茗,一碟凤尾虾,一碟芙蓉蟹和二碗酸梅汤。
“这位小姑娘,你用过膳了吗?也一块坐下吃如何?”白梦璞一边吃著,一边不忘笑意吟吟地招呼著巧儿。
“我在下面吃了二块薄脆饼,肚子正涨,吃不下,你和小姐吃吧!”
“巧儿,你也一块坐下来,和我们喝茶聊天吧!”彭襄妤笑容可掬的邀请她。
巧儿却不敢造次,显得有些疑虑,“小姐,这……不太好吧!”
彭襄妤娇俏地抿抿唇,斜睨她一眼,“什么好不好的,你这丫头片子恁地八股,这里又不是什么皇宫内苑,官家大户,非得考究那些主尊奴卑的仪规分寸,你我虽名为主仆,却情如姊妹,这些表面上的繁文褥节,咱们私底下就免了吧!”她见巧儿却杵在那,一副趑趄不前的模样,不由睁大了一双杏眼,半真半假地消遣道:
“咦?你这丫头片子架子倒是不小,白老伯赏脸邀请你入座,我也准许你就座,你怎么反倒拿起乔来了?”
巧儿一听,哪敢再继续站著,连忙拉开木椅,战战兢兢坐下。
彭襄妤见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老实得连牙箸都不敢碰,更是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觉杏颊生嗔,再度出言取笑她:
“巧儿,我是诚心诚意请你坐下来和我们一块用膳的,可不是罚你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盯著饭菜发呆啊!”
巧儿的脸蓦然飞红了,在彭襄妤、白梦璞趣意促狭的注目下,她别别扭扭地举起牙箸,夹了一块牛肉丝,慢吞吞地咀嚼著,那神情好像有人逼她嚼蜡吞炭似,弄得彭襄妤哑然失笑,却又拿她没辙。
“巧儿姑娘憨厚老实,知礼守分,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丫头。”白梦璞却面浮微笑地称赞起扭捏不安的巧儿了。
巧儿暗暗感激,悄悄在心底吁了一口气,神经也不再那么紧绷了,对白梦璞的观感,亦大为改变。“多谢白老爷子的夸奖,巧儿愧不敢当!”说著谦冲话时,她还不忘献上殷勤,为白梦璞斟上了一杯香醇温润的香茗,主动示好。
对于巧儿那前倨后恭、大相迳庭的态度,白梦璞倒是表现得十分坦荡释然,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面对著明艳照人的彭襄妤,面对著满桌精致可口的佳肴,感受著满室温馨暖人的气氛,白梦璞轻轻放下了瓷杯,逸出了一声长叹。
“白老伯好端端地为何兴叹?莫非是嫌襄妤款待不周?”彭襄妤面带讶然,语含关切的问道。
“彭姑娘休要多疑,老朽只是一时感慨,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多少王孙贵胄,才子骚人,富贾名绅,想望姑娘的风采,卯足全劲,逞豪斗富,却又绿悭一面,无福领受,而老朽,不过是个失意落魄,潦倒异乡的糟老头,何德何能,竟能蒙姑娘屈身下交,礼遇万分?!”
彭襄妤温雅地笑了笑,还未及说话,巧儿已一改其拘谨娇憨的本色,喧宾夺主地抢著插花。
“白老爷子,你这话说得可一点也不假,别的男人,不管他是俊是丑,有钱没钱,要和我家小姐见上一面,乃至吃上一顿饭,那可是卡关重重,比考状元公还难,而你呢!拜了醉酒之赐,捡了个大便宜,不但能登堂入室,睡在我们小姐的香榻上,还能让她牺牲睡眠,衣不解带地守在身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这普天之下,就属你运气最佳,别的男人巴望不到的艳福,你一个夜晚全享尽了!”
彭襄妤杏脸泛红了,她蹙著秀眉,不胜窘迫地瞪了巧儿一眼,“刚刚还像少了舌根的大哑巴,现在又抢著嚼舌根,乱说话,这白老伯又不是一般的风流老儿,你拿他来和那些人比,简直是不伦不类,没个分寸!”
巧儿状甚无辜地扁扁小嘴,垂著粉颈,好生扫兴又好生委屈的咕哝著,“不说话你嫌我闷,说了话你又怪我多嘴,怎么做你都不高兴,下人,下人,下下之人,受气挨骂气成死人!”
她的哀怨呢喃让彭襄妤听了,还真是哭笑不得,想瞪她,却又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害她双颊发热,一脸怪相。
“你这鬼丫头,才说了你几句,你就噘著嘴胡念一通!什么叫下下之人,受气挨骂气成死人?”
“就是……”巧儿嗫嗫嚅嚅地侧头思索著恰当的解释。
彭襄妤妩媚生风地白了她一眼,“好了,别费神思了,有白老伯在,我不想闹笑话,你就乖乖坐在一旁,安静用膳吧!”
巧儿垂头丧气地夹起了一块芙蓉蟹,慢条斯理的吃著,活像一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
彭襄妤见状,不禁摇头失笑了,亲自夹了一块杏仁豆腐,放进巧儿的磁碗内。“好了,别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又没虐待你,只不过要你讲话留神些,用点脑筋,别乱用词藻,让旁人尴尬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