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天子驾崩的丧钟声不绝于耳。
整个皇宫一片肃穆哀戚……
慈伟走在冗长的回廊上,脚步却显得十分轻快,完全不被周遭愁云惨雾的气氛所影响。
虽然她已极力扮好痛失爱子的母亲角色,但内心的喜悦却是掩也掩不住。
“珞珩这孩子是怎么搞的?这个节骨眼却不见人影,待会儿得好好说说他。”慈伟边走边念。
皇帝殡天这等大事,多的是繁琐的杂事需要处理,她已经忙得晕头转向,未来的皇帝却不见踪影。
不过,她要找珞珩的真正目的,并非真要对他碎碎念,而是要告诉他天大的好消息。
“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当了皇上。”
想到这儿,慈神就一把火。聿熙临终前,对着众人宣诏,要珞珩继位为皇帝,这般天大的消息,那些亲信大臣及内室太监们,竟然没人争相告诉珞珩。
“哼!这些人都是聿熙的亲信,等珞珩的权位与实力巩固后,看哀家如何将这些人一一拔除。”
思忖间,她已来到珞珩的寝宫前。
她转头对着后头的宫女道:“你们守在外头,没有哀家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入。”说完,她推门而入。
一人内,果然看见珞珩整个身子趴在床榻上,看他极力压抑的抽噎及双肩剧烈的颤动,显示他真的悲痛欲绝。
慈神不禁摇头,他真是个老实过头的孩子!
缓步走到床边,她心疼地轻抚珞珩颤抖的肩头。
“珞儿,怎么了?”
珞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见自己的亲娘。再也控制不住,搂住娘亲放声大哭。
“母后,皇兄……皇兄,他真的殡天了,呜呜……”
“唉!瞧你伤心成这副模样,母后看了不知有多不舍。”慈伟拿出怀巾的绣帕,替珞珩擦拭眼泪。
只是眼泪越擦越多,完全止不住。
珞珩拨开母亲的绣帕,回头抱枕继续痛哭。
慈伟在床沿坐下,心想不该再瞒着珞珩,该要让他知道他的身分已经不同,这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珞儿,其实你的皇兄并没有死。”她轻抚爱儿披散在肩头的乱发,口气平静地说道。
珞珩猛地坐起,诧异至极,瞠目问道:“皇兄没死?”可他明明看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呵呵……其实这全是一场戏。”
“戏?”他不明白。
“一切还不都是哀家为了你,硬逼他演的一场戏。”慈伟娓娓道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珞珩慢慢接受这令人狂喜的惊天大事。
珞珩却只是垂首,平着声调问:“那皇兄人呢?”
“走了!”她轻拍他的脸颊。“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阻碍你了。”
珞珩却还有疑问。“当初母后不是亲自赐死楚香君吗?”
“那是演给别人看的,不如此做,聿熙那小子怎么肯心甘情愿拿帝位和哀家换人。”慈伟相当满意自己的老谋深算。
蓦地,珞珩抬首握拳,激动地朝她大吼:“你就这样让皇兄和那个贱人走?”
慈伟被他突如其来的狂怒骇得跳开床,她不明白珞珩为何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是啊!哀家留楚香君无用,毕竟聿熙已经让出帝位……”慈神的声音戛然顿止,她被珞珩死瞪住她的眼神吓到。
珞珩目光如炽,忿忿地怒吼:“我要帝位做什么?”
慈伟愣住,喃喃地道:“要帝位……做什么?”
待她回过神,再思及自己的儿子竟会问出这种问题,一股怒气不禁上冲,手中的凤头拐狠狠地敲在地面。
“生为皇室子孙,想的、争的不就是统御万民的帝王宝座;谁行谁就能稳坐帝位,留名青史……”
慈伟怒不可遏,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珞珩。“枉费哀家从你一出世就期许你、栽培你,要你学习你的皇兄,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取而代之,将来成为赫赫有名的贤君;哀家这份心,你能体会吗?”
被母后当头怒喝的珞珩,眼中凶光顿灭,如滔的泪水又再度奔涌而出。
他眼中充满委屈,牙齿咬着下唇,凌乱的头发披散、缠绕在肩头,那模样竞有些女子娇态。
“母后!为什么您从不知道儿臣想要的是什么?”说完,他倒头抱枕痛哭。
看到爱儿哭得如此悲伤,慈神再大的怒气也立时消了一半。
“那你告诉母后,你想要什么?母后一定替你办到。”
“人都走了,我还能得到什么?”他的哭诉从枕内传出。
慈伟惊问:“难道你也喜欢楚香君?”
珞珩闻言,抱枕坐起,气道:“谁喜欢那贱人!”
慈神此时才注意到,披头散发的珞珩,搂着怀中的枕,下巴顶着枕缘,嘴边流露出一抹甜蜜,眼神飘渺,似乎陷入自己的遐思中,这情状竟如此神似女子……
“从小,母后就要儿臣一切向皇兄看齐,而儿臣的眼里一直也只有皇兄。他是那么卓尔不凡,翩翩风度总是让人移不开目光,处理朝政时严厉果决,私下却又风雅幽默……”
总算听明白珞珩内心赤裸的告白,慈神再也撑不住,要不是后头还顶着桌缘,身子早已经瘫软在地。
“你……是说……”她不敢问出答案,她只想保有心中一丝丝微弱可怜的否定。但……
“没错!我爱皇兄,儿臣从小就一直爱着皇兄,爱得好深好深,爱得可以忍受他为了子嗣而拥有三宫六院。但,独独不能忍受他去爱上楚香君,甚至为了她解散后宫!”
提到楚香君夺走聿熙的爱,珞珩的眼中有着强烈的妒恨。
“珞儿,你是男人啊!”慈讳无力地提醒他这个事实。
“母后……”珞珩凝睇着她,模样十足娇羞:“除了不能生孩子,女人能做的。男人也行,儿臣的男宠只能满足肉体上的欲望,儿臣心灵上的空虚还是只有皇兄能填满。”
珞珩突然从床榻跃起跪下。“母后,孩儿才不要做什么皇帝,您去把皇兄追回来继续当皇帝,好不好?孩儿只要陪在他身侧,看着他就满足了。”
多讽刺啊!她一辈子用心计较,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见自己的亲生孩子登基当皇帝;可上天却和她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这教她情何以堪?
慈伟两行老泪缓缓流下。
“母后,您到底有没有听到?算孩儿求您好不好?”完全没顾虑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珞珩一个劲儿地发娇嗔,蛮横地要求。
慈伟缓缓转过身,她不想再多看一眼爱儿现在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抬起宛如千斤重的脚往门外走去,慈伟发现手上这根拄了好几年的凤头拐怎么提也提不起了。
松开手,失了依恃的凤头拐在她的身后直直顷倒。
哐当一声,凤头拐倒下撞及玉石地板的声音,正如她此刻陡落的心境。
一瞬间,慈伟的背驼了,一向保养得乌亮的黑发染上一丝丝的白,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老态难掩的手在触到门闩时停下。
过了好半晌,她才困难地出声:“聿熙……知道你对他的心吗?”
她的身后传来珞珩的狂笑声,持续的狂笑到后来却逐渐转为低低的哀怨悲泣……
“我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他怎么可以不知道?他总是不肯亲近我,连皓泽都可以和他勾肩搭背,呜呜……皇兄,你好狠心!为何总是拒绝我……”
慈伟虚弱不已地将门掩在身后,珞珩的低泣声也被杜绝在门内。
皇宫大苑内,颂祷经声不绝于耳,并伴着丧钟的鸣声。
慈祚虚弱地合上眼,哀莫大于心死,此刻,她倒希望这场国丧是为她而举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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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个不错,应该满值钱的。”皓泽仔细地端详手中由和阗玉所雕成的玉如意,接着放入自己要带走的行囊内。
他又将视线移到最上层的柜子,那里头装着由南海诸国进贡,价值不菲约巴掌大的夜明珠。
身形一纵一落,珍贵的夜明珠就轻易地躺在皓泽的手中,轻松就到手,偷起来一点都不费劲。
这是皓泽每次离宫前的例行公事,他总会从国库偷一些稀世珍宝,带到民间变卖以救难济贫,满足他行侠仗义的侠士虚荣心。
只是……皓泽盘坐在地,单手支着下巴想。这次皇帝的位置改由珞珩那家伙坐,而那家伙一向不太顺他的眼。
看来,他此回离宫的时日可能会久些,甚至得抱着不再回宫的打算。
这么一想,他又跳起来大偷特偷、能拿就拿,一下子,他的包袱已经装得满满的。
将包袱负在肩上,临走前,皓泽再次回头看看这打造得金碧辉煌的国库。
虽然他一向不太喜欢皇宫那些窒死人的繁文缛节,但真正要告别这个地方,他还是难免有些不舍。
皓泽从小在民间长大,若不是有个值得敬重的皇帝哥哥在这里,他这个在民间生活的皇子根本与皇宫绝缘。
而一想到他最敬爱的皇帝哥哥已经离开人世,他实在……悲伤不出来!
不知皇兄这回又在搞什么名堂?有鬼!这里一定有鬼!
大内的御医们都说皇兄健康无恙,如果有,也可能只是“心病”,忧思横亘在胸臆,所以才会昏不欲醒、食不下咽。
心病?
这种病不是应该郁郁寡欢、忧忧愁愁地缓慢死去,怎么会一点预警也没有,说死就死了?
更夸张的是,他皇兄临死之前还生龙活虎地跑到他面前,交给他一包东西,千叮万嘱要等他死后才能拆开瞧,然后道声后会有期便扬长离去。
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出皇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倏地,皓泽思绪一晃,想到他皇兄交给他的那包东西。
皇兄不是说要等他死后才能拆,难道指的就是现在?虽然他仍不相信皇兄真的死了。
皓泽心底虽疑惑不确定,仍着手翻出放在行囊最底层的东西。
那是个用黄色锦帕包裹的布包,打开一看,皓泽发现那竟是一枚可以指挥调度京师禁卫军的令符。
“皇兄给我令符做什么?”皓泽反复将手中的令符翻来转去,却依然摸不着头绪。
蓦地,他眼角瞥见锦帕内有字迹显露。
皓泽拿起锦帕摊开一看!
他的脸色刷地转白,双手僵住,锦帕顺势翩然落下。
他跳起来,像见到鬼似的瞪着锦帕内的字迹。
那字迹豪爽英烈、苍劲有力,正是聿熙的亲手笔迹。
上头只有两个字——篡位!
尾声
山清水蓝,四面开阔,天地在眼前连绵展开。远山峰峰相连,与天上如棉的云絮相依偎。
此时正值冬末春初,乍暖还寒时候。各色野花争相开放,嫩枝展露绿芽,冷冽的空气闻来带有清甜味。山脚下,整片绿原如毯铺列,一条蜿蜒的清河从中穿过。
平静无波的河面,水光粼粼,间有水鹭俯仰其间,这景致犹如一幅悠闲明媚的田园山水画。
一艘精致的画舫缓缓拨开水面行驶其上,一对璧人正站在船舷,极目流览这片山光水色。
“哈哈哈……”男子放声朗笑,豪迈的声音流泻于天地之间。
“江山如此多娇!每望一回,心中的惊叹就多一分。从前拥有它时,只恨不得它能无限的广大辽阔,来增加自己的虚名,却从不知它美在哪里;如今,不冉拥有了,才发觉它旖旎娇丽的一面。心中的满足更胜以往,这真应了一句佛谒:‘有舍才有得’。香君,你说对吗?”聿熙低首望向臂弯中的佳人。
原来站在船舷上相偎的一双璧人,正是远离京城那些纷扰的聿熙与楚香君。
自从那一天救回楚香君,聿熙将她安置妥当后,便联合小安子及御医司马景,放出他已驾崩并下诏由珞珩继位的消息。
之后一切就等盖棺入殓、大丧之礼完成,他便欲携香君远离京城,从此不再过问红尘俗事。
只是,在完美的计划中,却发生一段小插曲——
原来一直留在宫外,担心女儿楚香君安危的邯氏,一知道她平安无事后,便乘隙留书出走了。信上只提及,她的后半余生将会找间庵寺永伴青灯古佛,来消弭未随夫婿楚延庆同赴刑场之愧。
邯氏走后,楚香君每天以泪洗面,聿熙实在不忍心,便带着楚香君及小安子、李氏兄弟等人,一路由北南下,朝邯氏的故乡江南前进。
一行人明是游山玩水,实则四处寻访庙宁庵寺,找出邯氏可能的落脚地。
聿熙刚刚的一番感慨,令楚香君脸色倏然黯淡,低垂螓首、静默不语。
她的不对劲,聿熙马上就察觉到了,他关心地问:“怎么了?香君。”
“你不该为了救我,舍弃你的江山及皇位。”楚香君幽幽地说着,眼底神色教人不忍。
闻言,聿熙不禁失笑,摇摇头道:“你还在介意此事?”
“我一辈子愧疚难安。”她实话实说。
“傻香君,你是介意天魁女的传说,还是介意我以江山换佳人一命之事?”聿熙已经相当习惯以“我”自称。
“皆有。如果天魁女的传言属实,而香君又正是天魁女,那香君便是不祥之人,既是不祥,你就不该以那么大的代价来换回我的生命。”说着说着,她的头越来越低,眼中也蒙上一层水雾。
聿熙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抬起她的娇颜,让她面对、正视他。“如果我说没有天魁女的传言,就没有今天的聿熙,你信吗?”
楚香君满脸困惑,随即又黯然低首道:“你在安慰我。”
聿熙只好娓娓道出缘由:“当年,国师算出父皇会立我为太子,也算出太后将来有了自己的骨肉后,会有杀我之心。所以他便编了天魁女的卜言,并告诫太后,凡是在我之前所立的太子皆会早夭,而我也只有八年的皇帝命。”
楚香君听得檀口微开,表情怔忡。
“国师的用意是在保护当时年幼的我,让太后知道我只有八年的皇帝命,她才肯心甘情愿,捺着性子抚养我成长。”
楚香君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
她这认真的娇憨模样,引得聿熙忍不住低头轻啄一下她的唇畔。
她轻轻推开他,急问:“难道你放心让位给珞珩?”
聿熙的表情转为严肃,他认真地道:“不放心!”
“啊?”楚香君又是一愣。
聿熙的目光移到平静的水面,贪看水鹭曼妙地徜徉在水面之上,并不急着回答、解释她的疑惑。
虽然他已让位,但这世间的宁静安详,他仍有份推却不掉的使命感,因为这份使命感,他无法将皇位丢了不管。
“其实我真正属意的继位人选是皓泽;他不嗜战且从小在民间长大,了解民间疾苦,由他执政,相信会是百姓之福。”
“那你更不该为了救我,让位给珞珩。”
聿熙终于将目光移回楚香君略带焦虑与不安的脸上,他又笑了,只是那一笑充满一切皆在他掌握巾的自信。“我相信皓泽的能力,珞珩不是他的对手;再说,如果他连珞珩也斗不过,那皇帝也甭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