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算再骂下去时,她敏锐的直觉忽然捕捉到了一股刻意隐藏的杀意。她站起来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无数黑影从夜色中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只见对方至少有百来人,个个蒙面带刀,身穿黑衣,阵势十分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不知何故,聂隐娘觉得其中数人的身影十分眼熟,尤其是带头的人。
端详了许久,她冷冷地道:「王统领,你怎么半夜不睡觉,带手下跑来城外捉迷藏啊?」带头的人一震,伸手扯下面罩,正是刘府的侍卫长王统领。
王统领被聂隐娘轻轻松松识破,脸上非常挂不住,但他仍然故作威风凛凛地说:「不愧是聂姑娘,果然好眼力。本统领乃是奉大人之命,前来处决暗杀大人未遂的恶贼骤雨狂扬及飞飞,请聂姑娘不要妨碍。」
聂隐娘蹙眉:「大人已经饶了他们的死罪了!」
王统领说:「田大人心肠太软,是非不分,才会被奸人蒙骗。刘大人英明神武,守法重纪,岂会跟他一样纵放要犯?」
飞飞大惊,叫道:「那我师父他们……」王统领一脸不屑地说:「已经全部正法了。」飞飞如受雷劈,跌坐在地上。
聂隐娘狠狠地瞪视着王统领许久,摇头说:「骤雨狂扬说得没错,刘悟果然不是好人。」
「聂姑娘,你是刘大人手下爱将,功劳比谁都大,现在只是一时胡涂,才与匪类为伍,刘大人不会跟你计较。只要你立刻回头是岸,助我诛杀恶贼,刘大人照样会记你大功一件。你怎么说?」
聂隐娘嫣然一笑,手腕一抖,剑尖上闪出点点寒光,只听得一声惨叫,王统领喉头喷血,倒了下去。
聂隐娘冷冷地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王统领手下副官见谈判决裂,厉声喝令:「杀!一个也不要留!」
士兵一拥而上,聂隐娘从容应付,面不改色。但是她一回头,看见震惊过度的飞飞仍呆坐在地上,完全无视要取他性命的士兵,不禁又急又气,冲上前一把将他从士兵的刀锋下拉开,大骂:「你在搞什么?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啊!」
杀手蜂拥而至,聂隐娘左手拖着飞飞,右手舞开剑招,虽然仍是威力惊人,速度毕竟慢了下来。三名士兵便抓住空档,冲入了屋中。
聂隐娘大叫:「给我站住!」左手一扬,把飞飞当成沙包扔了进去,非常准确地撞在士兵的身上。二名士兵被他压得吐血,但是另一人只是绊了一下,马上又爬起来,一刀往床上的天扬砍下。
飞飞大叫:「住手!」但是要上前阻止已来不及了。
全身瘫痪的天扬眼看刀子劈下来,心想这下铁定没救了;不过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早已无意苟活,所以心里反而希望快点解脱。
忽然哗啦一声,一个身影破窗而入,抱住天扬就地一滚避开这刀,又反手一挥,士兵哼也没哼,立刻倒地不起。那人抱起天扬,又从窗户跃了出去。来者正是天翔,他本来打算出城办一件事,走没几步就看见本该押解裴研等人的士兵,居然趁着夜色在树林里偷偷摸摸挖墓穴埋死人(埋的是谁就不用说了),心知不妙,立刻折回来找天扬。
他抱着天扬站在屋顶上,听见聂隐娘边打边怒骂:「可恶,早知道我就去跟田弘正了!」心知她一定可以应付,但是天扬却万万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低头看着天扬,天扬别开眼睛,不与他视线相对。天翔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喜欢救你吗?」心里下了决意,将天扬背起,奔入了夜色中。
整夜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天亮时进入了城镇。天翔找了家客店歇脚,命店小二烧了洗澡水送进房来,然后便动手解天扬的衣服。天扬大惊,偏偏无法阻止,连叫都叫不出来。
天翔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你是在怕什么啊?我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动你呀。」说着便将天扬抱进浴盆中,仔细地擦洗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天扬赤身裸体暴露在天翔眼前,早已羞愧难当,再想到自己居然连洗澡都要靠天翔代劳,真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他天性好强,绝不轻易示弱;自从跟弟弟发生那件事后,更是打死也不愿让天翔看见自己出丑。现在他成了废人,最软弱最凄惨的模样全给这天生的冤家看得一清二楚,这种难堪的滋味对他而言比牵机药还要毒。他紧紧闭上双眼,全靠意志力忍住泪水。
沐浴完毕后,天翔将他抱回床上,在他全身的大小外伤都仔细地敷药之后,拿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天扬等到衣服穿好才睁开眼睛,天翔扶他坐起,他看见自己穿著一件粗布衣服,式样虽简陋,却是全新的,穿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
天翔说:「衣服是我叫店小二去买的。你不喜欢花俏的东西是吧?换了我才不穿这么土的衣服。不过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次穿没补钉的衣服哩,已经很值得纪念了。」
天扬心想:「你干脆去昭告天下算了。」
敲门声响起,小二送了茶水饭菜进来。天翔倒了杯清水,问:「渴了吧?要不要喝水?要就眨一下眼,不要就眨两下。」天扬早就喉头干得像火烧一样了,但他仍然直直地盯着天翔,不肯放松眼中的警戒。
天翔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天扬眼睛瞪了太久,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天翔看见了,说:「要就说嘛。」自己也没注意到话中有语病,将杯子凑近天扬嘴边喂他喝水,但是天扬的嘴紧闭着,水从唇边流下,一滴也没喝进去。
「不会吧?连嘴都张不开?」
他再试了一次,还是失败,倒把刚换的衣服领口弄湿了一大片。
天翔这下真的头痛了,呆呆地注视天扬许久,数次皱紧了眉头,神情万分苦恼。最后他回复了冷静的表情,显然下了决心;含了一大口水,然后凑近天扬,嘴唇叠在天扬唇上,轻轻地将口中含的水渡进了天扬口中。
原本已全身僵硬的天扬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僵了,他完全感觉不到清水入喉的清凉,只能呆呆地看着天翔俊美无俦的脸庞逐渐后退。天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是你嘴巴张不开,可不是我爱做这种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回头看桌上的饭菜,说:「还好叫他们煮了粥。」
水都得那样子喝了,更不用提粥要怎么下肚。天扬光想到就头皮发麻,疯狂地眨眼表示不要吃。
天翔冷冷地说:「你想活活饿死吗?恐怕没那么便宜呢。」说着,嘴唇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舌头轻轻顶开天扬的牙齿。然后就像刚才一样,将整碗粥用自己的嘴一口一口地喂进天扬口中。天扬则死命地紧闭双眼,脸孔涨得通红。
天翔拿条湿巾将天扬的嘴边擦干净,又扶他躺下。天扬仍然闭着眼睛,虽然脸上表情一片木然,他的痛苦一览无遗。
「没出息。」天翔说。
天扬心中一震,睁开了眼睛,看见天翔傲慢地朝下睨视他。
「每个人都有倒霉的时候,又不是只有你最凄惨。是男人就拿出骨气来撑着吧!如果想让我更看不起你,你就尽管摆那副死人脸好了。」
天扬恶狠狠地瞪着他,心想:「谁希罕让你看得起!」
天翔仿佛听得见他说话似地,轻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拉过薄被替他盖上,将手掌覆在天扬眼睛上,说:「你先睡一下吧。」天扬吃了一惊,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天翔收回手,走了出去。
天扬直到听见房门关上,才敢睁开双眼。先前的恐惧与紧张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他完全被天翔的举动弄胡涂了。带着他跑这么远,又辛辛苦苦帮他洗澡、喂他吃东西,种种对自己没好处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像天翔的作风。他到底有何打算?
从昨夜就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一个想法,此时再度让他背脊发冷。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你要是打不赢我,就得让我玩到腻。」而如今的自己,别说是打赢他,连最轻微的抵抗都做不到。
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他。
难道他真的要把自己留在身边做他的禁脔,等玩够了再扔掉吗?所以他才说「没那么便宜」?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如泄洪般迸出眼眶。他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喝下牵机药的时候当场毙命,现在却得活着忍受这种耻辱。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以为他已经惨到极点的时候,总是会有更严重的厄运落到他身上。
难道是死去的师父在惩罚他吗?可是为什么只罚他一个呢?是因为在树林子里,他没有坚决地拒绝天翔吗?
不断的胡思乱想加上几天来的折腾,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不断的恶梦中,隐约觉得好象有人轻抚着他额前的头发,又好象听到叹息声,但是他睡得迷迷糊糊,没办法确认。直到店小二进门的脚步声响起,天扬才真正清醒过来。天翔将他在街上买的大包小包东西一一交给小二,让他搬出去,然后自己抱起睡醒的天扬,说:「上路了。」
去哪里?天扬真的很担心会被带去妙手空空儿的公馆,变成他的专属收藏品。
客店门口停了辆大车,天翔的行李全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天翔让天扬躺在车内的长椅上,开口吩咐车夫上路。马车便稳稳地驶上了官道。
天翔说:「我们上少室山去,说不定能找到燕骨草。」天扬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原来无忧子曾经将四处旅行见到的奇花异草全记在一本手记里,他过世后,手记就落在天翔手里。上面就正好记载了「燕骨草」这味药草,能解五种剧毒,其中有一种就是牵机药。燕骨草主要产在南方,中原地带就只在少室山出现过而已。
天扬听完他解释后,心里有点佩服他,居然在师父死后还想到要去翻遗物;但是他更惊讶的是,天翔居然会自愿带他去找解药治病。这真的非常非常不像天翔的作风。
天翔坐在天扬身旁,伸手扶着他,免得他被马车颠下来;但他的手只是轻轻搭在天扬身上,几乎没碰到,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望着车外,尽量不与天扬视线接触。就像之前在网子里一样,很安份。向来任意妄为没有半点羞耻心的慕天翔,此时忽然变成了一个克己守礼的君子。
天扬忍不住惊异地看着他,天翔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望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目光。他蹙紧眉头,很明显地是在紧张,倒好象是他在怕天扬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似的。
天扬觉得自己愈来愈不懂这弟弟了。
天翔轻轻叹了口气,他没发觉这是他上车以来第五次叹气了。跟天扬挤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让他呼吸困难。不是因为空气不好,而是快被泉涌的思潮淹没了。
几个月来,天扬总是出现在他的恶梦里;一想到天扬,脑中立刻浮现微睁着眼,胸口开洞的无忧子,然后就恨不得在自己心口也打个洞。
师父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正在以见不得人的行为,侮辱着师父。师父地下有知,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在一次次半疯狂的忏悔中,不停地发誓,绝对不再胡作非为,以后一定会洁身自爱,只要他还能重头再来。
对天扬的欲念彻底消失了,他不但深深希望自己没做过那件事,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没这哥哥。
等到稍稍冷静下来,他决定接受魏博节度使的委托,顺便完成师父的遗命,聊表对恩师的心意。明知道这一趟难免跟天扬正面冲突,但他确信自己可以从容应付。
才怪。
天扬扔出的石子,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同时也把心中已结痂的伤口再度扯开,种种埋在心里沉睡的感情,一瞬间全醒了过来。
那套「哥哥无用所以可以上床论」,是他在最消沉的时候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乍看之下道理好象说得通,却是一点振作精神的效果也无。即便当他终于有机会拿出来刺激天扬时,也是完全感受不到以往那种胜利的喜悦,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冷。而在看到天扬气得发青的脸时,更是感到心中一阵阵刺痛。虽然如此,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激怒天扬。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非常简单。
没办法死心。
在土地庙前,躲在一旁看天扬跟聂隐娘和刘悟周旋,不知不觉中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每次看到他,就觉得他又更美丽了一分。桀骛的神态,从容不迫的气势,毫不客气地压倒了其它人。就连初升的朝阳,都只集中照耀在他身上,周围的山、水、人,看起来全是一片模糊。天扬最大的特色就是那股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不被他吸引,即便是天翔自己的绝世美貌,都没有这股光芒四射的力量。还是想要他。即便会下地狱。
对这样无药可救的自己,除了厌恶还是厌恶。人在自暴自弃的时候,特别容易做出可怕的事,自己正是明证。
而现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疯狂的人正躺在自己身边,而且不会(不能)拒绝他。那双魔魅的眼睛充满了惊恐无助,显得更加惹人怜爱,让他无法自持。再这样下去,他可真不知道「洁身自爱」的誓言能撑到几时了。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来到少室山下。如果无忧子的记载没错,燕骨草就生长在少室山的月岭峰上,等于是少林寺的后院。因此非得加倍小心不可;像天翔这样恶名昭彰的杀手要是一个不小心惹上少林寺,可就有得扯了。
天翔做了个背架,让哥哥坐在背架上,用布条轻轻固定住,然后自己背起背架和行李,健步如飞地上了少室山。
走到快中午时,天翔偏离了山道,找了个凉快的树荫下休息。午餐和饮水当然又是用一样的方法让天扬吞下去。天扬想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精神振奋不少,再看到连天翔都这样辛辛苦苦带他来找药,自己当然也得打起精神,再丢脸也得想办法活下去,否则岂不是更加被他看轻?因此对这样的喂食也不像原本那样抗拒。
天翔靠在树干上,捶着肩膀说:「刚背你的时候觉得还挺轻的,谁晓得越走越重。弄得我是腰酸背痛。」天扬心想:「那可真是对不起你了。」
「还好山道上没什么人,这副怪模样要是给人看到,以后可真没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