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著家里有钱,他过得是四处采花猎香,连流风月,挥金如土的日子,只要看上眼的女子,不管是偷、买、拐、哄、抢,他是花招尽出,无所不用其极。
偏偏,上了迎翠楼,要见花魁彭襄妤却是难如登天,用尽心机,却总是铩羽而归,不欢而散。
谁教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子,平素只会吃喝嫖赌,别无专才,碰上了条件严苛,坚持以文会友的彭襄妤,钱再多,也不管用,害得他恼恨无限,几度翻脸想要霸王硬上弓,却又被迎翠楼的保镳不留情面地撵了出来。
三个月前,他再次闯关失败,不由大发雷霆,吵闹不休,最后,狼狈万状地被人架出了迎翠楼,临走前,他骂声不绝地频出警告,下回再来,不上媚香阁,他誓不为人,谁再敢阻拦,他就让对方死得很难看。
恫吓之言,犹言在耳,如今见他带了二个孔武有力的保镳随行,胡嬷嬷的心又开始揪在一块,深知事情棘手,恐怕难了了。
果不如其然,文轕一照面,便开门见山地下达旨令:
“胡嬷嬷,我今晚可是有备而来,不但要上媚香阁,而且还要留宿,谁要敢扫了我的兴,谁就准备回老家去见他祖宗!”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叫苦连天,胡嬷嬷还是僵出一脸的笑容,“文公子,你要见彭姑娘,我欢迎得不得了,只是……”她为难地顿了顿,“她有她的原则,连我也没辙,你要见她,还是得依她的规矩才行!”
文轕脸色一凝,一副正待发作的神情。“你的意思是,若是我答不出那些鸟诗鸟句,你便不让我上媚香阁?”
“不是我故意刁难你,这是彭姑娘定下的规矩,我也没办法呀!”胡嬷嬷息事宁人的婉言解释,“不如这样,我差人上楼,拜托她出个简单一点的对子,让你轻松应对如何?”
文轕侧头想了一下,暗自忖度:若不应允,岂非真显得我是肚里空空的大草包,何妨先礼后兵,待看完了试题之后,再做盘算?!
于是,他摆出了一副法外施恩的高姿态,“好吧!我给你们一个方便,希望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嬷嬷暗吁了一口气,慌忙差遣小喜子去知会巧儿,和彭襄妤打个商议,权变行事。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巧儿拿著一张素白的绢纸递了上来。孰料,题目出得再简单,到了胸无半点瑾瑜的文轕手中,依旧是难如天书,无法做答。
窘态毕露的文轕,一看见巧儿脸上那不假掩饰的轻蔑时,不由老羞成怒,一把撕碎了绢纸,盛气凌人的骂道:
“呸!这是哪门子的臭规矩,上窑子玩女人,还得考试折腾人,干嘛!皇帝老爷选状元公啊!呸!”他又重重哼了一声,“少爷偏不吃这套,直接上楼玩你,看你还端不端架子!”说罢,他卷起衣袖,便要直关媚香阁。
胡嬷嬷还来不及张嘴劝说,缓和场面,便已被其中一名保镳粗鲁地推开,差点成了滚地葫芦。
迎翠楼雇用的三名保镳一出来,刚照面,就被文轕带来的那二名保镳打得鼻青脸肿,不支倒地。
迎翠楼的大厅登时鸡飞狗跳,陷入了人人走避的一片紊乱,还不时夹杂著女人尖叫的声音。
就在文轕得意洋洋地率领著那二名保镳“过关斩将”,大摇大摆地步上台阶,准备上楼直闯媚香轕之际,嗖的一声,三支牙箸急驰而来,精确无比地射中了他们三人脚上的环跳穴,只听碰碰碰三响,文轕和他的二名保镳已霍然倒地,摔了个狗吃屎。
出手解危的人,正是那名身背七弦琴的年轻人冷墨。
胡嬷嬷惊魂甫定,赶忙移步走到冷墨面前,笑意不住地打躬做揖,千恩万谢,热络的态度,和先前比较,简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冷墨端著酒杯轻掬了一大口,仍是一副落拓不羁的神态。“胡嬷嬷不必客气,谁教那三个不带眼的痞子扰了我喝酒的雅兴!”他冷眼一瞥,发现神情懊丧的文轕,正低著头蹑手蹑足地随著他的保镳准备开溜。
他撇了撇唇,放下酒杯,轻轻一个转旋,便如鬼魅般地闪到了文轕主仆面前。
“你们动手打人,又砸了人家的桌椅,吓跑了一些客倌,毫无任何表示,就准备溜之大吉?如此恶劣卑下的行径只怕不妥,亦难平众怒吧!”他双手环抱,懒洋洋地讥笑道。
文轕自知惹不起眼前这个嘻皮笑脸的扎手货,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惊恐和疑惧,乖乖从怀抽中掏了一张面额可观的银票,做为赔偿。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憋著气,闷声问道。
冷墨轻瞄了那名坐在墙角专心喝酒的青袍老者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又重新把目光锁回到忐忑不安的文轕身上。“很多事情,不是用钱便可以解决的,你既然来了,就坐下喝二盅酒再走,这迎翠楼的女儿红称得上是人间佳酿,你便喝喝酒,压压惊再走吧!”
“我又不是来窑子喝酒的!我……”文轕没好气的冲口而出,随即又在冷墨似笑非笑的注目下,改弦易辙地应和著,“既然大爷好意推荐,我就……坐下来喝它个三五盅,呃……不醉不归!”说罢,他和那二名垂头丧气的保镳已忙不迭地仓皇就座,硬著头皮捧著女儿红,豪饮给冷墨看。
冷墨满意地点点头,正待一脸笑谑地重新回坐,巧儿已轻盈走向前,微微裣衽,“公子,我家小姐有请,劳驾你上媚香阁一会!”
冷墨眼睛一亮,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临行前,还不忘促狭地转过脸,朝文轕扬扬浓眉,亦真亦假地挖苦道:
“文公子,谢谢你的‘帮忙’,让我不必吟诗,不必作对,直接便可上楼面会娇娥,哈哈哈!”他仰首朗声而笑,笑得既戏谑又得意。“今天真是我冷墨的幸运日,称得上是艳福不浅啊!”
他那狂放自得的神采,清亮飞扬的笑声,宛如二个狠厉辛辣的耳光子,掴得文轕颜面无光,不胜火恼,却又毫无反扑的能力,只能干坐在一旁,牢牢握紧了拳头,一脸无奈地暗自磨牙。
☆ ☆ ☆
冷墨神辨焕发,步履轻快地随著巧儿上了媚香阁。
拨开珠帘,他大步迈了进去,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倚窗而立。听见珠帘忽拉拉的声响,伊人蓦然回眸,一张令人惊艳的绝世花容,俏生生地落入了冷墨屏息凝神的注目中。
冷墨不敢置信地贬了一下眼睛,细细打量著彭襄妤那令人目眩神移,几疑是梦的美丽与风华。
目若秋水,眉黛含烟的她,穿著一件绛紫色的绸衫,下系淡藕色的罗裙,肤如凝脂,暗袖盈香,体态轻盈,有如芙蓉出水,带著三分的柔艳,更似芝兰吐芳,透著七分的雅洁。
静似芳树,动若清风,一颦一笑,顾盼之间,流转著无限的风情。
好个冰肌玉骨,国色天香的绝世佳人!冷墨心中暗自喝采,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慑定心神,露出了比较自然的态度,朝彭襄妤抱拳一揖,“在下冷墨,久闻姑娘才情咏絮,品貌无双,今夜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彭襄妤香腮微晕地盈盈一福,“公子谬赞了,贱妾才疏学浅,蒲柳之姿,实担之不起,还请公子上座,让贱妾款待,以谢您解危之恩!”
冷墨也没跟她客套,落落大方地撩起长衫,洒然入座。
巧儿奉上茶水、佳酿,便轻巧巧地退了出去。
彭襄妤手执玉壶冰酒,斟上一杯,巧笑倩兮地递给了冷墨。“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免去了贱妾的纷扰,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感谢之意!”
冷墨豪迈洒落地接过酒杯,仰首饮尽,“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请姑娘不用公子长,公子短的谢个不停!”他一脸嘲读的指著自己,“冷某不过是个衣衫粗鄙,模样落拓的风尘野人,三分不像侠客,七分不像儒士,这公子二字实当之有愧啊!”
彭襄妤盈盈一笑,“冷公子客谦了。”
冷墨摇摇头,似假还真地笑了笑,“我这个人行事一向大刺刺的,从不识客谦二字为何物,请姑娘莫要文诌诌地,弄得冷某备感拘束,如坐针毡!”
彭襄妤见他言谈洒落诙谐,趣意横生,不觉莞尔,笑得更加风姿妩媚了。“那依你之见,贱妾当如何称呼你方为适切?”
冷墨正经八百地思索了一下,“依我之见,咱们各退一步,莫要拘礼牵俗,你自称小妹,我自称大哥,咱们兄妹相称,岂不是更为自然亲切!”
彭襄妤星眸含笑地点点头,“蒙冷大哥不弃,小妹欣然接受。”
冷墨双眼亮熠熠地咧嘴一笑,“难得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肯叫我一声哥哥,冷某开心之余,不觉手痒难搔,想弹支曲儿献给彭妹妹听,不知彭妹妹意下如何?”
彭襄妤神情错愕,不由暗暗称奇,素来只有她弹琴献艺娱乐别人,没想到今晚这位浑身飘泊,意态落拓,谈笑风生的冷姓青年,竟是个作风出人意表的怪杰,上青楼只为喝酒,见了人人难得一见的花魁,没有亲匿狎弄之心,也没有风花雪月的措举,反倒和她说说笑笑,称兄道妹,甚至倒过来要为她弹曲献艺,这人的行事作风,还真是怪异得令人瞠目结舌,惊诧不已,不知他葫芦崟到底卖什么膏药?
尽管心里疑云暗生,彭襄妤还是摆出了主随客便的笑颜,轻柔婉约的笑道:
“难得冷大哥有此闲情雅兴,小妹不胜惊喜,自当洗耳恭听!”
冷墨神色自若地扬扬眉,取了背在背上的七弦琴,放在几案上,调了调弦,轻抚慢拢,弹起了《凤求凰》的乐曲。
琴音起伏回荡,清雅柔和,婉转优芙,飘送著思慕之情,缱绻之意,听得彭襄妤面泛红霞,既羞又窘,既惊又怯,实不知冷墨为何要弹这支曲子来撩拨她,乃至戏弄她?
蓄意唐突佳人的冷墨,一边弹,一边还不忘偷偷观察著神色窘然的彭襄妤,性格刚毅的脸上不时掠过阵阵微妙而狡黠的笑意。
好不容易,琴声终于歇止了,而听得心如狂雨敲窗,脸似五月档火的彭襄妤,竟成了一尊螓首低垂,不知所云亦不知所措的美人石。
冷墨抿抿嘴角,强忍著胸中氾滥的笑意,故作镇定地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知彭妹妹认为愚兄弹得如何?”
彭襄妤心头一阵慌乱,脸上的红晕没来由地加深了几分。“呃……冷大哥琴艺精湛,指法……纯熟,小妹……自叹弗如!”
冷墨唇角上扬,逸出了一丝颇值玩味的笑容。“但不知彭妹妹可识得此曲?”
彭襄妤的心跳更加紊乱了,她的耳根亦跟著灼红成一片。“呃!请恕小妹鲁钝不才,实未听过此曲。”她星眸半掩,期期艾文的悄声答道。
偏偏,冷墨还不肯善罢干休,放她一马,反倒兴味十足的节节逼近。“此曲极为普通,名为《凤求凰》,彭妹妹精通琴艺,善解音律,岂会如此孤陋寡闻?”
“我……”彭襄妤满脸燥热地支吾著,一副坐立难安,有口难言的模样。
“哈哈哈……”冷墨朗朗一笑,拾起了七弦琴,重新归位。“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冷某为何弹奏《凤求凰》,彭妹妹冰雪聪明,自能意会,毋需我多做言传。况且,天下之大,能托曲传情的艮人,并非只有个意向不明的吹箫郎,在下亦是个精通音律,坦荡磊落,怜香惜玉的有心人哪!”
彭襄妤一听,脸更红了,简直被冷墨大胆无忌,含沙射影的措举逗弄得芳心无措,窘迫不堪,浑身滚热地恨不能挖个地洞好藏身遮羞。
冷墨轻轻眨眨眼,终于决定息鼓收兵,不再伸出试探的触角,逗弄著羞赧不已的彭襄妤。
他缓缓起身,不徐不疾的淡笑道:
“在下素来直情径行,放浪惯了,倘有冒犯之处,还望彭妹妹见谅,天色已晚,我不再盘桓叨扰,惹彭妹妹心烦气躁了。”话声甫落,他不待彭襄妤恢复正常,起身相送,便已昂首阔步地卷帘下楼,离开了媚香阁。
徒留一团混沌难解的迷情,让神色怔仲,羞涩不安的彭襄妤反覆思量,再三咀嚼。
第四章
月似镰钓,漫过天心,转眼已是三更时分了。
彭襄妤却独坐在碧纱窗前,手执香扇,一副心事重重,无处排遣的模样。
巧儿见她愁眉轻颦,神思恍惚,不敢惊扰她,只好缩在一张锦椅上,托著下巴,睡眼惺忪地打著盹。
彭妻妤望之不忍,也知道自己该睡了,但,幽思萦怀的她,即便闭上双眸,亦是思潮飒沓,寝不安枕啊!
冷墨的出现,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飓风,在她心海里兴风行云,吹绉了一池春水,从此,浪花汹涌,愁云万叠,难得平静。
自她委身烟花,挂牌接客以来,见过不少风流雅士,王孙公子,乃至绮儒纨裤,有的人贪恋她的美色,有的人欣赏她的才华,但不论何者,俱都表现得像个正常的寻芳客,惟独冷墨行止诡异,启人疑窦。
看似落拓豪放,不拘小节,但却出言犀锐,字字大胆,话中有话,令人有如雾里看花,难辨真伪。
一方面抚琴向她表达倾慕之心,另一方面又语音暧昧,意有所指的牵扯上展靖白,弄得她不胜窘困,既惊且疑,实不知他袖里暗藏什么乾坤,卖弄何种玄机?
唉!彭襄妤百思不得其解。惆怅、寥落、哀愁、感伤,总总情怀,丝丝缕缕,如乱麻缠绕,让她愈理愈是迷乱,愈理愈是惶惑,茫茫然不知情怀所托。
唉!更鼓四响,她轻摇香扇,弱不胜衣地低叹一声,看来,她又要度过一个愁绪漫漫,终宵难眠的深夜了。
忽地,她听闻到一阵极为嘈杂刺耳的骚动声,好像有人正扯著嗓门在叫骂,听那声音,颇似胡嬷嬷,她微微一愣,莫非又有哪个刁蛮的客人在藉机生事了。
巧儿也被惊醒了,她揉揉眼睛,语音模糊地大发牢骚:
“又是哪个缺德鬼在闹事?三更半夜地,扰人清眠,也不怕引起公愤,让人乱拳打死?”
彭襄妤轻睨了她一眼,“是胡嬷嬷在骂人,你下去瞧瞧,看是怎么一回事?”
巧儿嘟著小嘴,一脸勉强地依言行事。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她重新登阁,以一副没啥大不了的语气向彭襄妤报告著。“小姐,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个老头子喝醉了,趴在桌上,不肯离开,胡嬷嬷想赶他走,他却硬赖著不依,胡嬷嬷没辙,动了火气,只好破口大骂,发发雌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