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她上前一步,睁大美目定定看着他。「我到底有什么剩余价值,值得你这样费心?」
剩余价值?他倒没忘记她的资本论。赵熹然不回避她的眼神。「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前天去过慈安养疗院。」
「那又怎样?」
「妳也去了不是吗?只是妳躲在大树后面不敢露面,只叫护士将礼物转交给薇薇。」
当时他被她落寞孤独的身影刺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个表面凶狠霸道的女子,也许没有那么坏。至少,她还有悔意。
「这并不代表什么。」她转开目光。
送再多东西也无法弥补已发生的一切。覆水难收,时光也不会倒转,伤害的终究还是被伤害了。
「知道薇薇为什么一直坚持留在台湾,不愿意出国疗养?」
她踌躇一下。「明天还有会议,我要回去准备资料。」
「又在逃避。妳到底在怕什么,在别人面前承认错误或者袒露心事,对妳来说很困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薇薇说,自从三年前,她每月都会在固定时间收到一束鲜花。开始时是各种鲜花都有,到了后来,似乎送花人知道了她的喜好,每次只固定送马蹄莲。当然,还有各式小礼物。」
「是吗?不错啊,鲜花有益健康、放松神经。」
「如果真的想让自己好过,就当面向她道歉。这样偷偷摸摸送东西算什么?」
「你怎么……」
「别否认,我已经查过了,是妳做的。」彷佛预料到她的反应,赵熹然先下手为强。
何聆霖烦躁地用手梳理卷发,退后一步,放低姿态说:「赵熹然先生,我很累了。你爱怎么调查都可以,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我们互不干涉,OK?」
「那现在是妳所谓的原则尊严重要,还是公司全体员工今后的生活重要?不要这么自我,请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你以为我不想吗?」多少个日夜郁积的委屈悉数爆发,何聆霖忍不住哭泣。
「峻哥突然走了,我到哪里去找他?还有那些业务,我根本什么都不懂,却要硬着头皮去学、去做!和人谈生意,还差点被侮辱,谁又顾及我的感受?是,这些都是我自找的,可是惩罚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尽头?我快疯了!」
他沉默着看她发泄哭泣,看她展现隐忍已久的委屈,心一角渐渐变得柔软。
生活对这个女孩来说,真的颇为残酷,尤其她曾那么骄傲。身分地位、现在过去的落差,她应该花了很大代价才走过来。
「如果很难受,我不介意出让肩膀。」
「才不要!」抽泣中带了些笑意,她想不出两人的关系怎会变成这样。
「即使是一个路人,看到有人难受,也会伸出援手。」
「谢谢你,路人甲。」心中忽然有些微松动,因为久违的关怀,她不再感到孤立无助。
赵熹然笑笑,不以为意。「记住,不要和印尼啤酒商合作,不然妳会吃亏。」
「为什么?我记得你不是做这行的。」她手忙脚乱擦拭眼泪,不客气地收下他递来的纸巾。
「我有个好朋友在印尼做过市场调查,正好查过这家公司的老板。他们经常恶意倒闭,然后换个牌子再继续骗人。所以你们如果和他们合作,凶多吉少。」
原来是这样……她不再怀疑他的用心。
「嗯,谢谢你,我会和董事会商量。」有人帮忙的感觉真好。何聆霖觉得身心舒展许多。
月亮被不时飘过的云遮蔽,夜空繁星闪烁,她觉得世界忽然没那么讨厌了。
放轻松之后,身体似乎敏感起来。她这才发现,喷泉溅出的水滴浸湿了镂空的礼服,背部一片冰凉。
夜风一吹,她不淑女的打了个喷嚏,俏脸顿时一片火辣。
将她局促紧张的表情尽收眼底,赵熹然淡笑,她到底还是个小女孩。「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着凉了吧。」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带着他体温的衣服包裹住她,何聆霖心底忽然涌出一股陌生的热流,轻轻撞击着心房。
第一次她不带敌意地观察他的面容。
清俊的脸上镶着炯炯眼瞳,其中是生意人少有的真诚。嘴角有时会微微翘起,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甚至沉溺其中。
哥哥是凌厉而锋芒毕露的,而他却温和坚定。也许只有这样的性格,才会放下宿怨,耐心和自己恳谈吧。
「谢谢……」享受着温暖,她忘记拒绝,也不太想拒绝,低着头喃喃道谢。
「夜深了,我送妳回去。如果还有问题,明天再谈。」
「不用了,我可以坐计程车。」
「这里这么偏僻,而且妳一个女孩子家,不太安全。」
想到那日铃木的所作所为,她害怕起来。「你开车来的吗?」
「不然妳走那么快,我怎么追得上。」他叹息。
「喔……」她羞赧笑了,不同以往的盛气凌人,带着纯真和娇羞。
如果何峻在场,一定会惊讶妹妹竟然会有这种表情。
「走吧,别在这里吹冷风,我送妳回去。」
两人一路漫步,并不心急,不时说上几句话,慢慢走到停车地点——那里却一片空旷。
「糟糕!」赵熹然右拳捶左手,满脸懊恼。
「怎么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忘记这里不能停车,看到妳在喷泉旁就直接下车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
何峻知道一定又会吃惊了,妹妹竟然会道歉?!从小到大她没主动承认过错误,即使真错了也没有。
「看来明天要到警察局领车了。」他苦笑。「我陪妳等计程车。」
「谢谢。」何聆霖踌躇了一下,鼓起勇气问:「秦薇知不知道是我送的花?」
「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逃避不是办法。」
「我不敢。」手指纠结,她咬着唇。「我怕她会把花砸到我身上。」
「为什么这么想呢?」赵熹然带着鼓励,温柔问:「如果妳拿出当年的勇气魄力,也许会是其他情况。」
「我知道你在讽刺我。」悔恨延续,落寞蔓延。「当年是我冲动,把她害成那样,我不敢去见她。只要她收下鲜花和礼物,我就觉得心里好受些,彷佛罪过减轻一些了。」
「薇薇是很善良的女孩,如果她知道妳这样,一定会很开心。她不会恨妳,因为她善良得不会恨任何人。而且她同样认为是自己犯错,毁了所爱之人。」
「她的错?」何聆霖试探,是不是她错过了什么?
「计程车来了。」赵熹然指指前方闪光处。「关于她的事,有时间再和妳说。现在妳的首要任务是安全到家,其他的不要多想。」
「好。我真的很希望得到她的原谅,麻烦你了。」
他已打开车门。「路上小心。」
何聆霖忽然有些依恋,这个晚上出乎意料到不像现实,充满戏剧与意外。
她突然很渴望知道他们两人今后的发展——她猜不出结局,更预料不到过程,甚至对什么都没有把握,这种不确定的感觉非常糟糕。
「你也小心,再见。」她发现需要克制自己心中莫名的不舍。
车在疾驰,何聆霖一遍遍回味赵熹然的话,也觉得自己应该要鼓起勇气,去亲手解开这纠缠了四年的结。
第三章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心情好,何聆霖第一次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要是以后一直这样就好了。她感叹。
这些日子里,她决定听赵熹然的建议,并没有和印尼那家公司合作。巧的是,不约而同有几家酒公司向她提出合作意愿。
何聆霖知道这不是巧合,应该是赵熹然的帮助。既然他当初可以阻止何家的生意,那么现在也可以帮忙。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她茫然了。事情不在掌握中,这种感觉不是很妙。
是否因为自己这四年来不间断的忏悔?
也许是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一路思索,她很快到了慈善晚会现场。她并不喜欢参加这种酒会,可是为了面子和名声,基本的社交活动还是必须维持。
不少人已先到了,熟悉的人拿着酒杯寒暄,陌生的人也尽量结交对生意有益的伙伴。不过谁都难保证,那些笑脸下,心灵是否真诚。
定定心神,她忽然觉得现场演奏的音乐很好听。反正她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便随意看看,当作出国观光。
伦克?!
当何聆霖的视线掠过演奏席时,十分惊讶,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他!
伦克今天穿了西装,在乐团中当小提琴手。他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没有觉察到她的注视。
一曲终了,伦克优雅谢幕,活动有些酸痛的脖子,准备休息。
「聆霖?」他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马上热情打招呼。
何聆霖一愣,他真热情,两人才第二次见面,已自动升级为「聆霖」了。
「四处流浪的艺术家,今天流浪到这里啦?这里富翁这么多,晚上可以饱餐一顿是不是?说不定还可以为乐团拉到赞助呢。」她促狭地看着他。
「小姐,这里是慈善晚会好不好?我这么善良的艺术工作者,可是分文不收的呢!」
「这么伟大?」
「妳的怀疑让我好伤心。」他需要疗伤。
「打算在台湾停留多久?」何聆霖发现自己喜欢和他聊天,也想和他做朋友。
「不知道,看情况吧。」他生性喜欢流浪,居无定所。
「你是不是很享受流浪的生活?因为自由?」她也渴望的自由。
「也许吧。只是不习惯总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那样很容易厌倦。我舍不得厌倦美丽的地方,只好辛苦自己喽。」
其实伦克家境并不贫寒,他放弃舒适的生活,甘愿做流浪的艺术者,只为放逐心灵,倾听宇宙边缘的风声。
他觉得到处漂泊,见识风土人情,可以激发他的灵感。
「什么叫自大,看看你就知道啦!」她不客气地开玩笑,随即打开皮包。「这是我的名片。」
「呵呵,我有时间,一定会来打扰妳的。」
「欢迎打扰。」何聆霖微笑。「你的名片呢?」
「我哪有那个玩意!」他耸肩,似乎这才符合艺术家的生活方式。
「佩服!」她笑得僵硬。「那以后我怎么找你?」
「放心,我会去找妳的。妳可是第一个给我小费的观众,而且还在那么浪漫的夜晚。」他彷佛在回忆。「我绝对不会忘记妳的。」
这暧昧的口吻无法让人脸上不充满黑线。
想到那晚的尴尬,何聆霖脸又红了,只好四处张望缓和情绪,心里暗骂:这个西班牙人中文怎么这么好!
她不期然看到赵熹然正拿着酒杯和人寒暄。视线交会,他微微点头向她示意,带着儒雅微笑。
她有一种被「抓包」的尴尬,因为在他面前和异性交谈……她脸更红了,笑自己胡思乱想。
可又想到那晚的外套,还有月光下温柔的笑,何聆霖觉得这段时间她和赵熹然真有缘,总是碰见。
好吧,即使心里有鬼,无论如何,出于礼貌她该去打个招呼,对他所做的事表示感谢,而且她也准备了礼物。
「伦克,我有事要先离开,等会儿再聆听你优美的琴声喔。」她理了理卷发告辞。
「聆霖,相信我,妳将遇上爱情。」
「伦克,你别开玩笑了!」
何聆霖大窘,在一个年轻俊美的外国男子面前谈论爱情,实在有些不习惯,她还没那么开放!
「我当然没开玩笑。」他一本正经,俊容深沉。「我是用吉普赛人的预言能力感知的。」
「你明明是西班牙人。」她瞪他。别指望她记忆力不好。
「我为吉普赛人演奏过,为了表示感谢,他们教我的,呵呵!」她看向那人的眼神如此专注,没有预知能力都能知道。
哎,可惜自己晚了一步遇见她。
不过,照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当知心朋友似乎更好。
「不听你瞎说了!」何聆霖一副被人看穿心事般羞赧样。「我要走了,以后再联络。要是把我的名片弄丢了,绝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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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遮住视线,何聆霖只好微微抬头寻找着。忽然,胃无预警地痛起来,如小刀戳刺着她。
大厅的冷气根本就称不上舒适,吹在身上,肌肤阵阵发麻,更加深了疼痛。
又犯胃痛,她了然,这是老毛病了。可是这回发作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偏偏在这种场合。
她忍着疼痛,力持镇定地慢慢移动到角落,准备等第一波疼痛过去之后,再趁机离开。反正她不是什么风云人物,缺席了也不可惜。
只是没能借这个机会向赵熹然道谢,可惜……
正当她闭眼忍受疼痛时,一只大手抚上她肩膀。「怎么了?」
赵熹然?!
何聆霖有片刻愉悦,不过很快在疼痛下消逝。她艰难地弯弯嘴角。「不合时宜的胃痛,算我倒楣。」
「看来,我今天必须再当一回护花使者了。」
经由岁月的磨练,他已褪去了青涩。
当年面对女生手足无措或冷脸以对的赵熹然,已经游刃有余,充满绅士风度。只是偶尔在某个时刻想起某人,心会有一丝疼痛,虽细微,但尖锐。
「谢谢。」她没有拒绝,这时候逞强显然非常不明智,而且她需要一个港湾休息。
他单手有力而坚定地搂着她的腰,遇到熟识之人自然地打招呼。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璧人。
他的臂膀那么坚定,胸膛如此温暖,还有那份体贴……
何聆霖不敢抬眼,低头躲避那些探究的目光,也忽略了在演奏间目睹全部的伦克,他蕴涵深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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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橘色灯光洒在客厅里,暖洋洋的、有种家的味道。
何聆霖抱着一个大抱枕蜷曲在沙发上,小巧下巴搁在抱枕软软的边缘。
想到赵熹然围着围裙在厨房干活的模样,她忍不住笑出声,又急忙抿住小嘴。
「一个人在笑什么?身体舒服,体力恢复了?」赵熹然端出一盘香喷喷的蛋炒饭外加三明治。
「我现在好饿喔,尤其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在引诱我!」扔下抱枕,她欢呼着跪坐在茶几旁盯着食物。
「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空腹去参加宴会、喝酒?身体就是这样弄坏的!」
他坐在沙发上看她吃得狼吞虎咽,心中涌起淡淡怜惜。她家里的冰箱里根本没什么材料,想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也有困难。
「会议刚结束,我来不及嘛。而且当时并不觉得饿,反而有点渴,所以就喝了点红酒,没想到……」
「妳不善待身体,也别想身体让妳舒服。记住,以后不要这样,生活尽量规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