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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箫郎 page 6 作者:雷恩那

  胸口剧震了两下,殷落霞随即感到一阵紧绷。难解的,她就怕他显露出那样的眼光,犹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渊井,无言地容忍着她的固执和臭脾气。

  咬咬唇,她终是安分地坐住,身躯微僵,凤眸平视,暗自调整气息。

  「你放手。」嗓音潜回向来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紧,随即撤将下来。裴兴武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浮动的心思,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医书,拍了拍书皮,递向她。

  殷落霞被动地接过,两眸停在他胸前,唇掀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他欣长身躯一转,回到炉灶前,再次往石镬里搅动起那根长木杓,一下接着一下旋拌,力道均匀专注。

  周遭好静,浓稠药膏散发出的辛味充斥鼻间,虽已深秋,屋内仍留有炉火的余温,或者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窒闷,闷得额与双颊都浮出晕红。

  紧抓着医书,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宽阔的肩背和利索的动作,脚上的麻感已退,她仍旧端坐着,直觉得该说些话来打破这诡异的僵局。思绪浮动,喉中涩然加重,一时间竟不能成语。

  直到他停下搅拌,取来一迭四方净布,挖起镬里黑呼呼的药膏平抹在布上,然后一块块摊在木架上晾着,殷落霞终于挤出话来。

  「你明日不用替我驾车,我自个儿骑马入山。」

  闻言,裴兴武动作稍顿,俊容半侧,沉静眉宇模糊地锁住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她陡然一顿,冷颊泛温,凤眸眨也不眨。

  他的「为什么」仿佛是无意的一片落叶,往她心湖坠下,荡开涟漪,教她惊疑不已。这算什么?

  难道,她是在怜惜他吗?在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后,不愿他再随她四处奔波?

  她、她……怜惜他?!她也懂得怜惜人吗?这算什么哪?

  不是的!不会的……

  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她几近跋扈地道:「不为什么。我就是想骑马。」

  「山路不好走,妳坐马车。」他神情平静,浑没将她的执念看在眼里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骑马技术好得很,不怕山路颠险。」他、他……他什么也不是,凭什么管她?

  裴兴武干脆放下手边事情,转过身来,五官在迤逦进屋的霞光下显得内敛而深沉。

  这姑娘啊……他似乎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干预她的事,这诡异且耐人寻味的「坏习性」,他越来越不能摆脱,或者,是根本不想摆脱。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动,殷落霞仍骄傲地扬起下巴。

  许多时候,她真厌恶自个儿这近似「小女儿家」的心态,扭扭捏捏、束手束脚的,特别是在他面前,总教她有种长不大的错觉。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姑娘,有脑子、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了,他做啥儿拿那样的目光瞧人?

  「等会儿把药材全数备齐后,我会先搬到马车里放置。」裴兴武嗓音依旧持平,像天塌下来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颊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来的相处,她发现他变得较之前寡言,也变得更莫测难解了。大部分时候,他是供她差遣、听她的话办事,但要是让他硬起脾气去坚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对耗下去,偏不任她称心顺意。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谁又该听谁号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为什么偶尔还得教他欺到头顶上来?

  到底算什么哪?

  这一方,裴兴武的唇角似有若无地浅扬,尽含深意,忽地道:「其实,妳无须顾虑到我,我并未觉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随即有种被窥透心思的慌乱。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辩:「我、我没有!」

  闻言,他笑弧未隐,也不言语,只淡然颔首。

  殷落霞又是一阵心慌,对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么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两步来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将那本可怜的医书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么?」裴兴武单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气味,那长年染在她衣衫、肌肤上的药香,让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干我底事?我、我谁也不在意,更不会去顾虑到……顾虑到你!」她脸一热,硬是嚷出。这堪称气急败坏的神态若教其他行会里的人撞见,怕是要吓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声再扬,隐有躁意。

  裴兴武垂眸注视着那张生气勃勃的秀脸,胸中温热,却仍沉静地道出一贯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鬓让五官带着点不修边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当、相当地吸引人。然后,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动——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蓦地气息紧窒,心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重撞了一下。

  温潮急速漫开,在四肢百骸里轻窜,她难以克制地脸红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尽管他回话的语气和用字遣词如以往一般平静温和,但她却觉得……他其实是说着反话。

  第五章  深山月映深秋影

  马车以平稳的速度在山道上轻驰,前头的细竹帘在殷落霞的坚持之下并未垂挂下来,渗着山野气息的清风吹入车内,拂得满身秋意。

  弓膝坐在里边,她微凉的秀容面无表情,一双凤眸瞧了瞧昨日教裴兴武搬上马车堆放的、几十只大小不一的木箱。

  箱中装着各色药材、药丸,以及一大迭裹上药膏的方布,方布上的药膏虽已晾干,使用前只需搁在火上烧烤一番,药膏自然融作糊状,逼出了药性,能直接贴在患处,十分便利。

  平淡神情掠过一丝迷惑,她想着他昨日在石屋中搅拌、摊裹药布的身影,想着他说话的姿态和语气,想着两人争执的问题点。她着实不满他的干涉,惊愕于他有意无意的窥探,为何最后仍是让步?

  妳早惯于他的陪伴,时日一久,习惯便咸自然,又哪里拒绝得了他……她陡然一惊,轻抽了口凉气,被耳边响起的嘲讽弄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一手往胸前摸索着,握住挂在颈上的一只青布香包。

  香包十分朴素,上头无任何绣花图样,是他请行会里的安大娘特地做的。

  香包其实不香,塞进里边的玩意儿不知为何,混合出带着雄黄的辛呛气味,每隔一段时候便会换新,让气味持久不散。

  每回出城义诊,尤其深入较偏远的山区,他定把香包往她头上套。

  据他提及,以往在「南岳天龙门」,师兄弟们外出办事,都习惯在身上带着此款香包,为的就是露宿野外时,能防蛇鼠或蚊虫之害。

  她从未说破,她的体质打在娘胎里就受过「西塞一派」独有的调养,寻常的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又哪里怕蚊虫叮咬?

  苦恼啊……她该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皇,要他唯命是从,而非莫名其妙让人牵着鼻子走。

  为何打一开始不对他说明?

  她在顾惜什么?

  抑或是……想贪图什么?

  额前沁出薄汗,她气息一乱,随即抬眼注视着前头驾车的男性背影。

  他逆光而坐,轮廓深明,外头的清朗天光反衬出那挺拔肩背,以及他强而有力的臂膀线条。风掠动他的衣衫、发鬓,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也将他的气味融于风里。

  心中有某种难解的东西蠢蠢欲动着,她试着围堵,却是防不胜防,悄悄地、如丝如缕地钻探而出。

  她近乎着迷地叹息,缓缓合上双眸。

  这一向,她擅长压抑,不让谁靠得太近,特别是在心口的地方。

  义兄、义嫂,以及行会里的众人,大伙儿虽如家人般一同生活,她仍能轻易地保有一块旁人无法触及的天地,只属于她的,秘密的、孤芳自赏的、柔且傲然的所在。

  直到那一年秋江上的箫声,在月夜下缓荡,毫无预警地朝她袭来,在无丝毫防备下迷惑了她,心弦随之起调,她不甘,偏偏无可奈何。

  她越来越不懂自个儿,所求究竟为何?

  又或者啊……她其实是懂得,仅是不愿面对,而正因愈益明白,知晓深藏不露的底蕴,才会心乱如麻?

  这心乱如麻啊……

  此时,裴兴武口中发出「迂」声,双臂微扯,伴随着马匹嘶鸣,底下的四只木轮已跟着顿住。

  「哇啊!」一切来得太快,再加上殷落霞神魂不知游到哪一处去,尚不及回航,马车陡地停下,她惊呼了声,人整个往木箱堆里栽翻过去。

  「落霞?!」坐在车门前端的裴兴武迅速回身,在倒成堆的大小木箱里瞥见一双挣扎又胡踹的腿儿,他连忙抛下缰绳钻进车里,往箱堆里救人。

  「受伤了吗?」低沉嗓音揉进明显的关切,他大掌托住她的手臂,一面拨开压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的小木箱。

  好不容易借力坐起,她颊畔赭红,讷讷地嚅道:「我、我没事……很好,没事……」就仅仅尊严有些儿受伤罢了。

  「快下马车动动,活络、活络筋骨,说不准仍伤着了。」

  他双目专注地在她身上游移,见她仍呆坐着不动,眉山皱折,已半强迫地将她带出马车外。

  被他握住的腕处感觉特别古怪,麻痒麻痒的,泛开热意,殷落霞气息略略不稳,定定瞅着他眉间淡蹙的脸。

  他适才唤她「落霞」。

  他鲜少这么唤她。

  虽相处三年,两人之间奇异地培养出极佳的默契,彼此间常是一个小小举动,对方便能知其用意,但她心里明白,大部分时候,他总在迁就她,摒除自身的种种,尽一切可能地容忍她的任性、别扭和傲慢。

  这似有若无的距离,让她与他在称谓上也小心翼翼,太亲近教人心慌、不自在,过于疏远又显得莫名的失落与刻意。

  感受到她的沉默,裴兴武俊脸一扬,四目恰接个正着。

  「怎么了?」英眉飞挺,她不寻常的红颊让他怔了怔。

  殷落霞蓦地回过神来,未多思虑,秀腕陡挥,第一下没能如愿地甩开他的掌握,银牙一咬,再使劲儿地挥了次才顺利挣脱。

  「都说我没事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语气挺粗鲁的,凤眸跟着撇开。

  这一调开眸光,她才察觉到出武汉城门、行驰了一早的马车,原来已抵达山中的小村。

  村落环绕着山谷聚集,取名作「桃谷村」,谷中有清溪穿过,桃树遍植,果树、菜圃随处可见,便如世外桃源。

  殷落霞固定来此行医已两年有余,「桃谷村」里的人家似乎算准她今日将至,在村口旁一处专设给她用来看诊的小小篷子里,十几二十位的村民已堆起三、四座小上炉,炉中以枯木起火,烧着热茶,边喝着茶边等人。

  此一时际,那些闲话家常兼等候看诊的大婶、婆婆和大叔、老伯们,不知怎地全没了声音,眨巴着眼,个个好奇不已地往这儿打量,八成是因头一遭瞧见向来性情奇清的她和旁人这般「拉拉扯扯」地「纠纠缠缠」。

  心震了震,殷落霞不禁又侧目觑了裴兴武一眼,后者神情平静,可不知是否她多虑了,竟觉男子那略带紫气的方唇似笑非笑,流泄出极淡的意味。

  「没事便好。妳是来当大夫的,可别被随车的药箱子给砸伤了。」裴兴武低语。

  对方模样状若无意,殷落霞却听得一阵脸红。

  思及方才压在木箱底下的糗态,她既羞又恼,不由得瞇起眸子睨着他。「那得归咎于某人驾驭马车的技巧不好、不够纯熟。」

  「某人」二字还加了重音,影射得十分透彻。

  裴兴武双臂抱胸,嘴角淡勾,以退为进地回道:「也是。全是那驾马车的人不好。」

  殷落霞秀颊一鼓,一时间无话可回,那泉般涌出的热意将她浸染、包围了。

  心跳得乱无章法,这不似她。在他身旁,她越来越不似原先的她了。

  可恼啊!暗自咬牙,素袖里的十指掐作拳头。

  两人杵在马车旁对峙,交谈之声虽不至于传入其他人耳里,可她不欲再教旁人拿着当戏看,率先敛下眉眸,正打算重新钻进马车里,将一些待会儿可能会派上用场的诊疗器具取来时,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牵著名七、八岁模样的黄毛小男童走了过来。

  「落霞、落霞——姥姥的腿能走了,没再酸痛得受不住!咱儿好乖的,全听妳的话,咱儿天天烧水帮姥姥热敷,还替姥姥抓抓揉揉,姥姥说要亲自来谢妳呀!」小男童蹦蹦跳跳地来到殷落霞面前,一张红润脸儿笑咪咪的,牵住姥姥的小手改而拽住姑娘的素袖。

  殷落霞一怔,秀容仍是清凝,唇角倒现出浅淡软态。

  她尚未言语,一旁的老婆婆已朝着那小童摇头笑骂:「山子,瞧你这野小子,这么没规没炬的,连『姊姊』都不喊了呀?要把你落霞姊姊惹恼,往后她不理你了!」

  山子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憨笑地咧开嘴,嗓门挺响地嚷嚷:「姥姥,咱儿不是同您说过好几回了吗?咱儿长大后要娶落霞当媳妇儿,然后在『桃谷村』里快快乐乐过日子。呵呵呵,咱儿喜爱她,她是山子的媳妇儿,不是姊姊啊!」

  这童言童语传了开,等着看诊的村民们全笑出声来,一时间,深秋山中萧瑟尽淡,可亲的氛围拢络而至,几位大婶、大叔也跟着出声调侃——

  「山子啊,那你得多加把劲儿,快快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咱儿等着喝你喜酒呀!」

  「是呀是呀,等你当了新郎倌,铁定包个特大红包给你贺喜去!」

  「嗯!」山子笑呵呵地用力点头,扯着素袖的小手突地往里钻入,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他仰起圆脸,大声道:「落霞,将来我一定娶妳当媳妇儿!」

  「唔……」对于山子毫无遮掩的「爱慕」,殷落霞倒不觉特别困扰,只是不太习惯旁人肢体上的碰触,即便是个小童。

  她浅弧淡露,正欲技巧地抽开手指,那赖在她腰边的小身子竟教人打后头给撑住两腋,高高地抱将起来。

  「哇啊啊~~」山子大叫。

  「你干什么?」殷落霞冲着突然介入的男子瞠眸。

  「能干什么?」裴兴武反问,如寻常般深静的五官透着说不出的诡谲,那神俊瞳底似见阴霾,语气却沉缓依旧。「不是要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吗?让他帮忙把里边的大小木箱全数搬出,这孩子还得吃些苦头、多加锻炼,不是吗?」他将男童放上马车。

  「他还小。」眉轻拧,她靠过来想将山子抱下。

  「落霞,咱儿不小了!」山子朗声反驳,清亮眼睛溜了溜。「九爷说得对呀,要吃苦才可以变成男子汉。山子不怕吃苦,山子帮九爷搬东西!」说着,小小身子俐落地钻进车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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