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雅代转开睑,专心操纵船艇。顺流走了好一段,她才又发出嗓音。“我今天早上跟堂哥吵架……我以为你们走了……”呢喃絮语。“我要去荆棘海……”
久久,柏多明我接了句:“他会让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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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倬自己进厨房,总算看到炉上还在小火闷煮的解酒茶。他找了一只斜耳马克杯,走到炉台前,关火,给自己倒了一杯解酒茶,坐在料理台旁,想些事,喝了半杯烫舌茶饮,才觉得清醒。他站起身,将杯里的茶添满,转出厨房,上楼,回茶厅。
“你们兄妹一大早吵成这个样子,”松流远站在茶厅中央,摊摊手,挽起衣袖,开始搬正翻倒的茶几、歪斜的躺椅。“奥尔真可怜,难怪要逃,”顺手捡起地毯上的茶碗——没破!他挑眉,这是个好兆头。
雅倬看著好友动手收拾残局,脸色软了下来,有点过意不去、沉默了好久,才说:“代代那丫头想跟你走。”
“我知道。”松流远把横陈的行李箱移到钢琴旁,走往落地窗边,斜倚墙柱,看著雅倬。“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不希望她到荆棘海?”他问。
雅倬眸光黑寂、深奥,行至躺椅前,疲惫地坐下,把马克杯放在重新就定位的茶几桌面。“流远……”他欲言又止。
松流远耐心等待。
雅倬喝了一口茶,缓言陈述。“我伯父五十得女——代代是他唯一的孩子、珍视的宝贝。他五十九岁过世时,留下代代给我家照顾,我父母为了把我从一个嬉皮‘导正’成有责任感的好青年,便又把代代交给我……从她九岁起,我照顾她到现在,我小心翼翼没让她踏错脚步,到哪儿都带著她。你说——”他起身,对著松流远。“我是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你是。”松流远掏出烟盒,递给雅倬。“代代一定明白你的用心。”
雅倬鄙薄一笑,取了根烟,叼在唇边,点火,吸气,沉沉一吐。“梅岭就不明白……”
白烟在两个男人之间袅袅飘旋,松流远依稀看见雅倬神伤的表情。“鹿小姐真的来退婚了?”他问。
“多明我告诉你的吧……”雅倬又吐出—线白烟,感叹:“他真是个好孩子,不像代代让人心烦。”
雅倬从来不是个难沟通的人,雅代坚持去荆棘海的事,不致使他大发雷霆,只是雅代今早挑错节骨眼。雅倬真正心烦的不是雅代——
“鹿小姐退婚的理由是什么?”松流远挑明问。
白烟弥漫,雅倬盯著烟头。“流远,我很信任你——”语气悠远。
女人不要一个男人,有时,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雅倬决定放手。
“代代去荆棘海后,托你关照了,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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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流远单手提著行李箱,看见柏多明我从小运河堤岸走上来。
“现在才返航?”松流远问:“好玩吗?”
“嗯。’柏多明我点头。“给你。”他交出一个陶罐。
松流远接过手。这垒球大小的软木塞陶罐,造型是一棵树,有只陶塑蜜蜂黏在软木塞盖上。
“雅代说你喜欢这家的树蜜。”
松流远一愣,笑了笑。“谢谢。”放下行李箱,拍拍少年已然宽阔的肩膀。“代代人呢?”
“在船舱,她还不想上岸。”柏多明我迳自走上喷水池石板道。
庭院灯亮了。天色昏暗,又是夜之序幕。
“奥尔准备好晚餐了,就等你和代代两个。”松流远说著,往堤岸走。
柏多明我不用人费心,的确是个好孩子。松流远笑著,玩著手里的陶罐——这其实是代代自己喜欢的黑森林树蜜。
他还记得那年的十岁“船家”,要他买了一箱十二罐有可爱蜜蜂的树蜜当“船资”,酬谢她带他游运河。
跨进船舷,松流远高大的身躯有些局促地沿著船舱外墙移动。“代代——”他呼喊她的名字,隐约听到那首日文歌在回旋。“代代——”
雅代听见了,一点也不想回应。
没一会儿,他进入船舱,马上关掉放在小桌上的足球造型手提音响。一盏瓦斯灯照著沙发床里趴卧的少女。
“嘿,小女孩——”
雅代猛地坐起身,冷冷瞪著松流远。
“嗯?醒了?”松流远挑眉。小女孩凌厉的眼神在恨他随意切断她的音乐吗?
“我不叫‘小女孩’。”雅代字句清晰,非常在意。谁都可以叫她“小女孩”,就他不行!
松流远微微颔首的动作不明显,黑眸深思地注视著她,不再说话。
他就站在沙发床边,高大的身影在这狭小船舱太具存在感,雅代生起气来。“你出去,别管我!”她讨厌他沉默看著她的眼神。
这次,换她赶他。
松流远俊颜肃穆。“我们今晚要回荆棘海。”他宣布。
雅代顿了一下,美颜上的冰冷褪成一瞬间的慌乱。
“吃过晚饭,就要出发。雅倬已经答应了,你如果不去,现在马上扬声。”松流远在沙发床边坐下来,等她抉择。
这下,她呆了。
太突然!虽然想过不行也硬要,但,当一切顺遂心意,反倒教她不知如何因应。
等了一会儿,她没表示,松流远起身,哼笑开口:“你不想去——”一个柔软的东西堵上他嘴。
雅代的动作一向是灵巧的、精准的,像优雅的野兽,教人措手不及。这次是结结实实的吻,松流远错愕地感到女孩的舌头探向他,有点甜,掺蜜的美酒似的,使人迷醉。
“代代!”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扳开她,把陶罐树蜜塞到她手上,警告地、情绪复杂地瞪住她。“以后不准再做这种事。”
不准什么事?不准喝醉?不准听那首日文歌?不准买树蜜?不准把她的喜好偷偷渗入他?还是——
不准吻他?
雅代仰著脸庞,柔荑还揪著他的衣襟,脸蛋绽开一抹得意、无辜又可恶的绝美笑容。“我要,我要去,流远老师——”
第四章
“你如果再做这种事,我马上把你送回雅倬身边。”
连著两天在船上生活,越近目的地,越感到空气里的湿冷。松流远边走边脱下 Aquascutum风衣,罩住站在甲板船头的纤瘦身影。
雅代回头。“这儿就是荆棘海吗?”她对他笑著,小脸冻红,美眸湿润灿亮,难掩欣喜。
天气这么冷,她老爱在甲板逗留,真不晓得什么事值得她如此高兴。“你只要打个喷嚏,我会立即送你回雅倬身边,不准你再来。”松流远这两天被她搞毛了。
雅代的行李箱中,几乎没有像样的御寒衣物,雅倬近几年被派驻的地方都是沙漠国家,结束驻外工作回雅家后,雅代压根儿没整理行李,行李箱里仍然放著适合沙漠气候穿的衣物,即便那地区日夜温差大,用来保暖的丝毯——她行李箱里倒是有一件——在荆棘海也是完全不足用。登船后,松流远才发现这事,只得向人借几件合身的毛衣长裤给她穿。
“我不怕冷。”雅代仰起脸庞。“我喜欢这个地方。”
海上起了薄雾,水面漂著细碎浮冰,成串的,像流刺,大块的,像冰锥,擦揉船身,发出声响,一点点刺耳,很微妙,她并不讨厌这种音律,甚至有点爱,她感觉自己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不穿衣服也不会生病——在朝霞辉映浮冰的嫣红里,在海水渗染白云的冰绿里,她本就赤裸裸,被荆棘海里的慊然之彩包围。
“我以后都要待在这儿。”小手拉拢男人披在她身上的风衣,她的美颜净是满足神情。
松流远盯著她,走了神,觉得她这一刻美得不可思议。冰冷的海风吹掠她卷云似的黑长发,几缯刘海就是那么不听话,扫弄她的眉,他深感那两弯细巧的月孤,一定是上帝用珍贵的黑宝石给画上的……
“你向我借衣服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陌生的嗓音,调笑地传来。“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美丽的小东西呢?流远——”
松流远回神,雅代也转头,两双眼睛同时看著一名女性,从上层甲板的楼梯走下来。
“你终于出关啦?”松流远撇唇,有些窘——刚刚居然看著雅代,胡乱幻想起来。他掩饰地走离雅代几步,笑著伸手迎接女人。
女人很美,拥有雅代没有的成熟风韵,女人似乎也不伯冷,穿著一件简单的毛衣、牛仔裤,紧身贴合,塑出姣好完美的曲线,尤其胸口,低圆领,两只圆润雪白的凝乳露了大半。
雅代冷眼盯著女人,自觉地往松流远靠近,身侧贴触著他。
松流远偏首,看了雅代一眼,视线很快移回女人睑上。“代代,这位是安朵——”
“你好。”雅代马上接话,朝女人探出右手。
安朵挑个眉,觉得有趣,便将手自松流远掌中抽离,握住女孩细嫩的玉手。“你叫什么名字?”
“雅代。”没有犹疑地回答。
安朵眸光闪了一下,转深,打量著雅代。这女孩长得真好,看样子过著不错的生活。“你父母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们死了。”雅代打断安朵的嗓音。自以为是!凭什么一见面,就提她父母!
安朵依旧盯著雅代的脸庞,沉吟好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这倔强的小女生,有一头与她相同的发型。“你真可爱。”她放开雅代的手,轻轻抚上那年轻稚气的美颜。
雅代猛一退,防备地眄睨安朵。
“代代,”松流远皱眉。“注意礼貌。安朵是我的同事,无疆界学固的师长,也即将是你的老师。”
“我的老师?!”雅代又惊又慌地抬眸。“那你呢?”
“我自然也是你的老师。”松流远看著雅代闪烁的眼睛,似乎有什么在他心头切了一下似的。这小女生没来由的不安神情,流露了脆弱,令他不舍。“你放心,代代,”他语带安抚,慎重地与安朵站在一起,重申:“安朵和我——我们都是你的老师。”
我们都是你的老师——雅代恍了恍。阳光打上她的脸,好亮,她眯眼,眼前的俊男美女——一对璧人——她的老师……
“安朵好心借你保暖的衣裤,别忘了说声——”
没等男人说完,雅代移动步伐,穿过男人女人中间,快步上楼,离开大甲板。她才不想听男人多话。什么我们都是你的老师?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摆父母架子似的模样,真教人讨厌。
雅代闷怒疾行,进入船舱。可能是外头太亮,她感到廊道好暗,头有些昏,好不容易才找对他们的舱房。
柏多明我坐在圆形舱窗边看书,听见雅代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一下,只说:“我帮你拿了早餐。”一瓶玻璃罐牛奶、一块看起来硬得要命的面包,放在桌上的竹篮里。
“我不想吃。”雅代拨掉披在双肩的风衣,往柏多明我背后、靠墙角的双层床铺走。她掀遮帘,钻进下铺,枕头上有一本书,她拿开,拉著被子躺卧。
“快到无疆界学园了,再不到一个小时,就要靠岸。负责厨房的学长不想开炉火——”
“我吃不下。”雅代打断柏多明我的声音。她是没胃口,不是挑食觉得牛奶硬面包难吃。
“你要睡觉吗?”柏多明我问。
“嗯。”雅代应声。
“把我的书拿出来。”柏多明我手朝后伸直。
雅代取了刚移到枕头边的书,手探出遮帘外,准确送至柏多明我掌上。
柏多明我接过书本,往桌上摆,继续阅读。
安静了一会儿,雅代那方开始弄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她扯著身上的毛衣,这衣服,她穿起来长度刚好,却显松垮,裤子也一样,她的身体不像女人那般丰腴性感,她不够撩人,缺乏成熟韵味。她沮丧,想起甲板的男女姿态,生气地脱下衣服和长裤,丢出遮帘外。
柏多明我回眸,略略看一下什么东西落地。
“柏,”稚代的声音响起。“我们为什么会搭上这艘船?”
柏多明我的视线从地上可怜的衣物移回书页里。“这是无疆界学园的海洋研究船,返航途中正好经过你家所在的城市港口,补给油料,我们搭顺风船,可以节省不必要的开销。”平声平调地陈述,仿佛不重要但必须的例行报告。
雅代躺在床被里,微微皱眉。“那个叫安朵的女人跟松流远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柏多明我局外人般地送出—句。
“他是你养父,你为什么会不知道?”雅代低嚷,隐隐激动。
柏多明我顿了一下,合上书,转头看著窗外的荆棘海海景。“安朵老师是这艘船的领队、研究指挥,她在世界上各个海洋跑,偶尔回学园教学。我对她不熟,只知道她大概快五十岁了,看起来却像三十岁,是个妖怪——”
“五十岁?!”雅代扬声一叫。
柏多明我扯扯唇。“不过,她可是学园里行情最好的单身女性,很多男老师,甚至高级数的学长,都在追求她。听说她这次回航,会在学园待两,三年,教我们这梯。以前她返航,常住松流远的宿舍,他们情谊不错——”
“那你还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雅代冲口打断柏多明我。“他喜欢安朵对不对?”他也在追求安朵?!这真令人不安、生气与焦虑,她差了女人一大截——魅力、身材……
“应该是吧。”柏多明我的回答果然是一盆冷水。“但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也许像我们一样——”
“他们才跟我们不一样。”雅代怒声怒调。
柏多明我依然往下说:“也许是母子关系。”
雅代气结无语,躺平,美眸圆睁,望著上铺一格一格的床架,急喘著气。柏多明我真会安慰人!那个女人一副冷艳绝美、身材性感,就算实际年龄有差距,只要是男人,都不可能跟她维持什么鬼母子情谊!柏多明我故意装呆子吗?可恶!
一片寂静,柏多明我重拾书籍,翻页,专心阅读。他与雅代认识,不过才几天的时间,仿佛,真被雅代说中——他们一见如故。雅代非常信任他,几乎什么心事都告诉他了。他也喜欢听她说,私下胡乱帮她出主意。他觉得,雅代和他是同一种人,他们都能在一瞬间作最精准、正确的选择,知道自己要,并且永不后悔,他们都认同人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一定要好好把握、执著于自己想要的人事物。
“代代——”松流远推门进房,脚下踩中自己的风衣。他皱眉,弯身拾起,甩了甩。“代代呢?”他问柏多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