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要再想他了,人要学会遗忘,不是自己的永远也不是自己的。”
“流水,留下来吧,跟着哥哥治理汉江会。”
“流水,你看,这半年汉江会扩大了多少啊……”
“流水,你嫂子有了我的孩子,等春天来了,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流水摸着手中的长剑,轻轻的说:“哥,今天,你也醉了,你第一次醉了……”
在不惊动他哥哥的情况下,他缓缓挣开了他哥哥的手。
——流水,流水,我便是那东流的逝水,想留又怎么能留的住?只能一味的向东追逐太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天,江流水是注定要辜负你们了……
初九的早上,汉江会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找也找不到那个突然而至的孩子,他用过的剑也消失了,连他坐过的凳子都变得冰凉刺手,好像这一家团圆不过是一场思念时的美梦。
醉时同交欢,醒时相离散。
桃歌当时就跪在关王爷的塑像前,不停祷告:“请保佑流水那孩子,保佑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逐云站在龟山顶,对着汉江上茫茫的烟水叹气。
——这个孩子这一次回来,这一场剑舞,也不过为了让我们放心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而已。
腊月二十三的深夜,流水轻轻的出现在汉阴会的大堂。
他一身水蓝,额头一枚叮当作响的铃铛,身形憔悴的像过了三生荏苒。一阵刺骨的风吹来,吹开他的刘海,刘海下是淡淡的阴郁眼神。
汉阴上下数十兄弟目瞪口呆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人说得出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安陆一愣,放下到了嘴边的酒杯:“你是江家的二少爷?才半年,你瘦了不少……”
流水淡淡的回答:“您最近可是胖了不少。”
安陆爽朗大笑:“输了之后,没有了心结,自然心宽体胖。”
“您可都把后事打点好了?”
“早交待下去了,就等你来。”安陆平静的说,“你的手可好了?”
“早就好了。”
“可有武器?我记得你的流水剑给了贝老头。”
流水从袍子下取出一把剑:“嗯,我有。您放心,是从汉江会拿出来的。”
安陆站起身,走到身前,拔剑。
流水,拔,剑。
这不是切磋,用比试形容也太过淡薄,这是两个男人间力量和心志的决斗,这是,彻底的,厮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流水的剑,快,稳,准,杀招接连不断。
半年来他想明白了很多,风筝不让他在用剑震下落花是为了凝聚他的剑气,风筝控制他的速度是为了他有能力将更多的体力用在致命的攻击上。
风筝他,是一个很高明的人物,和他,不是一类人。
如果不是命运有了偏差,他们根本不会相遇。
第二十三招后,安陆跌倒在地,流水手中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赢了。”安陆坦然的放开手中的剑。
“其实,我是希望我输掉的……”流水轻声叹息,“如果输了,就可以找一个理所当然的忘记一切的理由……就可以不报仇……”
就可以从此后对那个人说——为了你,一切都可以放弃。
可是,可是他偏偏赢了。
想赢的人输了,想输的人反而赢了,这就是命运么?
安陆看出来流水落寞的眼神,顿时大笑:“虽然你赢了,你,却杀不了我!”
流水的手中的剑紧了一紧。
“你的眼神和我上次看到差了很多!它已经不是一个剑客的眼神了!”
“现在的江流水看起来就是一只垂死的水鸟!”
垂死的,水鸟,么?
流水长叹一声,合上了眸子,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风,静静吹开他的长袍,水蓝的长袍,风筝特意做给他衣服,相伴了他半年的衣服。
就在那一刻,那一个瞬间,那一个弹指!
一刹那!
一把剑————从他的后背,刺,入,他,的,胸,腔!
是躲不开么?
还是不想躲开?
说不清楚,不清楚该如何说。
温热的鲜血从他后背流了下来。
一滴一滴,一片一片………
流水静静的回过头,他的动作慢的使他像一个落魄的僵尸。
握住剑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一个没有一点名气的孩子,比他当年离开汉江会时还要小上许多。
一个小小的笨拙的质朴的孩子。
那个孩子显然是被鲜血吓倒了,一脚跌坐在地,口里却还说:“我不会让你杀了会主的,会主是我们的希望……”
流水僵硬的笑了一下,轻咳一声,血沫子从口腔里冒出来:“……放心……我……不会……杀了他……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大家,都好好的活下去吧。
只要,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啊。
他不打算拾他掉落在地的剑。
拾了有什么用?!
拾起的也只是将来,过去呢?过去又怎能拾起拿在手里啊……
他大吸一口气,双脚一点,已经飞过了汉阴会的围墙。
腊月二十三,真是个好日子,该吃糖瓜,该祭奠灶王爷的日子。
传说中,只要粘住了灶王爷的嘴就可以隐瞒下自己的种种过错,可是,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从来,没有。
甜甜的糖香从一幢幢高高的围墙中飘了出来,流水无暇顾及,只能发足狂奔。
天,下起了雪。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几个飞纵,脚下一软,终于跌落在地。
再也没有力气使用轻功了,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告诉他,他的流水,至死,也是想着他念着他,至死,也把他当作心里最纯粹的所在……
也许上天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
在一个街脚,在一个蓦然回首,他竟然望到了他。
灯火阑姗处,他站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下,紫色的貂皮袄,北风吹的四散的发丝。
“流水……是你么?”
他嘴唇抖动,不能自已。
“是你吧……我听到铃铛的声音了……”
他咳了一声,咽下满口的血沫:“……是我,是你……是你的流水。”
风筝叹气。
“我听说你去杀安陆了,我放心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能来的,我更不该来,我只能害你。”
“可是,我又不能不来。”
“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
“流水……是你赢了么?”
“是的,是我赢了。”流水轻声说,“……是不是……我赢了……你就要走……”
“我不知道。”
流水浅笑。
“原来……你不……不知道……”
风筝轻轻说:“我不知道,我只想要,想要你活着……”
流水笑而不答。
他已说不出话了。
那一剑的威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直直的刺穿了他的心脏,一路跋涉,支持他的只是一股信念,想见他的愿望。
如今,见到了。
见到了……再没有遗憾……
“流水?”风筝唤他,“你怎么不说话?”
流水的笑容也变的僵硬了。
好像被满天的雪冻在这一个瞬间。
就这样僵硬了也好,至少,最后对着他的表情是笑容……
风筝隐约感到了不妙。
“流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流水!你跟我说话啊!”
“你说话啊!”
“流水,你过来!你过来!让我摸模你!”
“流水——”
他,伤心了么?他在为我担心?
可是,我不要他伤心,他应该是天险下那个无忧无虑的风筝。
流水咬着牙关,动了动力不从心的双腿,身体却因为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了。
“流水—————”
鲜血,从口腔冒了出来,从双眼冒了出来,从鼻子里冒了出来,从耳朵里冒了出来,还有背后的伤口。
一切都是血红血红的。
明明是下雪天。
——雪是红色的么?
他,是在叫我么?他是在摸索我的身子么?!
我记得,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焦急的呼唤着晕倒的我……
我已说不出已听不见看不见。
可我,还是希望和你一起看着来年春天的第一株桃花……
明春,春过小桃枝。
舍,得
我一个人住在深山中已不知道究竟有多久。
那一年的飞雪的冬天,他们打搅了我。
黄衣的男人叫如陌,他央求我救一个人的性命。
我是传说中的妙手神医,只要我想救的人就没有救不活的,我看着男子眼睛,问他,为什么呢?你要给我什么来换一条性命?
男子点头,轻道,是的,没有比一条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可我用一个和生命等价的宝物来交换,好不好?
是什么宝物能和生命相比?我很好奇。
幸福的咒语。他说。
我笑了——幸福的咒语?的确是和生命同等重要。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病人。
他蜷缩在一个紫衣人的怀里,神态安详的像在作一场永远没有结局的美梦。
他已经死了。我摇头。
不,他还没有死,他的身体还没有冷。紫衣的人争辩着。七天来,我不吃不睡不离开,一直用内力给他续着命,他还没有死,我知道的。
要他活过来干什么?只有睡梦中才能满足他,活过来要他面对现实,也只是折磨他啊。
他那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被他下垂的眼帘遮住了。他说,我明白,可我,还是,不要他死。
那个时候我真的想笑。
为什么天下的人都要等到失去了后才知道珍惜?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身边的幸福?就这样抱着一具还没有冷透的尸体感慨过去的任性有什么用!
真的在意,就不要等到后悔啊。
可我又不能不救,我想用一条生命交换一个咒语。
深山中的冬季渐渐过去了,第一枚绿色的青草悄悄钻出头来,我的病人却没有还有醒来。
在一个早晨,我家门口奇迹般的出现一片桃花。桃花盛开的日子里,紫衣的人每天都要采一枝桃花插进净瓶,放到我的病人的床头。我曾听他坐在我的病人身边,低低的叨念,你不是想和我看春过小桃枝么?你看,我给你种满了桃花,如果你想要,我还可以为你种满天险下一样的梨花林。
那一年,桃花开的夭夭灼灼,连我都有了错觉,我的病人就要在这样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睁开他的眼睛了。可我忘了春天总是多雨,一场冷到刺骨的春雨后,欲语还休的桃花显然是承受不了太多的悲哀和期待,早早凋零成春泥一地。
花落的那一天,我看到紫衣人坐在树下,长长的黑发如地锦般铺开,他神色忧郁,似乎碎落满地不是花而是他的世界。
我心有不忍,轻轻安慰他,枝头的最高处还有一朵含苞的桃花呢,明天,它就是最妖娆的桃花。
他才抬起头,努力的用没有眼珠的眼睛望着高处,很久,他才淡淡的微笑了。他说,我看到了,的确还有一枚花苞呢。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也看到了眼前这棵光光秃秃的古树真的孕育出了一个花苞,然后它会盛开,结成甜蜜的果实。
那一天,我听说了他们的名字。
他叫风筝,我的病人叫流水。
——一生都挣不脱心灵上束缚的风筝,和不怨不悔的东去流水。
我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医他的眼睛。他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他宁愿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杏花开了,后来杏花落了,后来开的是海棠。
再后来,人间姹紫嫣红的花都已经凋谢了。
我的病人才在一个繁星满天的深夜姗姗醒来。
我的病人先是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随即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十一。”
他就笑了,半年多以来围绕在我家的阴悒和伤心都在那一刻化为虚有。他笑起来很好看,实际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然后,他就吵着要吃长寿面,面条每一根必须有三尺长,嚼起来要筋斗十足。
我和另一个人显然都是远庖厨的君子,两个人下了厨房,捣鼓了两个多时辰才弄出一碗像面条的东西,以至于,我听到身边的人不断的骂着——死小孩。
最最可气的是我的病人只吃了几口就吐的一塌糊涂,我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可是一个重伤半年的病号呢。
偷偷瞄了风筝一眼,我敢保证,当时他把病人的脑袋砍下来再把面条灌下去的心都有。
我开始后悔救人了。
阿弥陀佛,希望不是害人呢。
最开始的日子,我的病人还很虚弱。
风筝就每天光顾他的身边,照顾他起居。
那一天,我路过窗口,听到他和他的对话。
——我是死过一次了,对不对?
——对。
——你说永不相见,可是我已经死过了,现在的我是转生,所以,我还能够跟着你对不对?
——我记得我说的是:但愿来生永不相见。
——可是,可是,从前我在汉江会的时候,也差点死了。我现在是转世的转世。
风筝哑然失笑。
后来他和我谈起来时,他说他当时是这样回答那个孩子的——如陌对我说,一个人不会为另一个伤心欲绝,这个人就不能算是纯粹的人。如陌他还说,他是不会死在我前面的,他决不要我伤心。可我又想明白这种伤心欲绝。所以我想跟在你身边,哪怕日久生情也好,只要到最后能真心为一个人哭泣就好。
“他是怎么说的?”我很好奇。
“他说——他决不会比我晚死。”
我叹了一口气:“本来他的生命会很长的。可从前过分使用‘西洲’让他的身体的亏空了,这一次又伤了内脏,就算救了回来,他也不会活过十五年。”
他细细的咀嚼过我的话,许久才淡淡的说:“……十五年,也够了。”
入秋后,黄衣的如陌曾经来过一次,那是我第二次看到他,他给风筝送了一个匣子就匆匆走了。
打开匣子,居然是一双用宝石雕刻的眼睛——白玉的眼白,黑琉璃的瞳孔。珠宝本身的流光异彩,再加上雕工精致,看起来竟和真的眼睛一样活灵活现。
后来隐约听说,他把“眼睛”戴上去见我的病人时,我的病人抱着他哭的昏天黑地。
我的病人要的幸福是和自己喜欢人在一起,风筝要的幸福是纯粹,难道他从来都没有发现,流水的爱情就是纯粹?他一味追求并不存在的纯粹,却偏偏忽视了这个守在他身边,全心全意爱他的小孩。
我的病人毕竟年轻,醒来半年后逐渐能够下床运动了。直到有一天那个风筝指着我的鼻子,用笑话我的年老来逗他开心时,我才发现,我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对于麻烦,我的原则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卷好铺排卷,我留了一封信给那个叫风筝家伙,字不多,十个——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然后,逃之夭夭,重新过上自在逍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