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你特意嘱咐,这玩意可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么?”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如果真到了需要它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它的用途。”段司洛敛起神,身上这一袭墨绿衫袍映入眼中,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当年同样是为了某个人而只穿绿袍的父亲……父亲临终前叮嘱他要仔细收好这玉,万一到了危急之时,此物就是救命符。不过看眼下的状况,恐怕当真爆发之后,更需要它的却是白玉堂与展昭。
“好,这个我可以不问,不过黑瘟神之事,我仍要你解释清楚。”白玉堂说着,站起身道:“到外面说吧,只有我与你。”
“……也好。”段司洛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向孟子邑与展昭微微颔首,之后随白玉堂走出了雪影居。此前已听师姐说,她已经把一切告诉了白玉堂,如今也就再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之处;他既问起,一次说明也好。
见那二人出去,孟子邑见展昭面色凝重,只好叹了口气,没话找话,道:“展小子,那日一别又过了这许多天,你身上的伤也该好多了吧?”
“那日多谢前辈相救,我的伤已无大碍。”展昭答道。
“如此甚好……”孟子邑抚须笑笑,话锋一转,道:“今日之事,其实我不说,你心里大概也有了一些判断。”
“前辈所言不错。”展昭点了点头,道:“冲霄楼破后,襄阳王已死,朝廷虽然一直没有放弃继续缉拿余孽,但玉堂方才离开修罗宫,他尚活在人间的消息怎可能即刻传到了京中?今日我也向大嫂提起,明日一早,我必须尽速赶回开封府,设法查明幕后主使,究竟为何要出此毒计暗害玉堂……”
“展小子,有话但说无妨,你是否怀疑无咎与此事有关?”孟子邑心知展昭必定想过这个可能,只是碍于他的情面,才未直说。
“前辈,展某不敢乱做猜疑,只是,其实襄阳王一案,我与玉堂相识之初便已在调查,花了数年时间才理清了脉络。襄阳王谋划篡位,与大辽及西夏均有勾结;当日阴谋暴露,他也曾试图逃往西夏,不过未能得逞……后来,那日在修罗宫中,玉堂曾说我们二人所闯的那阵与冲霄楼实际一般无二。加上段兄适才所言……种种迹象让我不得不做如此考虑。”
虽然他此时尚不明白楚无咎到底和襄阳王有何关联,不过如果当真是他害了玉堂,他会不惜一切与他对决到底!
再说段司洛与白玉堂来到屋外,极目望去,发现此处峰上只有雪影居一座房舍,刚刚来时天上还是一弯冷月独挂,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雪来,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此情此景,如梦似幻,美不胜收。只可惜,心是冷的。
第一次见到白玉堂是在十四岁那年某个春日,在师姐成亲的喜宴上。那天春阳烂漫,整个陷空岛红妆尽裹,热烈得好象要燃烧起来一般。就在那一片赤红的火焰当中,映出了翩翩少年灿若桃花的容颜和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冷厉狂傲的白衣。
那日之后,楚无咎的世界中不再只有段司洛一人;那日之后,他不再穿白色以外的衣袍。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年少的他曾经偷偷庆幸,换上白衣的自己与白玉堂竟有六七分相似。之后,楚无咎亲口告诉他,他喜欢他穿白衣的样子,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眷恋,而那时的他并不能分辨真正在他心中的人是谁,只是一心沉浸在自己所制造出的幸福幻象中。
当时光飞逝,他们逐渐摆脱了少年的青涩与稚气,无论是身量样貌或是禀性气势,白玉堂都远远超过了他、强过了他。在周围的人眼中,他们早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一个优雅俊秀,一个强悍硕长;一个阴柔清冷,一个阳刚狂肆。他再也无法将自己与白玉堂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楚无咎许他一生只是为了还他一命,他的心、他的眼神从来没有一刻是真正停驻在他身上……
一个声音在一片冻气中流淌,缓缓地诉说着过往的朝朝暮暮,直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段司洛几乎有些难以辨清,自己究竟是在讲述还是在倾听……拨开粘满了细碎冰屑的发丝抬头看去,只见白玉堂昂立在一片冰天雪地中,那张犀利俊颜好似雕凿而成,处处带着锋芒,没有半分圆润的线条。两道墨黑的飞扬剑眉之下,一双尾端上挑的凤目总像含了笑一般,凝了桃花点点,魅惑人心;只是,那目光太过霸道,轻易便冷酷地打碎了他人的痴心妄想,好似这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手中,是他带起了这漫天呼啸狂舞的冰凌!
白玉堂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这是他说的?”白玉堂扬眉来,冷冷笑了两声,“你也当真相信他这蠢话么?我不屑他,他才觉得希奇。莫非他还能从世上找出第二个段司洛、第二个会如此为他发痴发傻的人?若是他想,倒不如尝尝白爷爷手中这独一无二的剑!”
段司洛闻言,不禁愣了愣,随后也笑了起来。笑颜中带着一丝痛楚与无奈,“我早知道,你不但不会为他这份心感动,反而会恨不得一剑把他劈成两半!你从来不会为人感动,否则也不会这许多年来一直对他视若无睹。不过今日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败给了你……独一无二啊……我始终是……连自己是何人也不曾弄清……”
“我不管他心里如何,却很清楚你为何总是用一张死冷脸看我,张口从无半句中听的话,因此你们当日建了修罗宫我才说死也不会迈入半步,只是想不到阴错阳差,仍是搅了进去。但我自认自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任何幻想的余地,他却要用如此卑鄙的小人手段对我,我不向他讨回便永难消我心头之恨!他救我一命我自会还他,但休想我会因此就饶了他所做下的一切!”
白玉堂说罢,忽又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正,转向段司洛,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若一定要说‘谢’字,我倒真该对你说上一句谢谢。”
“既都说了是大丈夫,又何必突然与我客气起来?若不当你是兄弟朋友,又怎会救你?”段司洛释然一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既已知道了所有,对那个世上独一无二念着你的人又当如何?”
听他提到此事,白玉堂面上的神色又恢复了此前覆了一层冰霜般的冷硬。半晌,才转了身,道:“我不喜欢弄虚作假,如果找不回过往,硬要回到从前也不过是惘然。而且眼下,如果当真如你所说,黑瘟神意欲设计挑起宋夏之争,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此事你放心,我也不会坐视他做出傻事自取灭亡,明日我便会下山,设法阻止他。”段司洛道。
“我与你同去。”白玉堂思虑了片刻后,道。
“什么?你……”段司洛闻言一怔。
“我与你同去。他可以关你一次,自可关你第二次。而且,今日之事,十之八九与他难脱干系!此前那笔帐还未算清,他又敢坏了白爷爷的名声,我定要亲自与他当面理论!”
这一夜,四人各怀心事,俱是无眠。
次日凌晨,天未亮时,孟子邑独自回到卢家庄内,向众人说明了眼下情形,卢方夫妇即刻准备了盘缠与马匹,悄悄从后山绕路到崖下与展昭、白玉堂及段司洛三人会合。一番叮咛之后,三人就此分道扬镳,各自上路。临行之前,白玉堂突然勒住马缰,回头喊了声:“展昭!”
“白兄?”
展昭闻声调转了马头,却见一物凌空飞来,抬手接了一看,却是昨晚段司洛交给白玉堂那块血玉,指下还能感到他淡淡的体温。
“你拿着它,该会比我更有用处。”白玉堂说罢,在鞍后用力一击,纵马踏雪而去。
***
仿佛预示着什么一般,一路上风冷雪寒、山道坎坷,时常要下马步行,展昭竟花了比离开时多了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开封府中。
赶了一夜的路,一早便到了衙内,却听衙役们说包拯已动身上朝去了。展昭闻言,略喘上了一口气,便匆匆回到房中换了官服,来到后堂。果不其然,公孙策听他回来,已经等在了后堂厅中。
看展昭的发丝还湿着、双眼中挂了血丝,给人的感觉说不上是喜是忧,公孙策心中自是已有几分明了,却未马上多说什么,而是命人备了些饭食热汤送了上来,待他先吃过,双手及面上都恢复了红润,才开口问起他此行的情形。
路途之中展昭早已将一切细细思虑妥当,权衡利弊轻重之后做好了打算,只等公孙策问起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了出来。不想公孙策听后却起身惊道:“展护卫,你刚刚说圣上下旨派人上陷空岛拿人?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圣上及满朝文武根本无一人知晓白护卫活在人间一事,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毫无证据便下旨拿人?”
“这……陷空岛卢家庄上下众人俱是亲眼所见并亲自与那些官兵周旋,而且这些年来卢方等人多次进京助大人查案,不比一般江湖中人,应该不会错认圣旨;再说,又有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集上百人马假冒官兵?!”展昭闻得公孙策所言也是一愣,站起身来,飞速分析着脑中的所有信息,不由得越想越惊,脸色骤变。
唯一有此实力与胆量做下这等事情之人只有楚无咎!若是他与襄阳王早有勾结,如今伪造圣旨、以假乱真、私制官服并命属下冒充官兵便非难事。他早料到他们会分兵两路寻求解决之法,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请君入瓮之计!
“可恶!玉堂……”事情与预先计划大相径庭,似乎一切都被掌握在楚无咎手中。他与玉堂离了修罗宫,却根本没有脱离对方的控制,仍然被困在他设下的连环阵中。
想到此,展昭不由得蹙起一双剑眉,心下焦急懊恼,并未注意身旁的硬木桌案已被他生生按出了一个明显的掌印!
公孙策见状,忙叫了声“展护卫,且莫着急”,待展昭回过神来,正想上前劝他静下心来再做打算,却听外面院中有衙役喊道,“公孙先生,展大人,包大人回府了!”
“大人。”
二人闻言,连忙一前一后迎了出去,见过礼后,到包拯的书房坐了细说详情。包拯静听二人说罢,抚须道:“此事若当真是那楚无咎所为,却也不失为一个征兆。今日朝上,数位重臣联名上奏西夏李元昊派人下嫚书(注:侮辱的书信)蓄意挑衅一事。那嫚书言辞无理,称我朝‘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并借辽邦势力威胁我朝;不仅如此,那李元昊还于缘边山险之地三百余处修筑堡垒,多次进犯府州、庆州、环州、泾州、原州等地,以探我驻军虚实。圣上为此龙颜大怒、朝中群情激愤,加之近日边关时有夏兵犯境滋事的消息传来,此一战恐怕在所难免。圣上已命人拟旨,调兵谴将,准备随时与西夏开战。”
展昭听了包拯所言,始终敛眉不语,暗在脑中筹划应对之策。半晌后,才起了身,向包拯一揖,道:“大人,属下对于此事有些想法,只是不知是否妥当。”
“展护卫有何想法,但说无妨。”得知白玉堂未死,包拯欣慰之余也放下心来。老天有眼,惩治逆贼的同时保住了白护卫的性命,眼前的展护卫也不再是一具麻木得失去了痛觉的行尸走肉。
“此次西夏进犯我朝,李元昊可谓野心勃勃,蓄谋已久;不过他既决心在此时出兵,恐怕并未察觉到自己朝中内乱。大人可还记得刚才属下所说,楚无咎本是李德明之子,为其兄李元昊所害才逃至中原,长大成人后一直伺机报复,意欲夺其大权。李元昊若是此次亲自带兵,其都城势必空虚、缺少重兵驻守,楚无咎极有可能趁此时机发动叛乱,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展昭一席话分析得极为细致谨慎,却句句点在西夏的要害之处,虽未直接提出要如何破敌,包拯心中的计划却已大概成了型。他不住点着头,面上的神情已不若适才回府衙时那般忧虑紧绷,逐渐浮上了一丝微笑。
第九章
晌午过后,包拯再次入宫,至福宁殿觐见仁宗赵祯。自然,此次身后还跟了展昭同来。
赵祯正为边关战事又起心烦,连午膳也不曾用,听了包拯与展昭的禀奏之后,心情豁然开朗,下旨召九卿共议,重新调遣朝中兵力、制定退敌之策;同时,命包拯与殿前大将军颜霆睿一同出京,暗中监视楚无咎一派人等的行踪,以免他在大宋境内生乱。欣喜之余,又另赐一道圣旨,称官兵强入陷空岛一事乃是贼人作乱,白玉堂当年入襄阳王府、闯冲霄楼盗取印信有功,并加以重赏。并命展昭三日后随同包拯出京,护卫安全。
至此,事情虽有了一些转机,展昭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半点轻松。
白玉堂
三个字,一个人,一颗心。
牵牵念念,辗转反侧,总觉难安。
临行前那日,刮了整夜狂风,府衙后堂院中的那株红梅折了枝干。
次日清晨,只见满眼鲜红,零落的花瓣落在雪地上,像血。
两年前,也是这般寒冷的冬日,也是这般白雪皑皑……晚了一步,便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是雪……还是血?
心中幽幽一阵撕痛,却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长剑,展昭一咬牙关,不再惶惑,快步转身出了府衙,飞身上马,雪中开道,护着包拯至城外与颜霆睿会合。一行人扮做普通商队就此上路,追寻楚无咎的行踪。
***
再说那日段司洛与白玉堂一同下了山,走了不到半日就被慕容无双拦住,大略说明情形后,三人立刻调转马头赶回了陷空岛。
原来,那些上陷空岛搜查之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官兵,而是楚无咎的属下!白玉堂与展昭一逃出修罗宫,楚无咎便猜到了他们必定会回陷空岛,并立即派人追缉。只是一水路,一陆路,晚了一步,赶到之时二人已先一步上了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