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真是世事不知的大少爷,而是他眼里所看到的楚任瑜只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家,其他的他没刻意探究当然楚任瑜也不会在他面前展现。
突然间,一个骤然串出的念头让楚悠不由地眉心紧锁。
如果这男人真如方才所言那般鄙弃楚任瑜的所作所为,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有违本性地进来这与他价值观格格不入的楚氏?
他原以为,陆晋桀只是与楚枫之交恶而已,现在看来却似乎不仅是那么简单……
「你……讨厌爷爷?」
「讨厌?换个词形容好吧。」警惕陡生,陆晋桀故意扯唇露了个不正经的痞笑,「疯子,我没你那么好命,可是看人家脸色领粮过日子的,你这话传出去可会害我砸了饭碗。」
「那么讨厌楚枫之总没错吧,讨厌他却可以隐忍着脾气甚至改变性向委屈做他的情人;不欣赏楚任瑜的作风,却在楚氏一待就是十年还身处决策核心……该怎么说呢?你不觉得你很矛盾?」没理会那模糊焦点的障眼法,楚悠索性把话挑开说个明白。
隐约地,他对于陆晋桀行为的诸多矛盾似有些理解,然而那模糊的意念却是虚无飘渺地抓不住个梗概,他需要再多一点的线索。
「那又怎样?我也不过是升斗小民得吃饭哪,理想又不能填肚子,楚氏付我的薪水我很满意。」
「满意到可以同流合污做你所谓的亏心事?」
目光一凛,陆晋桀倏然欺身扼住那不断吐出挑战言语的咽喉,表情阴鸷地一如地府阎判。
「别惹我,疯子,别试探我对你容忍的底线在哪。」语气森冷地撂下警告,在手底下那张脸涨成青紫后陆晋桀才缓缓松开了掌。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我可没像个三姑六婆问过你边睡边哭的理由,你也别老拿那些为什么来烦我,否则迟早我会和楚瑾之一样直接宰了你了事。」
「……咳咳……」大口吸着气,楚悠趴在一旁咳喘得难看,然而尽管被扼得头晕眼花,他还是清楚地抓到陆晋桀恶言恶语中两则极为重要的讯息。
「你……咳咳……看过我……哭?咳……」二择一,楚悠却是想也没想就挑了前者问,许是下意识里他最在意的始终仍是那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纠缠的恶梦。
「骗你有什么好处,爱哭鬼!」
「哈……咳……哈哈……」呛得伤口也痛,偏偏就是止不住一波波上涌的笑意,楚悠蜷起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让枕巾吸去那同样抑不住从眼角沁出的泪水。
原来……他的坚持不过是场幼稚的游戏,在现实里他早哭过不下数百遍了,旁人都知道了偏是自己无知无觉,他的恶梦已经连哭泣也无法醒来了吗?那又何必还忍得那样地辛苦……
管它哭是不哭,死的不会活过来,活的也躲不过去,连小学生都知道毫无意义的蠢事自己做来却是奉为圭臬般战战兢兢,呵……自欺欺人的何其可笑哪!
「喂,疯……你笑什么?」望着那个前一秒还义正辞严地摆谱后一秒却突然莫名其妙笑到快摔下床的怪人,陆晋桀不由地皱起双眉,连老挂在嘴边揶揄的绰号都不敢喊,就怕一语成谶。
「……笑……我笨……笨死了!咳咳……」
即使声音全闷在厚厚的棉枕里,陆晋桀还是没错听那模糊语声中的哽咽,微蹙的眉心这下更拧成了麻花。又哭又笑岂不离疯不远了,他是说了什么把假疯子搞成了真疯子?
「喂喂,咳成这样别笑了,把伤口弄裂了方晴可是会抓狂的。」完全没了方才让人冰冻三尺的气焰,陆晋桀现在满脑子转的只有怎么把人变回正常,天地良心他可从没想把人弄疯过。
咳成这样还把脸埋在枕头里,能呼吸吗?这家伙不是打算闷死自己吧……
一思及这个可能性,陆晋桀赶紧手忙脚乱地将人捞起抱在胸前,下个念头未起手就已经反射性地在那剧烈起伏的背脊上拍抚了起来。不光因为这家伙已经咳得快喘不过气,更因为那张重见天日的脸蛋果不其然又是花花绿绿的精彩。
「喂,你妈没跟你说过又哭又笑叫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挂着两条鼻涕很难看。喂~~我的衬衫都已经被你哭成抹布了啦!……好,行,算你厉害,我投降,随你高兴哭个痛快可以吧,可是哭就哭别一直笑好不好?有人这样哭的嘛!」
看着那张涕泪纵横却依旧唇弧弯扬的诡异笑脸,陆晋桀是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出笼了,只可惜一点成效也没有。怀里的人泪照流笑声也照旧,只是边哭边笑明显氧气不足,笑声渐渐变成了抽噎。
拿着眼前的衬衫当毛巾揩,楚悠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很清醒,陆晋桀说的每一字也都清晰入耳。他只不过是停不下,停把了泪也止不了笑,眼睛嘴巴就像突然变成别人的不受他管,直到生理上的疲累才让这些歇斯底里的症状趋于缓和。
「原来……」模糊的喃语随着抽噎声间或地从红唇间吐出,诱使着陆晋桀低下头倾听,管它说什么他只想知道人究竟还正不正常。
「……你也会……哄人哪……」
轻轻的一句话犹如颗定心丸,或说是百磅炸弹更来得恰当,满腔惶急瞬间全转为想把人扼死的冲动。强捺下想把搁在背脊上那只手移到脖子的念头,陆晋桀努力说服着自己别跟个疯子计较,好在没多久另一句幽幽喃语就转移了注意。
「可以……请你当我的听众吗?」
「……」瞥了眼那张依旧湿漉漉的脸庞,陆晋桀被那上头梦般迷茫的神色给刺得胸口一窒,但现在他可拉不下脸再「哄」人了。
「随便,反正我现在跑不掉耳朵也关不上。」
尽管当听众的口气不佳,态度也摆明了不甘不愿,楚悠还是心领神会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又有了个新发现,原来这凶巴巴的男人不但会哄人,也会口是心非地闹别扭。
「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做同样的恶梦,而我以为……只要忍住不哭一切就真只是个梦,什么都不曾发生。很幼稚对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坚信这么多年,只可惜……」
「梦,从来都是真的。」轻喟了口气,楚悠无意识地把脸更贴向那规律有力的脉动。
说来好笑,生平第一次将多年的梦魇倾诉予人,对象却是一个讨厌他又老恶行恶状欺负他的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冤家路窄的一种?谁叫这男人无意间吐露的事实打破的正是他桎梏自己的牢笼,让他这一刻忍不住想把一切宣泄。
「刚上小学那年我爸妈经商失败,也许受不了打击也许还有其他我不晓得的原因,有天我回到家时屋里静得吓人,在我推开每一道门后……才在主卧大床上的一片鲜红里找到他们。」
「割腕自杀。」徐徐敛下眼睫,呢喃的低语变得更迷濛了些:「原来应该会是下午来打扫的钟点女佣先发现,可惜那一天我爸妈打错了算盘,女佣有事请假。当然他们接不到请假的电话,所以阴错阳差……我就变成了第一个目击者。」
「我没有哭。」深吸口气,低迷的语音似乎又重获动力高扬了起来:「不是因为勇敢也不是因为吓傻了,而是那时候笨笨地以为只要不哭出声,就不会发现哭了也没人理我,就可以以为一切都是假的。」
「当然,大一点后我就知道这叫鸵鸟行为,可是梦里头……我没办法放弃,也许那样的场景里心智年龄也跟着缩水吧。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就得在睡梦里跟自己的眼泪角力拔河,天知道我做的挣扎原来……全是白作工,你说好不好笑?」
良久,就在楚悠以为陆晋桀懒得搭理他时,低沉的嗓音幽幽在耳边响起。
「……不恨吗?」
「恨谁?我爸妈吗?说不怨是骗人,可是他们的人生我无权置评。」
「……逼你爸妈走上绝路的那些人呢?没想过报仇?」
「呵……你说的好像武侠小说喔。」轻笑了声,合眼的人没看到张眼的人脸上是一阵难看的扭曲。
「报仇?你分得清谁对谁错吗?现实生活中哪有像小说里那么恩怨分明不是黑就是白?再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商场一如战场本来就是这么无情,仗打输了怪赢家吗?」
「如果对方奸诈卑劣,耍手段不光明地取得胜利,你也不恨?」
「奸诈?耍手段?」像是第一次认识陆晋桀这个人般,楚悠骤然睁大眼表情甚是古怪地抬头瞅着人瞧。
「嘿,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唇角微勾染了点笑意,楚悠又闭眼倒回了原位,哭闹了一场外加心情坐云霄飞车般起起伏伏,才恢复的丁点体力早消耗殆尽。
「无奸不商没听过嘛……谁跟你玩正大光明这套?没吃牢饭前都叫各凭本事,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吃这行饭的……」
「呼~~还说我天真……你也没好到哪……去嘛……」打着呵欠,楚悠的喃语越来越是低微,头微垂,片刻已是倚着陆晋桀的胸膛熟睡过去。
所以他没看见身后那双褐瞳里如掀巨浪般波涛汹涌,也没听见很久很久以后一声叹息般的呢喃——
「傻瓜……」
第八章
自从那一天忍不住把陆晋桀当成垃圾桶吐了满腹苦水后,两人间的关系就莫名其妙地一改原本剑拔弩张的态势平和许多,当事人却是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楚悠实在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博得魔王的另眼青睐。
这世上可怜人可怜事多如牛毛,他可不认为那点童年往事能激起陆晋桀多少同情心。
不过少个敌人是件好事,尤其为了楚槿之的事他已经焦头烂额分不出心力再去应付另一个。只是找不到个合理的解释,心里头终究还是空慌慌不踏实得很,况且陆某人表露出的和善亲切也委实叫人无福消受,就像现在……
偌大的浴室里正上演着这一个礼拜来天天出现的戏码。
「……我自己来就好。」红着脸坐在浴缸边上,楚悠紧扯着睡衣前襟不自在地低头看脚趾头,不敢往面前半裸的高挺身影望去。
「我的大少爷,可不可以别每次洗澡前就来一次角力战?上回连脱个衣服也能扯得伤口流血,害我被小方足足念了半个钟头,再放你自己来我就是跟自己的耳朵过不去。」
「喂,大男人的有什么好害羞?你有的我也有,我也没介意你看哪。」双手抱臂肩抵着墙,只着件牛仔裤的陆晋桀好整以暇地看着人捱在浴缸边磨磨蹭蹭,俊脸上没有一丝不耐,微扬的唇角反而隐隐浮着抹笑。
拜那记不算严重也不太轻的刀伤所赐,这六天来他可是过得万分精彩,丝毫没有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他人的不悦。因为他无意这发现某个好强的家伙脸皮居然比馄饨皮还薄,完全可以满足他喜欢看人出糗的小小嗜好。
再加上对这家伙的心结已解,换个角度心情自然大是不同,若在以往只要跟这颗绊脚石沾上边的,他的耐心就只比热锅上的蚂蚁多一点。但现在他不但毫不生厌甚至还带了点期盼,期盼看到那个人左不是右也不是的无措反应。
那画面真的……非常非常有意思。
就像第一次发现这家伙居然脸薄到被他抱着走都会媲美番茄时,就让他憋气忍笑差点没把嘴里的果汁给喷出来,之后举凡吃饭穿衣洗浴他都不假手他人亲自打理,头几天更是不嫌累地抱着人楼上楼下逛大街。
「……」拗不过男人专横的楚悠只有心不甘情不愿地晃起了挂在浴缸边的两条腿抗议,那一句「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始终只能搁在肚里发酵。
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也白说,何况弄不好刺激到人倒楣的可还是自己,这男人虽然收起了不友善的敌意可不代表也收敛了那张狂的个性。
「不想洗吗?小方昨天可是准你进浴缸罗。」
没等回答,陆晋桀绕过人兀自开了水龙头放水,他十分确定这小子绝对敌不过这隆隆水声的诱惑,一个礼拜来只能用擦澡的方式清洁,任是谁也会渴望浸到水里泡个痛快。果然没多久就见那默不作声的家伙单手解起了纽扣,而后乖乖坐着静待自己接手。
抿唇微哂,陆晋桀动作利落地帮忙脱去睡衣,在左腰结痂的伤口上贴了防水胶带,而在动手抬起腿脱睡裤的时候,不意外地那张脸又已是红云满布羞得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只不过这一次……
褐瞳浮起抹不怀好意的得色,修长的十指爬向了那全身唯一仅存的布料。
「啊?等等!」
「怎么,你难道要穿着内裤洗澡?」意料中的阻拦,陆晋桀只是故作不解地挑了挑眉。擦澡时这禁地由得他去,今天则可以理直气壮插手了,一想到等会儿这窘迫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不是……可是……我……」一句话坑坑巴巴还说不出个完整,楚悠手紧捂着裤头急得直想跳脚,明知道这恶质的男人是在作弄他,偏偏他现在是伤兵一员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
「别拖拖拉拉像个女人好吧,我又不是没看过,size还不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十足揶揄的口吻,陆晋桀狡黠地眨了眨眼,半晌佯装投降的举高了双手,「好好,礼尚往来,我这放洋过的大方点,先脱给你看总可以了吧。」
看着三两下就脱得清洁溜溜,犹自在伸展着身躯、一举一动皆如常毫无扭捏的男人,楚悠甘拜下风了,认命地两眼一闭拉下最后蔽体的衣物。
不敢张眼看人,只感觉到自己又被拥入了那越来越不陌生的怀里,随着哗哗水声,久违的温热立即抚平了肌肤上的颤慄疙瘩,舒适的感受让楚悠忍不住徐吐了口气放松下来。
然而片刻后圈搅在肩头胸腹间的触感却仍未消失,甚至连背倚屁股坐的也不像是硬邦邦的浴缸壁,楚悠有些茫然地睁开眼,这才赫然发现奢华的浴池内不但另有个不速之客,还紧挨着自己当垫子?离谱得叫他当场傻眼。
「你怎么……」
「一起洗呀,你总不会以为我脱得这么彻底只为了怕弄湿衣服吧。」不在意地耸耸肩,陆晋桀拿起沐浴乳挤了坨在掌间,抹在自己身上也顺便抹在坐在自己前头的人背上。
「反正浴缸这么大,再多个人也绰绰有余。」两掌在别人的背上细细搓揉着,陆晋桀语气轻松地毫无半分不自在,完全无视于坐在他腿上的人已然石化。
任人搓圆捏扁,楚悠已僵硬得不知该做何反应。在别人面前光着身子就已经够窘了,遑论对方也裸裎相对还如此恣意地在他身上乱摸?更别提这男人还曾经对他用强做过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