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我是如陌。如同的如,陌生的陌。”流水注意到男人如很少说话一样,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且一字一顿。
流水点点头:“我听说过——如陌。”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么?”
“我想我猜得到。”流水回答,“从看见你时,我就可以猜的大概了。——你的长相很像我见过的一个歌女。我听到过‘他’对着歌女呼唤‘如陌’这个名字。……所以,我猜,你是为了他。”流水轻轻咬着嘴唇,强忍住心头的痛苦,又说:“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男人叹了口气,手指抠住那串佛珠:“……不,他还没有死。”
男人认为眼前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可他错了,流水听到这个消息完全没有欣喜的表情,相反还是那一副忧郁的表情。
那孩子只问:“原来他没有死。是你——救了他?”
“当时我在他身边。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就让人救了他。”男人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可是,他的眼睛没了。”
流水一怔,猛然抬头:“他的眼睛……没了?”
“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来。”
“怎么会……”
“你不明白么?”如陌抬眼看着少年,“……我终于清楚他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了。——你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流水咬着嘴唇不语。
如陌捻着佛珠,口气平淡:“这不怪你。天下人没有一个能猜到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太不实际。”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最纯粹的幸福和最纯粹的自由。”
听到如陌的答案,流水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风筝追求的东西啊,纯粹的幸福和自由,这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此刻,流水方才真正了解风筝的种种无法解释的行为。为什么会对别人的生活那么介意,为什么会想失去记忆,为什么会想失明。只有不听不看不记得世俗种种,才能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蜗牛壳里,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哪怕那仅仅是自欺欺人。
追求这种东西的人,只能通过“死亡”的方式。
如陌发现眼前的孩子听到了他的回答,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起来。便问:“你可想知道他的过去?”
流水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
很慢,但很坚定。
流水淡淡的说:“不论他的过去是谁,他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风筝。”
“哪怕真正的他不是你认识的他?”
“我说了,他只是我的风筝。”
明明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孩子,在说这话的同时,却好像绽放出淡淡了的光晕。如陌觉得这样的他像极了壁画上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对这样的流水,他除了一点点的佩服外唯有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去哪里找他。”
“你不替他瞒着我么?我想,他并不想见到我,不是么?”
“可你想见他。”如陌一针尖血。
流水无言以对。
如陌从衣兜里摸出四个小金铃铛来,递到流水的手中:“见到他后,替我把这个还给他,这是他当年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注意到如陌望着铃铛依依不舍的表情,注意到铃铛上温暖的人体温度,注意到如陌用的是“还”——有来有去、有送有还的“还”,流水心头一颤,有三分苦涩三分自嘲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阖上了眼睛再不看那四颗铃铛,如陌紧紧捏住佛珠说:“或许是——只有你,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 * *
如陌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流水见过,就是刚从天险上来时,向他和风筝叩拜的白衣女人。
女人名叫“弄月”。
回到汉江会的流水精神还是不佳,但他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参汤,继而连夜召集了十多人,在弄月的指引下,一路北上,去寻一个叫作桃花峪的地方。
走的时候,逐云没有阻拦他,对这个踌躇满志的大少爷来说,错一次已经够多了。
倒是流水对他哥哥说:“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用西洲保住我了命,的确,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流水知道,自己好歹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之后的路,他得过的更加珍惜。
流水走的那一天,龟山顶的红凌霄落了很多的花,苍松下都是深深浅浅落满草地的红,有些甚至一直落在汉江水里,落在开始枯黄的荷叶上,伴随东逝水一去不归。流水再也寻不到失落的那一颗铃铛,唯有拨弄着从如陌那里拿来的铃铛,拨弄着自己额头孤单的铃铛,虽然铃铛本身价值的贵贱自辨,但还是一片相同的叮叮咚咚。
“过去,我们大家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猜错了自己重要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感谢上苍,幸好一切还都不晚,我们都还有补过的机会。”流水听着铃声,对渐渐看不见的龟山顶低语。
一路上,汉水滔滔。
何风知我意,吹的残梦落西洲
当南方还是阴雨绵绵的夏季,北方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连绿色都在逐渐减少的日光里现的越发淡薄起来。
旅途中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季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到来。
不紧不慢,一点点侵蚀了阳光的燥热。
流水一行走过了汉水,沿着黄河一直向下,在开的纷纷闹闹的不知名野花中寻到了桃花峪。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其乐荣荣。
平静的像真实的桃花源。
走过匆匆的人群,走过浓绿的耕地,他们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外有篱笆,有几杆纤长优雅的修竹,还有遮盖到膝盖的青青野草。
忽然一点点破绿色的红,却原来是一枚早开的野菊花。
然后,流水远远的看到了他。
分别只有一个月,可他变了太多。
他穿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身浓重忧悒的紫,衬着他浓密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满是忧伤。他的原本深邃的眼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蜘蛛网一样纠葛着的死亡的肌肉。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瞎了,连走路都变成彻底的犹豫不决,他伸出手,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这时,流水才发现他唯一不变的东西——那双白如蜡纸的手。
一个双髻垂肩的青衣小童走到他的身边,恭敬的说:“阁主,我扶你吧。天已经很晚了,阁主该休息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阁主,”他把手递过去,“我已经不是什么阁主了。”
小童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小心的搀扶了他进屋。
从风筝出现在流水眼前,流水的世界就只剩下他了,直到他从他的眼睛中消失,流水才发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在以为风筝死了后,他没哭,在乍闻风筝还活着时,他也没哭。可是当前眼看到分别了一个月的风筝时,他哭了出来。
弄月走到他的身边,问他:“你怎么不叫住他呢?”
他胡乱抹眼泪:“……我忘了。”
弄月体谅的向他笑笑:“那,去找他吧?”
“好。”
安顿好随而来的十几个随从,流水穿过草丛,走进篱笆,到门前敲门。
开门的是青衣小童,小童看的流水,奇怪的问:“你是谁?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别人家呢?”
“寒食,是我带他来的。”弄月站在流水身后说。
小童看到弄月,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月阁主。”又不屑的看看风尘仆仆的流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既然是月阁主带你来的,那就进吧。”
得到允许,流水步入外堂。外堂布置的很简朴,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子。流水穿过外堂,一眼就看到坐在内室的风筝。
风筝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脆弱的落在地上,像过去一样静默的如雕像。
流水细细打量过他,才发现他的眉梢眼角多了一点点失落。
风筝听到了脚步声,茫然的向声源处转过头来,可这一次,他确确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寒食,是你么?”他问。
流水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身边,细心撩起他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一个吻轻轻落在风筝的失去了眼珠的左瞳里。
嘴唇接触到凹凸不平的肌肉时,流水心里一阵酸涩:“伤口一定很疼吧?”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风筝的喉结一阵哽咽。
“流水?”
第二个吻落在风筝的嘴唇上。
风筝的嘴唇冰凉,流水的嘴唇却由于激动而干燥无比。
“是的,是你的流水来找你了。”
风筝咬唇不语。
第三个吻落在风筝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
“从今后,有什么事情你的流水都要陪着你;从今后,你的流水再不离开你了。风筝,你说,好不好?”
“流水……”
这一声“流水”风筝唤的很无奈,声音淡淡的,带着点疲倦,流水的懦弱是一个外壳,外壳下是盛开如荼蘼一样不烂不朽永远灿烂的痴。
流水听到风筝的呼唤,立刻抬头,盈盈含泪的双瞳凝视住风筝。
风筝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起手。
——啪、啪、啪。
反手三个巴掌,毫不留情的落在流水脸上。
流水被打愣了,伸手捂住热辣辣的面颊:“风筝……你……”
连方才赶来的弄月也被风筝的三个巴掌弄糊涂了:“回雪,您这是干什么?”
风筝冷漠的说:“这第一个巴掌,是告诉你,身为汉江会二少爷却劳师动众的找一个人真是混账的做法;这第二个巴掌,是为了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这第三个巴掌……”
“这第三个巴掌是我就算被你如何对对待也不能不爱你!”流水嘴角颤抖,捂着面颊,大声喊了出来。
风筝长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你走。”
“你又要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分明是你不敢面对我!”
“你走。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
“我不走!我说我永远都不离开你了!你听到没有!”流水冲风筝大喊,“你听到没有!”
“闭嘴!”风筝大怒,重重的拍桌子,“寒食!给我送客!”
垂髻小童走上前来,对着流水一作揖:“阁主请你出去。”
“我不走!”
弄月见状,也赶忙上来劝说:“是庄主让他来的。”
“哦?”风筝挑挑眉,“是如陌让他来的?”
“是的,这是庄主的意思。”
“如陌?!什么时候我的事情轮的到他来管了?!让他自己来见我!”风筝一阵齿冷,冷声对寒食说,“江家少爷若是赖着不走,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
流水还来不及反应,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腰带上一拉,然后自己就飞了起来。
霎时,人已重重摔落在篱笆外。
而房门也在他摔出后“砰”的一声死死关上。
流水忍住身上的痛,脚步趔趄的走回门前,奋力拍门:“风筝,风筝……你开门……”
屋内没有人应声。
流水拍的门更响,以至于到了后来完全变成砸门。泪水流了满脸,流到拍红的手上,流到了门上:“风筝……你不要逃避了……风筝,你听我说……”
手痛,心更痛。
从来,从来没想到过,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能相见,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明白他的心。
流水的身子本就虚弱,这一摔更让他的体力透支,他脚下一软,哭着跪坐在潮湿的泥土上:“风筝……你开门……我求求你,给我开门……”
随同江流水来的随从们见流水摔到在地,赶紧上前去扶流水:“二少爷,你先歇歇,您的身子不好……”
流水挣开随从的搀扶,继续去拍门:“风筝,你出来!你出来!……你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有人看不过去了,走上前,用力踹门:“姓风的!少爷为了你差点死了,你难道就这样没有良心么?!”
这第一脚踹下去,门就开了。
青衣小童走出来,看着踹门的人:“是你踹的门么?”
“是老子!”那人高声回答,“踹一脚还是少的!照老子看来,这扇破门踹塌了才好……啊啊~~!!”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一枚纺锤就刺穿了他的大腿骨。
青衣小童厌恶的警告他:“以后废话前,先考虑一下你的能力,要不下次就不是断根腿骨这样简单了。”又将脸转向流水,冷冰冰的说:“我家阁主让我转告你——但愿,永不相见。”
* * *
风筝……风筝……
流水矗立在篱笆外,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抬头可见阳光耀眼,金色的阳光下,第二朵早秋的野菊花开了,一只孱弱的蝴蝶飞过菊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寒冷的地方。
流水怔怔的看着孤单的蝴蝶,怔怔的想,秋天快要到了吧,你要怎么在北方无处不在的严寒里生活下去呢……
屋内的风筝搅拌着一碗热气腾腾得芝麻糊,芝麻在狭小的陋室里散发出甜腻而邪气的香气。他浅浅品了一口,唇齿流香间,他似无意的问:“他还站在那里么?”
“他还站在那里。”寒食看看窗外,老实的回答。
弄月不忍的看着风筝:“难道,您真的忍心看他受苦么?他寸步不离的站在篱笆外已经十天了。”
已经十天了么?
那个倔强的孩子竟然等了他十天?
风筝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心中一阵怜惜。
还记得他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寂寞的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也还记得天险下,自己握住剑,挑开一滴水珠打在那孩子脸上;他总是会在练剑时震落满树的梨花,然后用满是愧疚的口气和自己道歉,还有一次,他趁他不注意埋了一堆落花,他还天真的认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他了;他最喜欢的还是欺负他,要不忽然吻他,要不就说一些暧昧的话,一定要逗弄的他脸红红的跑开才好。
这样傻气的孩子,这样天真的孩子,他从很早就明白了他。感情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在缓慢流淌时,悄无声息的滋润了每一寸干涸的土地。
不是不喜欢他,可是,我的流水啊,你可知道,只有喜欢是不够的。我要的是纯粹,我爱的,也不是你。
风筝悄声叹气,放下手中的碗,对青衣小童说:“寒食,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门,“吱扭”一声,缓缓的开启。
流水心头一震,激动的看着一点点打开的门,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走到眼前的小童的脚步声更如天籁的了。
寒食流水眼前站定:“阁主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寒食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气。
说真的,他开始同情起这个江家二少爷来了,十天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毅力。
他不明白。
他抬头望着流水的眼睛:“我家阁主让我问你,你临走前,庄主有什么吩咐么?”
“庄主?你说的可是如陌?”
寒食脸色一僵,又要发火:“庄主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称呼的。”