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底的汉江水上泊着一艘乌黑的蓬船。船破旧不堪,有一只毛色灰暗的老鸬鹚倚靠在摇撸,半张着它昏花的眼睛望着江水中自由自在的鱼。不是不想吃饱,是它太老太老了,老的没办法下水,每天看一看曾经它随便就能捕获的鱼都是一种奢侈的运动。船仓中有个和鸬鹚一样老的老头,试图用他颤抖的手点亮那盏破旧的油灯。可他没有成功,剧烈的咳漱袭来,让他的干燥的手抖的像一只筛子,火石啪啦啦的滚落。他呻吟着:“水,给我一点水……”可江边没有人能给他一口水,只有一只苍老的渔鸟抬头望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默默的承受着彼此即将到来的死亡。
风筝的心已天翻地覆。
这样的汉江,就是流水那个美丽的汉江,那个让他心之念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天陷也要赶回来的美丽汉江么?
是流水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风筝想到自从出了天陷生活就是打打杀杀饵谀我诈,想到流水在绝壁上对自己说的话——到了晚上,还有一盏盏幽幽的油灯,灯下江水匆匆逝去,你会把自己当成六月不染俗尘的芙蓉,静静开在水中……
不由得惨然一笑。
流水,你眼中的汉江竟是这样?
……只可惜,我却不是出淤泥的莲花,我看到的也仅仅是死亡啊。
* * *
第二天,汉江会的诸人们发现了老渔翁僵硬的尸体,也一同发现了木然坐在江边的风筝。
他们把他抬回龟山。
还在集市上四处寻找风筝的流水听到消息立刻赶了回来。
看到风筝呆呆的躺在床塌上,流水扑过去把他紧紧揉在骨血里。风筝摸着流水的头发,轻轻的,像那个男孩子最后的那声叹息一样的轻,他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的身边呢。”
然后,被阴冷的江风吹了一个晚上的身子高烧了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流水端茶送水喂药,近乎于寸步不离的守护在风筝的身边。
在第五个夜晚,风筝退了烧。
看到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直坐在床边的流水一阵心酸,哑着嗓子喊一声“风筝”,忍耐了五天五夜的泪水顷刻就流了满脸。
风筝苦笑着叹了口气,抚上流水泪水纵横的脸,说:“原来,你哭的时候,如此漂亮啊……”
刹那,流水惊慌的睁大的眼,直勾勾的对着风筝黝黑的眸子:“你的眼睛……看见了?”
“是啊。”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
没有什么比一场激烈的性爱更重要了。
即使一个是大病初愈,一个是身心俱疲,可这也无法浇灭熊熊的欲火,反而使之烧的更猛更烈,烧穿了一十八层地狱,烧的苍天也变了颜色。
流水躺在风筝身下大口的呻吟,透过他从始至终一直朦胧的泪眼,可见风筝暗无边界的眸子。这双曾失明的眼睛一旦恢复了,也难改那种深深印刻在骨髓里的深邃,依旧是黑的像夜幕苍穹。
一颗流星在风筝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流水在痛苦的情爱中伸开他的手臂,揽住了风筝瘦弱的肩背,就像要抓住在指尖流走的沙砾一样,把流星最后的光辉抱在胸口。
这是他们第三次交欢,苦的却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痛的也如同经历了三千磨难。甚至叫风筝有了一种错觉,这情蜜意的游戏原是上天的刑罚,是佛祖为了惩罚世人前生今世的罪孽而创造的肉体厮杀。
流水的泪流不完,泪水一颗颗浸湿了枕头。
风筝站起身来,穿上自己的衣,再重新坐回流水的身边,在摇红的烛影下细细端详流水的相貌——因疼痛而微颦的细长眉毛,小小的桃子脸,汗湿的刘海,还有此刻陷入沉睡的眼睛。
他记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朦朦胧胧,带着水气,欲语还休的眸子。
他也记得,在方才欲海中,任凭再大的痛苦和激情,那双含着泪水始终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
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
风筝伸出自己的手指,摸去了流水还噙在眼角的一颗泪珠儿。
看到流水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他笑出了第二声,转身离开床头。可当他迈开第一步,他就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移动。
……在不知不觉中,那个孩子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风筝的笑变成无可奈何,拨开流水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吹灭烛火,转身出了房门。
他用他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深夜的龟山是一个死灵。树木伸展出嶙峋的枝条,密密麻麻的遮住了天空,抬头,可以看见几双油绿的眼睛在黑色中半隐半现,诡异的像鬼火。
有一个男人在密林中驻足,双手环抱着宝剑,斜依在一棵红枫的树干。男人听到了脚步声,抬眼就看到白衣的风筝,眉头一皱,右手一掌往剑鞘拍落。
在男人看到风筝时,风筝也看到了男人。他还在纳闷,这个人是谁,这人的剑已经离鞘而来。
可男人的剑再快,也快不过风筝。
两跟手指一捏,已经捏住了剑。风筝看着男人,问:“你是谁?”
“你能看见了?”男人撇着嘴角。
其实风筝不用问。
在男人说出话的同时,风筝已经从他的声音中辨别出了这个身长八尺的男人——江鄂。
风筝把剑抛到地上:“你是我看见的第二个人,真是不幸。”
“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我的。”
江鄂哈哈大笑。走上前拾起了自己的剑,还剑入鞘:“我倒怕成为我的,或者我们汉江会的不幸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不是么?!”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你怎么能知道二少爷为了找你已经和大少爷翻了脸?结果你呢?你见到他的第一句居然是责备他。”
“我……”
“就算天下人都说你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我也不信,你根本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斗胆猜想,总有一天你会害了二少爷。”
“你很关心流水?”
江鄂摇头,摸着剑鞘回答:“我怕流水受伤。那时,你可以不闻不问,大少爷和夫人却会痛入心扉。”
“我怎么会伤害流水?!”
“即使你现在不会,也难保将来不会。我看的很明白,你的心中有另一个你。换句话说,现在的流水眼中温柔的风筝不是真正的风筝。”江鄂眼眸下垂,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风筝,“或许,连‘风筝’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现在我死了,不就不会危害你的大少爷了么?”
“我很想杀了你。可是我知道以我的能力无易于以卵击石。”江鄂叹道,“但是,当你真要动手时,即使拼了性命我也要制止你。”
风筝无言以对。
他不怕江鄂,整个汉江会他也不放在眼中。他怕的是他自己。早在流水第一次扑到他怀里时,他就知道自己心中有些千里冰封的东西碎裂了,在缝隙中膨发出来的东西是使他恐惧的改变。
若是他真的像流水心中那个谪仙一样,在客栈那次他就不会察觉不出来的流水,也不会对流水动武,也不会在赶来汉江路上连杀数人,更不会残忍的杀死一只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再厚再结实的冰也有化成涓涓溪水的一天。
风筝试探的问:“既然你如此自负聪明,你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至少现在你不会。”
风筝愕然:“为什么?”
“因为……”江鄂笑着摇头,“你的克星来了。”
林子里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只着单衣的流水的步子有点不稳,可他还是在树林中努力寻找着风筝。
风筝瞥了一眼江鄂。
转身跑向流水。
江家二少爷看到风筝,眼前一亮,漂亮的水眸笑了起来。走过去,控诉着:“醒来时,又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走了。”
风筝捏着流水的脸,把那张稚嫩的脸拉成一个可笑的样子:“小傻瓜。”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江鄂忧郁的笑着。
* *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远处,天已明了亮了。
风筝坐在大船上,放眼望去,一片刚刚开始接出白穗的苇草在水和风的世界中摇曳它孱弱的肢体。
从他看的见开始,他就无法开怀大笑,似乎天陷下的过往也成为了一个故事,一个传说,而那男孩子的死亡和江鄂厉声的质问才是现实。
他看着前前后后数十辆大船,看着身边一脸期待的流水,看着岸上纤夫光裸的脊背。——纤夫们只着一条系在腰间的破布遮住根本遮不住的羞耻。走一步唱一声号子,粗大的十根脚趾牢靠的扎在泥土里,麻绳把他们黝黑的身子勒出一条条血红的痕迹。
风筝问流水:“你说,复明真是一件好事情么?”
“我想是的。”
“为什么?”
流水垂下长长的睫毛:“你可以看见我了,难道不是好事?”
“……”
鼓击三声。
咚,咚,咚。
祭奠开始。
仙音袅袅,裙佩叮当,汉江两岸一片歌舞升平。
风筝也要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场祭奠是庆祝新的汉江会首领江逐云而举行的庆典。
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一天江流水为了找他,对他哥哥说,我本无心首领,你替我找到风筝,这首领之位我留给你。
他哥哥喝一口香茶,直视他的眼睛,有没有人告诉你,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在额头绑铃铛是不祥的?
流水咬紧牙关,摘下了发髻的铃铛,问,你找是不找?
逐云笑着说,为什么不找呢,既然我血脉相连的弟弟开出这样有诱惑力的条件给他哥哥,而且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外人。
祭奠的高潮处,流水脱下自己的宽大的外衣,扎好自己的袖子腰带,一个猛子扎到滚滚江水中去。
风筝一惊,爬在船舷向江水中望过去。
流水在水下自由自在的穿梭,毕竟是有武功的人,他的动作像游龙一样飒爽,他的腰肢有水蛇一样的柔韧。
一条红鲤鱼向他游过来,风筝觉得自己可以看见流水面对鲤鱼嘴角一撇游刃有余。
“这是干什么呢?”风筝回头问身旁的桃歌。
“比赛啊。”
“比赛?”
“很简单的比赛,昨天夜里江中放了一百一十一条血红色的五尺锦鲤。今天抓鲤鱼,谁抓的最多谁就赢。赌彩是鲤鱼捉的最多的人可以坐上汉江会主人下的第一把交椅。”
第一把交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风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痛的切切深深:“你说,流水会赢么?”
桃歌腼腆的一笑:“如果你不想他赢,他就不会赢的。”
“……这样啊。”
桃歌捋着自己被江风吹的凌乱的鬓角:“流水,真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孩子。我不介意你是个男人,他哥哥也不介意你是个男人,我们只希望你能好好的爱护他,不要辜负他……”
“桃歌!你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废话什么!”船头的江逐云在一旁铁青了脸,“过来!”
桃歌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又温柔的看了风筝一眼,静静的说:“我相信你。”这才坐到逐云身旁。
她,相信他?
时间不得不回到了天陷下的那一天。
那一天,那个还小的流水被死人的骨骼吓到了,抱住他一个劲儿的颤抖,然后哆哆嗦嗦傻乎乎的说着自己心中一点点的坚强温暖的所在——哥哥和嫂子。
其实,流水的爱情来的实在是阴错阳差。在那种举目无亲的地方,在那种近乎绝望的状况下,谁能给这个心灵枯竭的人温柔和抚慰,这个人就一准儿跟定了谁,无关男女。
身边一阵水花声,风筝回头。
一身湿漉漉的流水双手叉腰,纤细的身材和俊美的脸旁暴露在风筝眼中,笑的少年张狂,春风得意。
脚下是一条比阳光还红还亮的鲤鱼。
红色的刺眼。
“你不继续了么?”
“不了。”流水笑的咪眼。
“为什么”
“你忘了么,我答应过你陪你回天陷。我们明天就起程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逮这一条上来?”
流水穿上自己的长袍,裹住水淋淋的身体,在风筝旁边坦白:“我记得书上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我刚刚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流水和流水剑一样不能陪在风筝身边,就让鱼雁给我传信,这样就算天涯也是咫尺了。”
风筝哑然。
鲤鱼的颜色这一次确确实实刺伤了他的眼睛。
满眼的红色缎带换下了惨淡的白色,铺天盖地的席卷风筝的眼睛。可这种红色还是不够,这种比血还要鲜艳的色彩不断的汹涌蔓动烧透了汉江夜色。
流水逮上来的那条红鲤鱼现在正以死亡的姿态在风筝眼前挑逗他的味觉视觉嗅觉。红辣椒的簇拥下,一片皮开肉绽,红色的酱油流入肉体的每一个角落,代替它身体的血液,迎合无处不在的红丝绸。
若是鲜血还有流干的时候,可红色的丝绸不死不灭。
若是鲜血还有暗红的一部分,可红色的丝绸中找不到一丝杂色一丝空隙。
血红的檀口,血红的烤肉,血红的美酒,血红的腰带,血红的祝福。
还有歌姬血红的指甲。
红的,已经,不能再红。
只有风筝身上那几乎被人忽视的淡黄色孤单单在红色中沉浮。
那是东方山庄的丝绸,流水又花了不少钱才请人缝制成衣服,只是,再高贵的衣服也难逃被红色的盛宴掩埋的命运。
流水早就喝的烂醉了。擒了一只杯子,咕咚咽一口酒,再斟满,趔趄一步,对着汉江会诸人说:“这一杯……敬了诸位……感谢……感谢诸位……二十年的……管教……”
逐云来拉流水:“你醉了。”
流水一把楼住自己哥哥的脖子:“从今后……从今后小弟别了……以后……好好……好好打理汉江……”
“说什么傻话呢。”
流水身子不稳的双腿倒退几步,不得已倚仗在逐云的身上,目光却炯炯锁住风筝:“你收了我的衣服,你就是我的妻子。明天开始,我陪着你,天涯海角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我。你说,好不好?”
风筝也盯住流水,轻声的,轻柔的,轻浅的,问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和安陆的仇,你不报了?和燕山贝家的仇,你也能不报了?”
隔着人的山、人的海,隔着一堆明亮的篝火。
风筝望定了他,眼里黑的是说不出的混沌。
被这一问,流水歪了头,孤独忧郁的落下纤长如丝的睫毛。淡淡的,浅浅的,呢喃着:“我相信,相信你会帮我的……”
他,醉了。
竟是醉的脆弱无比。
好象一块透明的宣纸,轻轻的一捅,就再也补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