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方才老医师看诊时的叮嘱和一脸不赞同的神情,任翔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恼意。
「你这样子究竟拖了几天了?」缓缓踱到大床旁,他自上而下地瞪着躲在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双怯弱水眸的孟音。
「那个……对不起!」她微哑着嗓音说。
面对她言不对题的回话,任翔怔了怔,这才察觉她是为了两个月前惹他不悦的事而向他道歉。
如此一来,反倒是他感到不自在了。
明明自己年纪长她许多,当日也是他一迳地怪罪她所说的话,还负气离家近两个月,对她不闻不问,可现在却让她向自己道歉,实在不是个成熟男人该有的担当。
「啧,别这么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有些烦躁地在床沿坐下,任翔厚实的掌覆上她未退烧的额际,让她原本就微微泛红的脸儿更红了。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一回来竟会看见她这般病恹恹的模样,令他很难免去心底的自责。
再怎么说,孟音都算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在他任家的保护范围内,而自己竟将她疏忽得如此彻底!他真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没有决定回家一趟,她的病还会拖多久?
「为什么没有看医生?」他微恼地问。
「因为……我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她嗫嚅道。
「一阵子就会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吗?」他问得她无话可说,又道:「怡芳、敏君还有其它人呢?为什么你病成这样子了,却没有人联络医生来一趟?也没有人陪在身旁照顾你?」
她竟拖着病弱的身子下楼找水喝,那摇摇晃晃的单薄身子,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他心底就一阵紧缩。
「对不起。」被他问得手足无措的盂音,末了只能低声道歉。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而是……」懊恼地叹息,任翔对他这动不动就低头认错的小妻子感到无力。
更何况,事情的过错往往不在她,但她似乎早已习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算了,你先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晚点我请人准备些清淡的餐点让你补充体力,别告诉我你真的在减重!」瞄了眼她略嫌纤瘦的身子,他彷若洞察一切的黑眸让她不敢有任何隐瞒,只能无言地垂下了星眸。
他就知道!
看着她避的眼神,任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快睡吧。」坚持地安抚她直到入睡,他才缓缓起身。
退出房门前,他顺手收走了摆在矮几上不知多久的空餐盘。
有一餐没一餐、营养不均衡……减重吗?
根本是没人照顾她,才会让病情愈来愈严重吧,那群怠忽职守的员工该死了!
眯起凌厉的黑眸,任翔此时沉冷的神色,就是商场上的大老见了,恐怕都要退惧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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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她被纷纷扰扰的梦境纠缠,睡得极不安稳。
早该习惯的不是吗?他人的闲言闲语、冷嘲热讽像是跳针的唱盘般,字字句句在梦中重复呼啸,像是增强了数倍的音量,吵得孟音心惊却又悲哀的无力逃脱。
家门不幸,我们孟家怎么能忍受你这个野种!要不是孟家没有其它女眷,我是决计不会让你进这家门……
梦中,孟老太爷沉怒的低喝,如巨响的呜钟般在她耳畔回荡不去。
她心底多么想大声反驳,说她同样不想进孟家的门、不求这种虚伪的认同,甚至不屑按上这个姓氏!
可是她不行。
在等待多年的时机来临前,她只能一如以往地选择沉默。
我看呐,这场婚姻是撑不了多久了!少爷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转眼又被那女人气走,真不知道那个孟家大小姐在拿什么乔?
是呀,这几天她老窝在房内,问她用餐又说没胃口,难道还要我三催四请吗?
哼,别理她,等她饿了自个儿会下来,别想要我伺候个下堂的。
嘻嘻,就是呀!
昏沉中,她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境,女仆的嘻笑嘲讽如汹涌的浪涛般向她袭来,听来竟如此的刺耳,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却又挥之不去。
这场没有选择权的婚姻,一如她十七年来失去掌控权的人生,只能被动地被指使、被安排,但她厌倦了这一切,渴望逃离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迫切,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再一阵子……
让我走!
放我自由,请让我走!求求你们……
在沉闷得几欲令人窒息的梦境中高声疾呼,她在黑暗空间中疯狂奔跑着,试图逃离梦中的迷雾,渴望重见光明、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可众人的冷语嘲讽追在身后,字字句句化为藤蔓缠绕住她赤裸的双脚,并延着小腿逐渐向上蔓延,一点一滴的要将她吞噬于无尽的黑暗中,让孟音忍不住惊骇的放声呼救,几近绝望的心,仍是期待着有哪个人能帮助她、拉她一把,让她远离这个骇人的世界。
别怕,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
慌乱挣扎中,她听见耳边传来忽远忽近的叫唤,那熟悉却又陌生的低沉嗓音,竟莫名安抚了她躁动的情绪。
救我、救我、求你救救我!
她再也禁不起置身黑暗的恐惧,放声求援。
有我在,不要害怕,你张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如一缕清风般为她吹散了黑暗的迷雾,眼前渐渐露出一道曙光,吸引她朝光明处步步迈进。
当她好不容易挣出浓雾,自沉重睡梦中缓缓苏醒,近在眼前的男性容颜着实吓了她好大一跳。
「你终于醒了。」
极近极近的脸孔在眼前放大,孟音盯着任翔那张微蹙着眉、略显严肃的俊颜,久久不能言语。
「怎么,病傻了吗?为什么不说话?恍
他眉间的刻痕似乎因她的沉默又加深许多,低沉的嗓音一如梦中为她驱赶迷雾的声音,让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吗?
「你作恶梦了?说了好多梦话,还流了不少汗,应该退烧了吧?」抚着她汗湿的额,他皱眉问。
但此刻盂音最在意的,却是——
「我、我说了梦话?」她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是啊,还不少呢。」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他才又道:「你睡得太沉了,我叫了你几次都唤不醒,真让人担心。」似是满意于手心传来的温度,任翔微微抒缓了眉心,收回复在她光洁额上的大掌。
看着他难得温和的俊颜,孟音有瞬间的怔仲。
任翔说……他担心她?
一种陌生的悸动悄悄爬上心头,满溢在胸臆之间,让向来冷淡的脸庞上点一滴地融入了柔和的神色。
「你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多了。」看着她难得展现的恬淡笑颜,任翔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呃?」突如其来的赞美,教她的笑意就这么僵在唇边。
他像是忽然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似地,单手支着下颚,眯起锐利的黑眸打量起她。
「这就对了!难怪我每次看你都觉得少了些什么,明明才十七岁却成天摆着一副冰样的脸,任谁见了都会奇怪。你还是多笑的好,刚才的模样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懂吗?」语毕,他突然伸手揉了下她的发,像个兄长似地,这举动着实令孟音怔住,淡淡的红霞不自觉地染上她白晰的面庞。
将她羞赧不安的神情看在眼底,任翔好心地收回了手,转身走向房内的衣柜。
「你刚才流了不少汗,衣服有些湿了,快换件干爽的衣物以免又发烧了。」他说着便顺手打开了衣柜,但却有些意外地立在当场。
「呀!」身后,盂音的轻呼清清楚楚传进了任翔的耳朵,可他只是瞪着一整柜连吊牌都未剪的簇新名贵服饰,心里的疑惑愈来愈深。
「这里,似乎没有适合当睡衣穿的衣服。」以指节轻叩了下桃木衣柜大敞的门,他缓缓回过身,掀眉道。
「那、那些都是从孟家带过来的。」她急急说道,就怕他误会自己挥霍无度,滥用了任家的每一分财产。
「我知道。」即使几个月来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曾由旁人口中听说她深居简出的低调作风,完全不像富家千金会有的沉静。
更何况,那些名贵有馀却过度奢华的名牌女装,压根不适合她温婉纯净的甜美气质,任翔很怀疑,依她不爱出风头的安静性子,会敢穿上那些活似百花齐放的招摇衣裳出门。
「这些你平常都没在穿?」回想起两个月前的晚宴,她一身素净到不行的旧式小礼服出席,他忍不住皱眉。
他并没有在这衣柜内,看见任何属于她「穿过」的衣裳。
「呃,我自己有带……」她嗫嚅地回答,起身想下床,却被快一步制止。
「病人就该乖乖躺在床上,你衣服放哪?我帮你拿。」他专制地发号施令,下一刻,却怀疑地瞪着她纤白素指朝大床下指了指。
「床下?」他迟疑的低问,却仍是蹲下高大的身子,不可置信地由床底拉出一个灰旧的旅行箱。
「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他这小妻子是准备好随时要离家出走吗?
眯起眼瞪着那个打包完整的简单行李,任翔怀疑的黑眸在盂音与旅行箱间来回梭巡,直到床上的小女人再也忍不住心虚地别开了眼,他才证实了心底的臆测。
原来,他的娃娃妻子并不是没有个性的。
他没料到,看似文静无害的孟音,反抗手段竟比想象中更叛逆激烈!
她是想上演一出失踪记吗?真是好样儿的,果真彻底颠覆了他对她的观感。
「为了抗议我这做丈夫的『怠忽职守』,所以你打算离家出走?」瞄了眼大床上惴惴不安的人儿,他质问的话中,夹杂了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兴味。
「不……」她直觉想要否认,却在对上他彷若洞悉一切的黑瞳时,心虚地垂下了长睫,「并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末了,她只能乖乖招认。
「通常,逃跑的妻子都是不堪丈夫冷落,要不就是外头有了新情人,既然你不是针对我,那——理由难道是后者?」这样的猜测,竟让任翔心头一阵不是滋味。
明明当初大力抗拒这场商业联姻,甚至巴不得新婚当日就能签妥离婚协议书,含笑送走小妻子,可在得知她打算退出这场婚姻,和外头「某个男人」双宿双飞时,他心底竟泛起了微微的酸意,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难不成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瞪着眼前清丽秀致的容颜,任翔猛地摇首,拒绝相信这可笑的臆测。
一定是因为他向来不容任何人侵占自己的所有物,所以才会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喜欢上她。
凭着最初的决心,他应该毫不留恋地放手成全彼此的自由,甚至祝福她和另一个男人,他应该要高兴、大声欢呼自己终于能重获自由的不是吗?
在心底反复说服自己,任翔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紧锁的眉宇,早已泄露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心事。
「我、我没有什么新情人呀!」被他想象力丰富的猜测及严肃的神情给逼急了,孟音紧张地辩驳。
「难道不是这样?」原本紧绷的情绪,因她一句简单的答案而放松许多,但他仍是有些怀疑,「你老实说,不用担心,是哪个有眼光的小子想拐你私奔?我虽然不反对离婚,但你还年轻,我担心你被外头奇奇怪怪的男人给哄骗了。
「他年纪多大?你们是在哪儿认识的?如果是时下流行的网路交友,千万别去相信,那里头骗子和陷阱可多了!另外,他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财力保护你、让你衣食无忧?不行!我看最好还是叫他过来,我帮你确认一下比较保险!」愈说愈觉得不放心,任翔一双厚实的大掌坚定地搭上了她的肩头,索性决定亲自帮她鉴定男友,以免单纯的她被人给骗了。
毕竟外头人心险恶,孟音虽然年纪尚轻,但已出落得十分标致,要再等个几年,一定会成为众多男人追逐爱慕的对象。天晓得那个男人会不会是想趁她年幼可欺,先拐骗上手!
嗯……不成!虽然自己与她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孟音也算是任家的人了,他理当像个兄长多多关照她,绝对不允许外头那些不安好心的家伙,染指纯净无瑕的她。
在心底不断说服、合理化自己的行径,任翔完全没注意到大床上的人儿,早已因他天马行空的臆测窘得红透了双颊,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清白。
「我说了,没有什么情人呀!」有些羞恼地大声抗议,盂音不明白话题为何会扯到这儿来,「从来都没有过!」她再次强调。
「从来都没有?」他挑眉,心情竟因这句话而倏地好转。
脑海中莫名想起新婚夜的吻,这么说来,他是初次、也是至今唯一一个,攫取她青涩甜美唇瓣的男人喽?
男性的满足感填满心间,任翔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得意。
「嗯!」她好用力、好用力地点头。
见她因羞赧而染上红云的模样,竟增添了份难以言喻的美感,引诱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前去……
「那些人的眼睛是长到哪儿去了?」执起她垂落在胸前的墨黑发丝,他若有所思地轻喃。
「嗯?」因他突来的温柔举动而心跳失了速,孟音没听清楚他的话。
「没什么,你刚流了不少汗,该换件衣服,我帮你找找……」他刻意避开话题,转而埋首在她简单的行李中。
「我自己来就好!」她急着想要阻止,但己太迟。
只见他一双大掌在她装满衣物,及重要纪念品的行李中探索,将里头整理好的东西一一取出。
当任翔修长灵巧的十指,毫不避嫌地拎起几件女性私密、贴身的可爱小衣物时,孟音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俏脸蓦地爆红,像只猫儿般一把抢过属于自己的私密物,便整个人埋入羽绒被中,羞得再也不想出来见人。
「哈哈……」
隔着羽绒被,他清朗的笑声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虽然有些诧异,却更羞恼他的恶作剧。
这男人……更是坏透了!
「好了,别躲了,我帮你找了件休闲服,先换上吧。」扯扯她紧抓不放的羽绒被,任翔显然是被她的反应逗得很乐,连语气中都带着笑意。
忽地,眼角馀光瞥见压在箱底的一张泛黄旧照。
那张相片对她来说显然十分重要,所以才会以一只精致的木质相框保存着。任翔不着痕迹地多打量了几眼,突然发觉,相片中那身穿制式佣仆服装的典雅女子,和手中牵着的稚龄女孩长相十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