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进来后,韩飞絮就再也没抬过头,面容隐在丝丝柔发后,看不见表情,只有跪伏太久而略显僵硬的双肩露出些许惶然。
是因为昨夜……还是因为今日的琉璃狮子?
不知怎么,他居然能够清晰的感知,她此刻心底所想的,绝不会是眼前将要来临的责罚。
勉强收回目光,他双手微微紧握,继续问:“不知怎么掉下去?你们两个站在旁边,难道没看清吗?”
“禀王爷,当时奴婢和碧落都站在澄珠姊姊身后,并没看清。”丝竹静静说完,便低下了头,再不多看旁人一眼。
华玥闻言点点头,转向澄珠与韩飞絮,“旁人没看清,那到底如何掉到湖中,便只有你们两个知道了?”
他很了解,丝竹虽然生性宁静少言,但素来不说谎,就算当着澄珠的面亦然。
这次澄珠不敢再多言,只和韩飞絮一同低声道:“是的,王爷。”
“那么,可有人愿自承罪责?”挑挑眉,他干脆的道。
自承罪责?当然不会有人笨到自动领罪。华玥的意思,竟是不再追查。
澄珠心底惊异又不满,却只能跪住不动。她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当面触怒王爷。
“既然如此,那便是两人同罪了。”想了想,他作出决定,“损坏府中物件,责澄珠打扫索风园一月,韩飞絮嘛,便打扫书斋一月吧。”
闻言,四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连韩飞絮脸上也显出惊讶之色。
打扫庭院,在王府里可说是轻到不能再轻的责罚,特别是韩飞絮,书斋原本便是她一人在打理,华玥这样说,分明是没对她作出任何责罚。抬头却不小心对上他的双目,韩飞絮一阵心乱,连忙又低下头去。
她……不敢看他。因为一看,便会想起昨夜书斋中的那一幕。
华玥看着她静了半晌,忽地转向澄珠淡然问道:“你,入王府已经六、七年了吧?”
他这句话问得突然,似乎跟刚刚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关联。
可澄珠却是微微一颤,脸上神情也变得苍白,轻声回答,“是,王爷。奴婢入府……已六年多了。”
“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不再多言,只站起身道:“都下去吧。”
然后,便走出了厅堂。
看着他淡青色的背影走远,四个丫头总算站了起来。
抚着疼痛的膝头,韩飞絮睑上红晕渐褪,心中微微感激。
而呆立着的澄珠,眼底却露出深深的惊惧与断然,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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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又一日过去。
书房里,韩飞絮站在已经一尘不染、光亮如镜的书案边发呆。手里拿着一块半天没有移动分毫的抹布。
唇边一丝微笑,她正在想着昨日华玥对自己的……责罚。
王爷……是相信她,也对她有那么一丝宽容吧?所以才没让澄珠开口。
怔忡问,书斋外传来纷纷的脚步声,而且明显不止是一个人所有。
王爷居然会带客人来书斋?那人,必定是极重要极特别的了。
她连忙回过神来走到门边站好,遵循应有的恭敬礼节,低头迎接华玥走入。
随着由远至近飘来的交谈声,低垂的目光下,先一步飘进的是淡青色衣摆,不显奢华但质地柔软,韩飞絮知道这是华玥惯穿的衣袍,而在他之后,则是一角湛蓝的衣袂,边上滚着细致精美的云纹。
看起来,这个贵客绝不会是平常人物。
“久闻王爷书斋中收藏大翰王朝众多珍贵书册,传闻果然不虚。下官今日能得一观,真是三生有幸。”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扬起,其间含着淡淡恭维,真诚也很有分寸,让人听来心中舒适.
华玥闻言果然笑道:“不必谦虚,当今天下谁不知秦若乃北方第一才子,这许多书册放在我这里不过是摆设罢了,哪及得上你学富五车。”
“王爷夸奖了,下官汗颜。”男子闻言,连声谦让。
“丫头,去把我前几天整理好的文册拿来。”华玥目光一转,瞥了一眼韩飞絮摆放在身前的双手,淡淡命令。
“是,王爷。”她身子一动,这才发现自己手中居然还拿着那块抹布,顿时又惊又羞,连忙快步走到书架旁取下文册,顺带也放下抹布。
将文册递上,她的眼自然抬了起来,目光掠过华玥,也掠过他身边的男子。
只是看清男子面容后,她的眼睫不禁一颤。站在华玥身边的蓝衫男子年约二十三、四岁,身形修长,面容俊秀又温和。
男子与她略略抬起的双眼相对,目中也立时划过一道光亮,似是惊讶,也似是疑惑,更有一些隐晦的东西在内,这让他原来温雅宜人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改变。
所有的波动都在不易察觉中平复下来,华玥与秦若的交谈并未因她而中断。虽然他们两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的在韩飞絮身上转了转。
秦家是在华玥接手治理北地后,最先由南方迁至北方的族系。
数年下来,秦家已在北方稳固立足,而秦家的长公子秦若,更是凭借卓越的才干与能力,被华玥视为协助他治理北地河运的一个最佳人选。此次召他来上京,便是要与他讨论关于疏通北方运河之事。
两人在书案旁专心讨论着,韩飞絮静静垂首站立,再没抬眼望过他们一眼,唯有微微颤动的双睫,可看出她正在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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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华玥在王府内的胤波阁设下宴席,韩飞絮被召唤前去执壶斟酒。
胤波阁是座木质阁楼,就架在宽阔湖面之上,四面挑空,湖光夜色一览无遗,是宁王府专门用来招待贵宾饮宴的场所。
捧着一壶美酒,韩飞絮静静站在华玥身后。
宴席丰盛且精致,列席的客人却不多,只有区区三人而已。
“秦公子,葡萄美酒夜光杯,你这位北方第一才子可不能辜负了啊!”淡淡笑意展开在俊逸眉目间,华玥对坐在下首的秦若劝酒。
“多谢王爷,秦若今日于良宵月圆中得尝美酒,万分感激。”他微一颔首,举起杯中艳红美酒徐徐饮尽。
言谈间举止文雅、神态安定,有北方第一才子之称的秦若果然不是庸才。华玥瞧着他,脸上的笑意不觉更加浓厚。
他近日拟定的北地河道整治计画,以后便要靠他来施行,治理北地,自然要用熟悉北方的人才,而秦氏家族早在五年前便由南方迁入北地,因此秦若对北方自然熟悉得很。
带着笑意,华玥又托起酒杯转向另外两人道:“韩公子、宋公子,两位世居北方,酒量自然极佳,想必就不用本王劝酒了吧?”
“不敢、不敢,王爷客气了。”另外两个长相较为粗犷的男子连忙站起身,豪爽的将杯中酒一气喝下。
华玥手托金杯,慢慢啜饮一口,笑道:“酒已过三巡,如此良宵,又怎能缺少美人相伴?来人哪!”
轻轻一击掌,阁外匆地响起一阵悠扬琴声,弦音叮咚,回荡在水面上平添几分清脆,令人心旷神怡。
而随着琴声舞上阁楼的柔媚女子,更是夺人心魄。
艳红舞衣飞扬回旋,衬着雪白的肌肤简直惑人眼目,那纤细的腰肢不可思议地柔软,随着琴音扭曲转折,彿如柳枝当风。
女子的面容被一方红纱掩住,只露出一双黑亮媚人的眸,那艳丽的唇却在红纱后隐隐透现,让人如同雾里看花,怎么也瞧不真切。
韩飞絮静静站在华玥身后,小心的为他执壶斟酒,也不时抬起眼悄悄向前方看去。
但是,她看的显然不是场中那个艳丽舞姬,而是客座三名男子中的一个。
她的眼里有些茫然,也有些微的期盼。
半晌后,阁外琴音愈奏愈缠绵,展袖翩然的女子也愈舞愈急切,满厅里只见一道火红身影飞旋,直让人瞧得目不转睛,连华玥也端着酒杯半晌不动,似乎正瞧得入神。
而韩飞絮手中酒壶已空,便趁着这一刻悄然退后,下楼取酒。
第五章
阁上灯火通明,阁下却是夜色漫漫。
韩飞絮刚刚走下阶梯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唤。
“是……飞絮吗?”唤声中,似乎带着些许迟疑。
她双肩微微一颤,猛的回过身去瞧向背后男子。“真的是你……秦公子?”有些苦涩的开口,她原本平静的小脸上则是一片震惊。
竟然真的是他,先前她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世间怎会有这样巧的事?没想到在宁王府里,她居然会遇到秦若。
“是我,飞絮。没想到……你居然是在这里。”秦若清秀的眉目微微皱起,语气中是叹息般的无奈。
韩飞絮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苦笑,黯然道:“是,不知秦公子有何吩咐?”
就算再震惊,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分,现在她只不过是宁王府的一个小小侍女而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与他有婚约的韩家小姐。
“飞絮,不要这么说。我知道,是我秦家对不起你……”秦若垂下头,神情显得有些懊恼。
眼前的这个美丽少女,是自小与他定过亲的啊!只可惜世事多变,韩家败落之后,原先的一切自然也不再作数。
“秦公子不必挂怀,这原本就是飞絮命薄,不能怪公子。”震惊已过,她回复淡然,言语中甚至带了一些疏远。
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韩家没落已久,自然不会去怨旁人无情。
“飞絮,你……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做的吗?”秦若望着她,脸上是想要补偿些什么的诚恳。
她笑了笑,淡淡道:“若秦公子方便,请帮忙打听一下家父的消息吧。他……自从充军北界之后,便生死未卜。”说到最后,她的语声已有些微哽咽。
身体孱弱的父亲孤身一人在北方,不知如今……
用力忍下眼底酸意,韩飞絮不敢再想。
“原来韩伯父也在北方?”他有些惊讶,然后点头道:“你放心,我必定会派人查探伯父的消息。”
“那就劳烦秦公子了。”她努力扯开一个笑容,然后微一躬身,“王爷还在楼上,请公子回座吧。”
她已经在楼下停留得太久,得赶快回去才行。
秦若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由轻叹一声。明明是这样温柔聪慧的一个女子,却硬生生被贬作了奴婢。
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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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楼上,曼妙舞姿尚未停歇,华玥也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像没怎么注意韩飞絮。
无声的在他身后站定,韩飞絮轻轻松了口气。她并不想让华玥知道她与秦若曾经相识,甚至曾经定过亲的事。
只是,当她再度上前斟酒时,却发现华玥有意无意的斜了她一眼,烁亮的目光在她睑上一扫而过。
连忙低下头,她不敢让他瞧见自己现在的脸容。方才因为想到父亲而伤心了一阵,此刻她的眼睛想必依然是泛红的吧?
阁中琴音忽然转为急骤,场中舞女也随之快速飞旋,当最后一道高亢弦音划过,舞姬的层层红衫如繁花飘落,纤柔身躯绵软无比的依俯于地,顺势向座上众人施礼。
“跳得不错。”琴音过后,有短暂的一刻宁静。华玥看着伏在地上的舞姬出声称赞,可是他的语气中却没有半分赞赏的味道,反而含着些微冷意。
在座诸人听得华玥开口赞赏,虽然觉得不对,但也跟着随口附和几句。
那舞姬听到称赞,马上娇声道:“谢王爷赞赏。”然后大胆的抬起头来,看向华玥。
在抬头的同时,舞姬脸上的红纱缓缓落下,露出一张明艳脸容,挂着妩媚笑意,遥遥与他对视。
看到舞姬的脸,韩飞絮忽然一怔,然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舞姬……怎会是澄珠?
据她所知,王府之内向来不设歌娘舞姬,若要款待宾客,全是花银子从府外请人进来表演的。
可是今天怎么会是澄珠上堂献舞?
而瞧王爷的样子,似乎事先并不知情?
偷偷瞥了华玥一眼,韩飞絮更加确定这个想法。因为此时他的表情平静中透出一抹阴沉,双眉紧皱,正是他发怒前的征兆。
没有那种滔天怒火,有的只是淡淡冷意,但已足够骇人。
她看一眼正伏在地上满脸娇媚神情的澄珠,心底不由升起一丝悲哀与同情。王爷的性情那样骄傲自负,怎么容得别人自作主张?
更何况,是一个卑微的奴婢?
果然,华玥盯视了澄珠一刻后,沉沉道:“你好大的胆子!”
澄珠的脸色顿时发白,但仍强自镇定回应,“王爷,奴婢斗胆献舞一曲,只盼能让王爷开心。”
“什么时候本王的情绪由一个小小丫鬟来操控?”他的怒意由话中透出,如寒冰一般侵向澄珠。
“奴婢知罪,王爷……王爷恕罪!”澄珠这才开始真正害怕起来,柔软的身躯禁不住阵阵发颤。
怎么办?她原以为可以凭借绝媚舞姿博得王爷欢心,让王爷另眼相待,却没想到反而招来了王爷的怒气。
华玥突然抬起眼,看向一边的秦若道:“秦公子,方才你离座许久,可是错失了好一段美妙舞姿呢!”
他没有再看伏在地上的澄珠,语气也平平淡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可站在他身后的韩飞絮却是一惊,难道王爷方才看到秦若和她在楼下谈话了?
只听得秦若回答,“多谢王爷关心,方才秦若确实不胜酒力,下楼耽搁了一会儿。”
华玥双眼略略一眯,勾唇笑道:“是这样吗?那我就将这舞姬赠你,让你回到北方后好好尽情欣赏吧!”
听到他这话,在场数人脸上都露出了极度惊异的神情。
特别是澄珠,一张俏睑顿时苍白如雪,又惊又悲的简直要昏厥过去。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华玥会这么轻易的把她转手送人。
她……可是在王爷房里服侍了整整六年啊!
澄珠神色惨然,瘫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把双眼往华玥身旁栘去,看向执着酒壶的韩飞絮。
凭什么好端端站在王爷身边的是韩飞絮?凭什么,她可以轻轻松松抓住王爷的目光?
被她直直盯着的韩飞絮却只觉一阵悲哀。
王爷他真是好狠……好绝情啊!
座上的秦若怔忡半晌,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额上冒出微微冷汗。来到宁王府之前,他并没有带个舞姬回去的打算。
“怎么,难道秦公子是嫌这舞姬不够出色吗?”华玥有意无意地把目光向地上的澄珠扫去,冷冽得惊人,仿佛在诏告诸人,若他不肯收下澄珠,那她的下场只有更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